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东宫女宦>第68章

  午时初刻,日影疏横。

  京城往西北三十里,乡间村舍,歇脚的客栈酒肆,绵延一路,甚至亦有浮船画舫打德胜门的水关而出,沿着往西北的西山河,一路飘摇至西山行宫附近。

  那些在城中被拘束惯了的世家子弟,日夜在此寻欢作乐,醉生梦死。

  容语的快马纵在一片林道,犬马声色的笑语越过林木浪影,伴随着飒飒的风声,灌入耳中。

  容语心静得出奇,近乎凝滞。

  两年了,为了这个妹妹,她殚精竭虑两年。

  离她越来越近,反而越不安。

  越过一片茂密的林木,隐隐望见一座金碧辉煌的皇家寺庙矗立在山巅。

  容语飞快勒紧马缰,打山道一跃而上,到了山门下,却无一人值守,她心中生疑,将马拴好奔入寺内,偌大个皇家寺庙,空空荡荡,落英满地,唯有一扫地僧不疾不徐在院前清扫,容语立即上前,拽住他胳膊问道,

  “明嘉长公主殿下是不是在此处清修?除她之外,是否还有一年轻女子,眉间一点朱砂痣,也寄居在此?”

  那扫地僧猝不及防被她拧住,愣了一下,扫了一眼容语的穿着,是宫内大珰的所着飞鱼服,便知身份贵重,连忙回道,“施主说的可是红缨姑娘?”

  容语心倏忽一紧,“正是...她人在何处?”

  扫地僧露出一脸苦笑,“施主来晚了,殿下与红缨姑娘今日晨起,便无故失踪...”

  容语脸色一变,“何人将她们带走?”

  扫地僧摇了摇头,“不知,昨夜小僧还亲自给殿下送了夜宵,殿下神色并无异样,可今日晨起,小僧去殿外叩门,却不见人回应,担心殿下出事,着女尼推门而入,却已人去楼空...”

  “那红缨呢?”

  “红缨姑娘亦是如此。”

  容语目色苍茫,松开了他。

  扫地僧得以站稳,后退一步,朝她双手合一,道,“不仅如此,半个时辰前,已有一批侍卫前来寺庙,说是迎接长公主殿下与红缨姑娘回程,也是空手而归。”

  “你可知来的人是谁?”

  扫地僧略一回想,轻皱眉心,“不识得,不过,听他们言语,仿佛是一位姓王的大人所遣。”

  容语闭了闭眼,顾不上心头纷乱,问他道,“红缨住在何处?”

  扫地僧当即将扫帚掷于一侧,“小僧领您去。”

  容语跟在扫地僧身后,疾步来到观音堂东北角一间小院,院子不大,却极是清幽,不仅如此,一应用具也甚是精致,容语踏入内室,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帘角缀着珠花,墙面还挂了一幅她绣好的双鱼戏珠的绣画,长案,桌椅,乃至床榻,都是红缨在秀水村家中一贯的摆设。

  泪意盈满眼眶。

  容语拽紧了拳头。

  原来这两年多,红缨便住在此处。

  红缨每有异动,定会留下痕迹,若被人掳走,或自行外出,都该给她留下线索的。

  容语满屋子翻找,可惜翻遍整个房间,也不曾找到那熟悉的金丝如意结。

  红缨,你是什么意思?

  交给我做选择是吗?

  恰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容语视线越过窗棂投去,却见谢堰麾下一名侍卫疾步行来,容语连忙迎了出去。

  “你怎么来了?”

  “容公公,主子派属下来寻您,让您即刻回城,已有红缨姑娘的消息了!”

  容语一惊,二话不说与他下山,一道上马回奔京城。

  ..................

  王晖一身仙鹤补子官服,被下人搀扶着打马车出来,额头汗涔涔地往府内步去,一面不耐烦问,“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急着将我喊回?”

  管家扑过去跪在地上,“主子,大事不好,属下派去观音堂的人回来禀报,说是红缨小姐不见了!”按照约定,今日王府派人去观音堂,将红缨接回送入李府成亲。

  王晖脚步猛地一凝,差点往前栽倒,扭头一把揪住管家衣襟,喝道,“你说什么?红缨不见了?那么多人看守着,她能去哪?不是还有长公主吗?没看住她吗?”

