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八月乱长安>第3章

  司马邺大怒:“看你年纪不大,老实巴交的,怎能干出此等事?君子可欺以其方,你这次欺骗了管事,后面又如何做买卖?那管事又如何惹你了,你可知因为这一只羊他会受到什么责罚?你何苦这般戏弄他?还背地里骂他蠢笨,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司马邺义愤填膺,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被这个人怯生生的样子骗了,对方竟然是一个如此不老实的家伙,甚至忘了对方比自己高大许多,竟然教训了起来。

  殷循不复刚才一脸害怕的神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揉揉鼻子道:“我既牵了他家一头羊,将来必定归还于他,你懂什么?再说,那秦王府家主只是一个小孩子,要那么多钱作甚?周济你殷大爷我这样的穷人,也是天经地义。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殷循转身便走,加快了脚步。

  司马邺一听,当场暴走——这厮坑骗的居然是自己的府邸。突然想到自己势单力孤,不能将他奈何,就速速回府,带一干仆役、家将赶到的时候,殷循早已不知去处了。

  等又问过采办的管事,管事却说今天府里并没有买过羊,这让司马邺困惑不已。接下来几天,他又带管事去相遇之地守株待兔,殷循却再也没有出现。而他自己因为频繁出府,被师傅和属官抓个正着,被罚抄书,抄得手都酸了。那些配合他逃出去的仆役,也都被打了板子。

  这让小小的司马邺气愤不已:枉自己颇负聪慧之名,居然被一个放羊的小贼骗了!下次见到他,定然让他好看。

  而司马邺没想到,下次见面的时候,已是四年之后,那时的自己,正在狼狈的西行路上。

  几乎就在同时,长安城的秦王府内。

  已经十六岁、此时还唤作“薰儿”的杨清,紧紧地握着躺在病榻上母亲林氏的手,泪如雨下。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面对最亲的人的生命一点点逝去,却无能为力,对每个人都是莫大的悲哀。

  而比感到悲哀本身更加悲哀的,是这样的悲哀每个人都必须面对,无法抗拒。

  积年的劳作、失去亲人的郁结,严重损害了林氏的健康,本该是盛年的她,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昔年风姿绰约的侯府千金,早已没了当年的名门贵气。她与丈夫情深意笃,却在一夕之间阴阳两隔。若非为夫君家留下一点血脉,她早就自行了断了,在历经大厦忽顷、全家蒙难后,她隐忍了一切原本无法想象的困苦,只为竭尽全力护女儿周全。而她的女儿,终于长大了。

  寻常的家生子,到了这个年纪,早就被主子安排婚配了。当然,夫家也依然是奴籍。像她们母女,作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永世为奴是她们的宿命。但秦王府的小主人还在洛阳,从未过问;自家虽已沦为奴籍,但始作俑者贾南风已经死了,盖棺定论,自家随时可能一夕翻身,重拾先前的荣光,留守的管事也不敢擅作主张。女儿的归属,就这么一直蹉跎了下来。

  但自己,终究是不能护着她了。

  轻轻地用粗糙的手摩挲女儿清秀的脸,指尖都是她的泪水,道:“在你未出生时,我还曾与你父亲想着,以杨家的权势地位,以及你姑母(杨芷)的照拂,定能为你配一个好的亲事。那时秦献王(指司马柬)还在世,他是你姑母武元皇后(指杨艳)所出,曾和你祖父约为婚姻,他的嫡出和我生的孩子结为夫妇,不料他元康元年就薨了。”说着,她从枕下拿出一只埙。接着道:“这是秦献王给你父亲的信物,他精通音律,尤其喜欢陶埙,就托人烧制了两只,另一只大概也在府里的某处放着吧。”

  杨清接过埙,只见埙体黝黑鲜亮,古朴淡雅,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之手;埙身刻有“缔结良缘”四个篆字,埙底是“司马弘度,太熙元年”的篆文。