  管家哭道,“咱们派去保护红缨小姐的侍卫均被迷晕,扔到了后山上,屋内也不曾有打斗的痕迹,唯独不见长公主与红缨小姐!”

  王晖面目皲裂,咆哮道,“找,满城给我找,上天入地必须把红缨找到!”

  “是是,属下已派人去寻了。”

  “派人告诉李蔚光,红缨不见了,请他出手相助!”

  “已经派人去李府知会过了....”

  王晖面色灰败步入书房,换了一件干净的直裰出来,抬目看了一眼天,天灰蒙蒙的,急雨将至,他脸色却比这片天还要阴沉。

  红缨回京都两年多了,不曾出过事,偏偏在大婚前夕被人掳走。

  王晖直觉与明嘉长公主有关。

  恰在这时,管家带着几名侍卫从廊庑奔来。

  “老爷,派去的人回报,找到了明嘉长公主与红缨小姐的踪迹,她们不知借助何物,打观音堂后山悬崖下到溪涧,乘坐小舟从西山河顺流而下,如果不出所料,该是往京城方向来了!”

  王晖目色一凝,思忖道,“西山河打德胜门外水关入城,往内便是积水潭,快,让人沿着积水潭一线寻找,明嘉长公主年迈,她跑不了多远,召五城兵马司,阖城搜查!”

  “遵命!”

  ............

  大约是未时初刻,容语在西华门内看到了谢堰的马车,她立即下马,掀帘而入。

  谢堰怀抱那只雪白的灵狐倚在塌侧。

  他身着月白长袍,眉目如画,不笑时,冷隽不易亲近,此刻却是笑着的,眼角如藏着春花秋月,令人移不开眼。

  容语望见他,一时呼吸凝滞,

  她这一路风尘仆仆,眉梢似沾了粉尘,那双黑幽的眼却分外清透。

  谢堰不知为何,近来格外贪恋与她相处的时光,明明可以派个人来,却忍不住亲自来接她。

  伸手覆在她脸侧,轻轻一拂,将那粉尘拂去,指腹碰着她肌肤,微的一颤。

  容语在他抽手的瞬间,拽住他,往他怀里撞来,紧紧抱住了他瘦劲的腰身。

  谢堰猝不及防被她撞了下,怀里那只灵狐似是极不情愿,懊恼地自他肘窝爬出来,打容语肩头滑下。容语将那灵狐逼走,越发往他怀里钻得紧些了。

  怀里像聚了一团火,谢堰脸色一红,双手缓缓环住她,哑声问道,“怎么了这是?”

  容语心扑腾直跳,下颌压在他肩头,目光幽幽盯着后方的虚空。

  “谢堰,我心里有些慌....”

  谢堰也是如此,他紧紧扣着她后勺,将她往怀里一箍,“不怕,再难,咱们都过得去....”

  到夜里方知,那是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去的难关。

  片刻依偎后,容语不好意思打他怀里起身,垂眸道,“红缨这两年都住在观音堂,由明嘉长公主看顾,不过我已去过观音堂,不见她们踪影。”

  她一路奔波,耳鬓已散下些许碎发。

  谢堰抬手帮着她将发丝搁在耳后,回道,“我猜,王晖之所以将红缨藏着,一是为了隐瞒秀水村一案,二是在等太子大婚,他该是打算让红缨嫁给太子为妃。”

  容语一惊,抬目看他,“所以,红缨现在在李府?”

  谢堰摇了摇头,“不,李府与王家正在心急如焚寻找红缨,我猜些许是明嘉长公主这头出了岔子,今晨,我的人在德胜门水关附近盘查了一艘不同寻常的船,发现里面有一位姑娘,眉间带一点朱砂,立即报我,我怀疑那是红缨。”

  “这就对了!”容语深吸一气,“观音堂在西山河上游,明嘉长公主定与红缨从西山河入京,查到去哪了吗?”

  谢堰闻言露出一脸艰涩,迟疑问,“卿言,你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好像有个人在幕后撒网?”

  “不,不是撒网,是牵着我的鼻子走...”容语脸色发木,眼神呆滞,“红缨的举动太奇怪了,说她是被人掳走,可偏偏掳走她的人对她极是恭敬,若处得好,何故眼下又骤然失踪?我甚至在怀疑,她真的是被王晖掳走的吗?”

  就在这时,车厢外传来邵峰的声音,

  “主子,属下在海潮庵附近寻到了那艘船,待上去,船内已空无一人,明嘉长公主与红缨仿佛凭空消失了,不仅是咱们,就是王晖也没寻到长公主,主子,还要找吗?”

  谢堰与容语相视一眼,沉吟道,“找肯定要找,但王晖比咱们更急,你派人盯好王家与李府,一旦发现红缨,立即把人抢回来!”

  “是!”

  马车徐徐开动,一路往宫城方向驶去。

  “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容语撩帘望了一眼街道,“你说,红缨与明嘉长公主能去哪?”

  谢堰歪在塌上,分析道,“打西山河从西北角的水关入城,沿着积水潭一路往南,消失在海潮庵,海潮庵附近毗邻皇城,如果明嘉长公主与红缨真的别有目的,那她们最终要去的地方只可能是皇宫!”

  容语神色一顿。

  谢堰见她眼中忧惧,宽慰道,“进宫吧,我猜,该有个分晓了。”

  急雨忽至,雷声轰隆隆自上空滚过。不多时,大雨滂沱浇下。

  王晖与王夫人在府中苦等不到消息,已是心急如焚。

  王夫人坐在堂上,张望檐外的雨幕,忧心忡忡道,“怎么办?皇宫的嬷嬷已到了李府,只等着给红缨沐浴更衣,明日天未亮,就得将人迎入皇宫,再这么耗下去,皇帝与太子那头怕是瞒不住了!”

  王晖也急得满头大汗,在屋内来回踱步,走了片刻,他扶着门框,望着连天的雨势,

  “不等了,咱们进宫去,你去寻然然,与她说明一切,我设法稳住皇帝与太子。”又偏头吩咐侍候在门口的管家,“你现在去李府,告诉李蔚光,计划依旧,哪怕没寻到红缨,明日吉时,花轿何时该起,便何时起,等寻到红缨,直接往皇宫送...”

  话未落,只见一名暗卫自暮色里冒雨奔来,人还未至面前,嗓音隔着雨幕先传来,

  “老爷,夫人,明嘉长公主带着红缨小姐,登上了皇极门城楼!”

  一口血自肺腑涌上喉间,王晖膝盖一软,差点栽倒在地。

  王夫人猛地往前数步,奔至门口,目色寒冽盯着侍卫,

  “消息千真万确?”

  侍卫浑身湿透跪在檐下,“千真万确,是虎贲卫王达将军传来的消息。”

  王晖眼前一黑,唇角溢出一丝血腥。

  王桓死后,皇帝为了抚慰王家,从王家提拔一人顶替王桓,接任虎贲卫都指挥使,这个人就是王晖的庶弟王达。

  现在,负责戍值皇宫的上六卫当中,这支兵力已成了王晖囊中利刃。

  大雨如注,雨沫子随风飘入王夫人的眼中,她眼珠凝住,一动未动。

  她虽是后宅妇人,却又晓得明嘉长公主此举,意味着什么。

  沉默片刻,她偏头,正视这个令她无比失望,甚至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将他一脚踢开的丈夫,喉间发涩,问道,

  “你打算怎么办?”

  山穷水尽了,能怎么办?

  一旦真相暴露,也是灭顶之灾,还不如搏一把。

  王晖眼底浇灭的光倏忽亮起,他缓缓直起腰身,直面瓢泼的剑雨。

  “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

  “走,你我夫妇入宫,会她一会,我倒是要看看,这个明嘉长公主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他抬手,握住了王夫人的手腕。

  王夫人倏忽一颤,但这一回,她没有推开他,而是随他一道从容不迫,迈入雨泊里。

  天色将暗未暗,潇潇雨歇,经雨水浸润过的天色,如水一般明净静谧,将这座赫赫宫城映衬得越发肃穆巍峨。

  今夜在午门当值的乃虎贲卫,除去巡逻的半卫,其余均肃立在皇极门与奉天殿之间的丹樨。个个手执火把,将这一片天地映得通明如昼。

  等到王晖与王夫人来到皇极门城楼下时,丹樨上已聚满了百官与内侍,其中不乏皇室宗亲。人人指着城楼上,窃窃私语。

  容语与谢堰赶来皇宫的半路,听闻王晖与李蔚光有异动,一个当即回府,一个去了四卫军,各自布置一番,方匆匆赶来皇宫。

  容语打奉天殿方向疾驰而来,拨开人群往城楼上一望,

  只见城楼左侧往前凸出的宽台上,跪坐着一人,她着大红鸳鸯宽袖喜服,额尖一点朱砂痣,眉目炽艳,秀美绝伦,不是那苦寻不得的红缨,又是谁?