  林氏接着说:“如今承嗣秦王爵位的司马邺本是秦献王的侄子,他本生父司马晏不是武元皇后所出,与杨家也没有什么交情,而我们杨家又落得这般田地,他自然不会因为你的身份多看两眼。但我听闻他敏而好学,为人谦和宽厚,等他长大后,自然是要来长安理事。王府的管事家的,娘这些年多有打点,我走之后,她自是会护着你的。等到秦王来长安,你就寻机会面陈于他,求她念前人之情,许你一纸释奴文书;如果不许,索性就在这王府之内了此一生,方今天下大乱,这王府的高墙或能护佑你一生平安。”

  “女儿记住了。”杨清垂泪道。

  林氏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停了许久,方继续说道:“你出身在名门,本该锦衣玉食,这秦王府按约定也该由你操持。奈何大厦忽倾,堕入奴籍。这些年,为娘一直在想,把你生下来,于你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些本不该受的苦,又何苦让你承担?所幸你生性恬淡,从未怨恨过我,这也是这些年来,我最大的慰藉了。”

  杨清泣道:“女儿自不敢怨恨娘亲。娘亲生我养我,这些年为了维护我,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女儿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女儿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像男子一般,护娘亲后半生安稳。”

  林氏努力做出微笑的神情,道:“薰儿你这是什么傻话。一生所历,尽是注定。娘只愿你今后不以此为怨恨,不去想本该如何,既受之则安之。娘不是让你自甘堕落,而是避免因为不知足,陷入执念,凭空地生出许多烦恼。”

  “女儿一定听娘的话,一定不负娘的嘱托。”杨清已经泪如雨下。

  “那我就放心了。”带着嘴角的一抹微笑,林氏陷入了昏迷。

  是夜,寒雨涟涟,林氏悄然病逝。

  带着所有的痛楚与不舍,她再也无法照拂自己视为生命的女儿。

  杨清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与依靠,那一刻,她的心被掏空了。

  此后的四年,她寄人篱下,默默地承受了所有的孤单。

  直到四年后,司马邺的到来。

  蓝田古道初逢君

  眼看司马家的王爷一个个争权夺利,将才刚刚平定的晋朝江山搞得支离破碎,各地的野心家纷纷行动了起来,联手将早已风雨飘摇的司马家王朝,推入深渊。

  光熙元年(306年)十月,割据益州的李雄正式称帝,国号“成”,蜀汉后主刘禅口中的“此间乐而不思”的东西二川在四十三年后再次脱离中央政权,此时离刘禅去世不过才刚刚二十五年;

  永嘉二年(308年)十月,早已雄踞河东、自封汉王的刘渊也按捺不住躁动的野心,正式称帝,改元“永凤”。刘渊称帝后,即开始对晋王朝的攻击,他在位时,虽然给予了晋朝极大的打击,但并未实现灭亡汉朝的目的。汉河瑞元年、晋永嘉四年(310年),刘渊崩,他的四子刘聪杀掉继位的大哥,继承了自己未竟的事业,向早已风雨飘摇的晋朝发起了致命一击。

  晋永嘉五年、汉光兴二年(311年)六月,刘聪遣大将石勒、刘曜、王弥、呼延晏等,攻陷洛阳,史称“永嘉之乱”。

  汉军攻入城后,焚烧坊市,纵兵抢掠,将宫女和府库抢夺一空;大肆屠戮,宗室、朝臣、平民被杀者多达三万多人,汉军还用死尸在城北堆砌了巨大的京观,炫耀自己的武功;皇帝司马炽被囚禁,随后被押往平阳,一起被带走的,还有象征正统、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和天子六宝。更有甚者,惠帝的遗孀羊献容竟被汉将刘曜强纳为妾!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这样野蛮征服文明的例子,在中原大地还将多次上演。征服者的狂欢,不仅是站立在被征服者的耻辱上,还有无数黎民的尸骸上。

  不过,此刻的司马邺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的脑海只剩一个字: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