  “红缨!”容语眸色一惊,待要提气飞身而上,却见上头传来一道喝声,

  “别过来!”

  容语这才发现一柄匕首正架在红缨喉间,她脸色一寒,移目朝那人看去,却见那执刀之人,通身白裙,年龄大约五十上下,黑白相间的发丝用乌木簪挽出一个通天髻,必是明嘉长公主无疑。

  只见她阔面肃冷,立在红缨身后,目光凛冽地扫了她一眼,又移向人群前的王晖夫妇。

  红缨闻声往容语望来,泪水霎时自眼眶簌簌滚落,期期艾艾望着她,仿佛千言万语难以道哉,几度张嘴,最后只化为一声哀叹,“你...还是来了...”

  容语心急如焚,“红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缨泪水盈盈,待开口,却被明嘉长公主拽着一勒,“你给我闭嘴!”只将刀锋往前送了一寸,寒声朝王晖喝道,

  “王晖,你告诉我,眼前这个女孩儿到底是谁?”

  灯火惶惶下,王晖脸色数变,心头骇浪滚滚,他扫视一周,负手沉声道,“长公主殿下,你身旁这女子姓李,名红缨,乃李家偏房四小姐,圣上下旨,将她赐婚于太子,还请殿下将她放下来,让她回李府备嫁,明日辰时,便要起轿入宫,若迟了,便耽误了吉时。”

  明嘉长公主冷哼一声,“是吗,你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晖一哽。

  这时,底下官员嗡声一片。

  当初王晖用李思怡顶替李四小姐身份参选,瞒天过海让皇帝下旨赐婚,是有意拉太傅李蔚光入局,这事大家也心知肚明。后来李四小姐回京,众人暗中不免议论,李家到底会嫁哪位姑娘入宫?细想,三小姐也好,四小姐也罢,只要是李家姑娘,东宫与李家这座桥便搭严实了。

  可眼下,听明嘉长公主这一说,仿佛还有隐情?

  “你当初口口声声告诉我,红缨是你的女儿,你要将她嫁给太子为妃,可昨夜红缨与我说,她是北鹤的女儿,你骗我!”

  众人一阵惊愕,视线齐齐扫向王晖夫妇。这位红衣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牵扯到了北鹤身上。

  北鹤不是消失了二十多年吗?

  王晖脸色一阵发青,当初将红缨托付给明嘉长公主时,叮嘱过红缨,万不能透露半字,明明说得好好的,眼下突然出现变故。

  事已至此,王晖只得咬牙,“我没有骗你,没错,她的确是我与怀肃丢失的幼女,我欲将她记在李蔚光名下,以李家嫡长女身份嫁入皇宫,但,她不是什么北鹤之女,这孩子不知自己身份,在乱说,你千万别信她,再说了,你不信我,总得相信怀肃不是?”

  怀肃正是王夫人的闺名。

  王夫人极力压住内心的慌乱,温声哄道,

  “表姐,事情是这样的,当年我临盆之际,王晖宿在小妾屋里,我负气出走,一时动了胎气,便在别苑产下红缨,那时我心灰意冷,打算带着孩子离去,路上突遇歹人,孩子丢失,辗转二十年,方知孩子被北鹤先生所救,这才费了千辛万苦将孩子寻回....”

  王夫人言罢,泪如雨下,“自寻到她,我夫妇二人十分愧疚,又将此事禀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得了陛下首肯,愿意让红缨得嫁太子为妃,而当时圣旨已赐婚,明面上更改不得,我们恰恰打听李家四小姐实则早已病逝,于是,与李家商议,借了李四小姐身份给我们女儿博个名头,好让她名正言顺入宫。”

  “事情就是这样的,表姐,你放她下来吧,孩子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受了那么多苦,都是我的缘故,是我与她父亲害了她.....”她掩面低泣。

  闻王桓死讯,王夫人尚且不曾掉一滴眼泪,可一看到红缨,她心底深处的愧疚如水漫金山,怎么都抑制不住。

  礼部尚书杨庆和等人闻言,个个怒目而视,指着王晖骂道,

  “王大人,你这是闹得哪出?敢情,你不是要娶李家女,而是给自己女儿铺路?李蔚光知道吗?”

  面对众臣的苛责,王晖唯有赔不是,拱手长揖,

  “对不住了,各位,个中详情待他日我与诸位详说,还请海涵,海涵!”

  “哼,你这将李家置于何地?将李家三小姐置于何地?”

  王晖苦笑道,“此事我已与李蔚光说明,得他准许,此外,待太子御极,再聘李家女入宫为妃便是。”

  杨庆和等人愤愤不语。

  这头王夫人往楼上的明嘉长公主一拜,恳求道,

  “表姐,还请看在幼时情谊的份上,将红缨放下来吧,圣旨已下,她已是东宫太子妃,您这么做,有逼宫嫌疑....”

  明嘉长公主闻言反而勃然大怒,将红缨的脑袋往前一按,喝道,“她长得分明与你们夫妇不像,我看,她就是北鹤与哪个贱人的私生女!我这就杀了她....”

  “不要!”

  王夫人泪水涟涟,双手发颤,“不是,她不是...我求你,你别伤害她,你不能伤害她...”她几乎是嘶声哭吼。

  容语抬目盯着上方,紧紧捏着袖中的暗器,蓄势待发。

  谢堰冷眼旁观片刻,在她耳边低声提醒,“你别急,你没发现,红缨一点都不紧张吗?”

  容语一愣,红缨确实面无惧色,只是那双眸凄然望着她一动不动,似有难言之隐。

  容语心中绞痛,她太了解这个妹妹,她是最柔善不过的人,何以被牵扯入这朝局来。

  这时,王夫人独自一人奔向前,堪堪立在城楼下,仰头张望明嘉长公主,

  “我求你,你将她放下来,你想要怎样都可以....”

  王晖见形势不利,扭头吩咐身旁的王达,“弓箭手何在?”

  王达闻言扫了一眼现场的百官,露出难色,“兄长,那可是长公主,红缨毕竟还没过明路,当众射杀长公主,实在是...”

  王晖附耳,一字一句咬道,“我让你做,你便做,再迟一步,你我都没命...”

  王达心下一惊,见王晖脸色前所未有凝重,缓缓拱手,“是...”

  他疾步往后退去,招来几名侍卫,低声吩咐。

  这厢,明嘉长公主将他动作看得分明,登时将红缨双手拧起,将她整个人往围栏外一推,“王晖,你想射杀本宫是吗?”

  王晖目色阴沉往她看来。

  明嘉长公主却不理会他,而是垂眸冲王夫人阴戾一笑,“怀肃,看来你不在乎她的命...”话落,匕首飞快往红缨耳尖一削,血色如雾,漫天洒落下来,恰恰落在王夫人眼。

  王夫人心痛地尖叫一声,吓得扑跪在地,失声道,

  “你别杀她!她不是北鹤的女儿,她是大晋最尊贵的嫡公主!”

  一个沉沉压在她心里二十年的秘密,石破天惊般被抖落出来。

  王夫人如同木偶似的,颓然坐在地上,五内空空。

  城楼下一片死寂。

  唯有明嘉长公主泄气一笑,将红缨缓缓扶起,“你可总算说实话了...”

  王夫人的话一遍又一遍,跟回音似的在所有人耳畔回荡。

  大晋最尊贵的嫡公主...

  这话是什么意思?

  所以,红缨并非王家女,也非李家女,而是当今皇后的女儿?

  那么当今太子朱承安又是谁?

  众臣不约而同,将视线往身后的奉天殿望去。

  广袤的丹樨并九十五阶台阶,一路铺至奉天殿脚下。

  在那巍峨的殿宇之巅,那位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与帝后三人,正在奉天殿研习明日大婚仪程,等着将这位太子妃迎入皇宫。

  隐隐约约,似看到有身影立在廊芜下,往这边张望。

  众人还来不及看清,却见肃整的虎贲卫骤然如潮水般,将整个皇极门前后围了个水泄不通。

  杨庆和等人脸色一变,视线往王晖一扫,

  “王相,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晖褪去一脸的温和,只剩破釜沉舟的决绝,

  “诸位莫要心急,聪明人,就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若谁敢混淆视听,我便将他就地正法!”

  众人顿时倒抽冷气,王晖这是打算将所有知道真相的人,当场诛杀。

  “你敢?”一名年轻气盛的官员拂袖一喝,他话落,一枚冷箭自丹樨射来,贯胸穿过,他气音还未吐完,双眼一番,昏死过去。

  全场登时噤了声。

  谢堰自人群中缓缓步出,负手而立,

  “王相手段够狠,敢当着我与容公公之面动手!是当我们不存在了吗?”

  谢堰千算万算,没算到是这样的局面。

  红缨竟然是皇后之女,这么一来,王晖定背水一战。

  王晖目色幽幽扫了对面的谢堰与容语一眼,冷哼道,

  “容语背叛东宫,谢大人乃是政敌,今夜趁此机会,一网打尽岂不正好?”

  “哦,那就要看王相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王晖哼笑一声,撩目扫视群臣,“诸位大人,只要尔等俯首,王晖定不伤你们一分一毫,否则,今日王某破釜沉舟,谁也不会放过。”

  谢堰挽了挽袖口,徐徐道,“王大人就不要在这危言耸听了,此处不是某个宫殿,亦不是你王府,此地乃皇极门,你堪堪围住一个城楼,就能成事吗?只要谢某放出鸣镝,便有侍卫来援,你又能撑几时?”

  王晖不以为意笑道,“谢堰,你有没有想过,李蔚光在哪里?”

  谢堰心神微动,看他一眼,颔首,

  “老师在军中甚有威望,想必此刻已调了兵,打算围住皇城。”

  “不错!”王晖抚须一笑。

  谢堰不动声色道,“王大人莫要忘了,谢某前不久刚带兵回京,三千营,神机营,五军营里,效忠谢某的将士数不胜数,谢某今日既然敢入宫,自然有后手。再说了,你不也该问问,我父亲在哪里?”

  “哦,是吗,”王晖瞳仁眯起,这就是他最忌惮谢堰的地方,谢堰刚刚携胜而归,正是威望最高的时候,但,“谢大人现身在毂中,自身难保呢....”

  谢堰闻言,长声一笑,抬手拍了两掌,霎时,一大批胸前佩戴虎徽的红衣甲士,打城楼下甬道鱼贯而出,顷刻便将谢堰身侧的朝臣给团团围住。

  从服饰看,这些乃今日不该当值的府军卫。

  王晖脸色在一瞬间沉到了谷底,“谢堰,你这是要造反!”

  谢堰眸光一凛,沉澈的嗓音似冰天雪地的寒霜,“你王晖混淆皇室血脉,将唯一的嫡公主换成太子,到底是谁在造反?为你王家一己之私利,窃国之权柄,当诛!”

  以杨庆和为首的一批臣工,当即拥至谢堰身侧。

  一刹间,双方纷纷抽出刀刃,寒光闪闪的兵锋交织出一片肃杀之气。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城楼上方忽然传来一道疏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并不大,却像是许久不曾拨动的古钟,发出一丝沉哑的笑睨,悠远绵长,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所有人的心坎。

  容语听到这道嗓音,猛地从思绪里抬起头,

  一道清矍高瘦的身影,自城楼内缓缓步出。

  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一身洗旧的青衫,广袖飘飘,遗世独立,那双浑阔的眼一如既往带着笑睨与不羁,将楼下这片刀光剑影视为无物。

  泪水漫过眼眶,那道熟悉得足以刻在骨子里的身影,一晃一晃,似梦幻般在她眼底闪烁。

  不可能...她亲手埋葬了他,他怎会出现在这?

  哪怕是镜花雪月,她也要去扑一扑,几乎是本能地一跃而起,如飞鸟投林,化开面前的团团迷雾,踏月踩星,往那道清绝的身影扑去。

  城楼上的苍茫老人,眼底的笑睨在一瞬间化为柔和,待她脚尖落地,抬手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勺,

  “孩子,师傅在呢....”

  容语激动又茫然地望着他,双唇颌动,太多疑惑涌上心底,不知从何问起。

  北鹤将她往身侧一拉,目光旋即扫向楼下的王晖,

  “这么多年过去了,王晖你的脾性还是没改,本事没几两,揣了一肚子坏水,算计一些蝇头小利...”

  王晖脸色交织着震惊,后怕与恼羞。

  他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撞在侍卫身上,手扶住侍卫的长刀,方才找到一丝底气,深深吐着气,牙呲目裂道,

  “北鹤,你居然还活着?这一切都是你设下的圈套吧!”

  北鹤仰天一笑,如同看一个跳梁小丑般,带着和蔼又责备的语气道,

  “如非老夫故意,以你之本事,又如何能寻到秀水村呢?”

  王晖膝盖一软,踉跄地跌在侍卫身上。

  原来,这一切都是北鹤的饵。

  容语闻言,侧眸看了一眼北鹤,难怪自入宫以来,她便觉有个人牵着她鼻子走,有一双眼在暗处盯着她,“师傅,是您吗?”

  北鹤眼底的复杂在一瞬间掠过,朝她颔首,“为师一直在你身边...”

  师徒二人惺惺相惜,只对望一眼,便知里情。

  容语也不多问,偏首,见红缨捂着耳郭泪眼婆娑,连忙扑过去,抱住她,

  “红缨,你疼吗,伤得怎样?”

  红缨却顾不上伤口,抱着她放声大哭,“言言,言言....”

  容语拍着她背安抚,“不怕,我在,咱们不做这劳什子公主,我带你离开...”

  红缨只紧紧抱着她,不停地摇头。

  这时,王夫人也跌跌撞撞地自楼梯上了城楼来,二话不说往红缨身侧扑来,连忙将她搂在怀里,

  “我的儿,你受苦了.....”

  “当年你娘怀了你,身子百般不是,瘦骨嶙峋,陛下体恤,特着宫人将您娘送去西山行宫修养,彼时,我也在行宫伺候你娘,你生下来时,我与你娘不知多喜,可你那个杀千刀的舅舅嫌你是个姑娘,将你从我手中夺走,二十年来,你舅母我无一日不在自责,你娘自那之后更是如行尸走肉,红缨,别的事咱们回头再说,你娘心心念念要见你,你随我去见她....”

  王夫人拉着红缨起身,便要下楼,却被明嘉长公主一拦,长公主神色冷淡道,“怀肃,红缨不能走....”

  王夫人现已看出,刚刚城楼上那一幕,乃明嘉长公主得北鹤授意故意演得一出戏,目的在于逼她承认红缨的身份。

  她目色幽冷地注视着北鹤,语气僵硬,

  “北鹤先生,红缨得你养一场,我心下感恩,但当年,也是你从王晖手中将人夺走,二十年过去了,是否该完璧归赵了?”

  “还有,北鹤先生布下这惊天大局,将所有人当棋子使唤,意欲何为,难道仅仅是为了揭露王晖的阴谋吗?”

  北鹤慢声一笑,“王夫人不愧是女中豪杰,问得好!”

  “不过在此之前,夫人是否问一问,红缨愿不愿意跟你走?”

  王夫人身子一顿,扭头看着红缨。

  面前的姑娘,容貌秀美,腼腆娴静,令人望之生喜,王栩然幼时额间也有一点朱砂痣,长大后,渐渐淡了。

  红缨这是肖母。

  王夫人目色一柔,拉紧了红缨的手,“樱儿,血浓于水,你跟舅母去见你母后。”

  话落,却见红缨蓦然往北鹤的方向后退一步,抬手将额间那点朱砂拭去。

  王夫人看见这一幕,心跳恍惚漏了半拍,“红缨....”

  红缨站在北鹤身侧,望王夫人悠然一笑,“夫人,我不是当年的小公主,我只是义父扔出来的幌子。”

  王夫人脸色霍然一变。

  底下众人更是大吃一惊。

  “谁才是真正的公主?”

  “北鹤先生,您到底在做什么?”

  谢堰在这时,心倏忽一窒,抬目,往城楼上那清致的人儿望去,明明近在迟尺,陡然间,似隔了一场跨越不过的秋寒。

  北鹤迎着漫天的朔风,笑而不语。

  红缨继续问道,“夫人,当年您给皇后接生,可记得那位小公主身上有何特征?”

  王夫人身子募的一震,似梦醒般开口,“她脚踩七星...”

  “没错。”红缨闻言灿然一笑,这一笑带着几分悲悯,愧疚以及担忧,她缓缓的,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僵如石雕的人,抱着她胳膊,字句铿锵与众人道,

  “她,才是我义父,给大晋朝堂准备的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