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东宫女宦>第67章

  二人磨磨蹭蹭用了晚膳,长公主亲自给谢堰做了一碗长寿面,谢堰分了半碗给容语。

  容语方知谢堰自始至终只在前院露了个面,一直独自在院里等她。用完膳,谢堰给她倒了一杯青梅酒,容语净手接过,与他道了谢,这时,门外响起谢堰随侍品芳的声音,

  “少爷,二殿下亲自给您贺寿来了。”

  谢堰闻言眉头轻皱,眼下,他压根不喜任何人打搅,上回他欲营救容语,朱靖安不许,将他拦堵在王府整整一个时辰,若非如此,容语也不至于差点出事,谢堰自那之后,再也没去过二皇子府邸,想来今日,朱靖安是握手言和来了。

  他身份终究摆在那里。

  容语握着酒杯露出浅笑,“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谢堰听了这话,眉间的郁色晕开,

  灯芒如晖歇在她眉角,她含笑再道,“不急....多晚我都等..”

  这大概是谢堰听过最动听的话,清淡的眉眼渐渐浮现一抹悸动,怔立在桌旁,竟是迈不开脚,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心底升涌一抹懒惬,廊外金戈铁马作响,他却罕见地陷在这片温情里,拔不出身。

  她眸底映出澜澜微光,眼丝如漾开的涟漪,攫取他的心神。

  谢堰怕自己再待下去,定做出不合时宜的事,几乎是逼着自己垂下眸,掉头就走。

  可步子迈到门口,还是陡然转过身来,苍茫的眸光如水朝她罩来。

  彼时,容语也已起身,撩眼静望他,谢堰疾步奔回,将她垂在身侧的手给握住,慢慢收紧,“一定要等我回来。”

  他手心不知何时已渗出一层汗渍,濡湿的触感顺着手背窜入她神识里,心仿佛亦被他笼住,她脸颊浮现一抹不自在的俏红,却还是忍不住,回握住他,重重点头,“好。”

  谢堰这才深呼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容语送他出门,来到院中,稍稍打了个手势,邵峰自檐角掉了下来,迈到她身旁,

  “容公公,有何指教?”

  邵峰自从被容语打过一顿后,皮实了,语气恭敬得很,

  容语负手在后,瞄着谢堰离去的方向,悄声问他,“你家主子平日有何喜好?”

  邵峰闻言一愣,立刻咂摸出意思来,抓了抓腮,一本正经回道,“我家公子唯一的喜好便是容公公您,要不,您将自个儿送给我家公子呗...”

  容语一巴掌呼了过去,

  “正经点!”

  邵峰顾不上疼,连忙转回来,讪讪一笑,“咳咳,容公公,属下实话实话呢,除了您,我还从未见我家公子对旁的人和事上过心,你若真想哄他开心,赠一件私物也行。”

  容语这回倒是沉默下来,双手抱臂思忖片刻,

  赠个什么给谢堰好呢。

  邵峰在一旁给她出主意,“您瞧瞧,这孔明灯坏了,字画呢只能收着,又不好随身携带,您就弄个可以傍身的玩物,比如玉佩一类,我家公子见不着您时,也好有个念想不是?”

  容语身上除了双枪莲花,再无他物,心念一动,跃上屋顶,环视一周,见谢堰书房后面有一片竹林,立即飞身掠入,不消片刻便削了一截竹子回来。她回到书房,坐在灯下,掏出布囊里的小刀,开始雕刻。

  墩子的父亲是木工,她幼时与墩子常雕刻些小玩意儿。容语最拿手的便是花球,她熟练又迅速地雕好一颗镂空的花球,又用银针在内面刻了谢堰的字,心想待谢堰回来,便赠给他。

  这时,外面廊庑传来脚步声,但不是谢堰的步伐。

  容语正要藏身,却听见那人已出声,

  “容掌印来了是吗?”

  是长公主的声音。

  这下反而不好走了。

  容语抖了抖衣袍的灰,干脆迎了出去。

  推门而开,见长公主由嬷嬷搀扶立在灯下,容语当即抬手施了一礼,“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长公主神色幽幽看她一眼,跨入房内,先往主位落座,又往旁边一指,“不知掌印驾临,谢府倒是怠慢了。”

  容语神色微凝,长公主这语气可不那么耐听。

  她是个通透的人,立刻便提起了几分心眼,“殿下误会,臣也是恰才路过,想起有几桩急事与谢大人商议,不成想二殿下来了,只得在此稍候,倒也谈不上怠慢。”

  嬷嬷给二人各斟了一杯茶,容语落座,接过茶道了谢。

  长公主擒着茶杯浅浅抿了一口,掷于桌案,语气温和,“清晏与掌印皆是殚精竭虑之人,乃我皇家之幸,只是国事再忙,也不能忘了家事,清晏年纪不小,有些事不能再耽搁,我闻掌印在此,特来一会,是想求掌印替我当个说客。”

  容语指尖倏忽一白,前段时日,王晖与朱承安以她为饵,诱杀谢堰,虽是对外瞒住了,可瞒不住有心人。

  谢堰两度为她出生入死,谢照林定是有所察觉,已猜到她女子身份。

  今夜谢堰迟迟不露面,又推拒了长公主给他设的相亲宴。

  长公主出现在这里,怕也不是偶然。

  容语指尖掐入掌心,愣是不让自己露出半丝异样,平静道,

  “请殿下吩咐。”

  长公主闻言,仿佛寻到了倾诉的人似的,倒豆子般将满腔苦楚道出,

  “一提起清晏的婚事,便是我心头病,他三弟膝下都有了麟儿,偏偏他今年二十又三,一不娶妻,二不纳妾,可把我与他父亲给愁死了,今日这般大好机会,京城名门贵女聚在花厅,只等着他挑,他偏不瞧一眼,可把我给气得....”

  絮叨片刻,深深瞥了一眼容语,微抬下颌笑道,“我家清晏文成武就,说他地位如日中天也不为过,所娶至少也得是名门官宦之后,有大家闺秀之姿,庶女再出众,我与他父亲皆瞧不上,必得是花容月貌,品性端秀的嫡女,容公公,你说是也不是?”

  凉风拂过竹叶,萧索无声。

  密密麻麻的酸楚如针扎在她心口,那还来不及着地的欢喜,却在此刻,被长公主这席话给荡涤了个干干净净。

  她用尽全身的毅力,维持住从容的表情,哑声颔首,“殿下所言...极是...”

  长公主也忌惮容语的身份,有些话点到为止,已是足够。

  她再次擒起茶杯,抿了半口,“我虽是女子,自小耳濡目染,却也羡慕容公公,上马能安天下,提笔亦能定乾坤,在我心里,这样的男儿女子乃世间最伟岸洒脱之人,我心里慕得紧....”

  容语顿了一下,唇角微微绽放一丝笑意,“殿下过誉了....”

  长公主再叹,“以我晏儿之功,封侯拜相乃是等闲,这媳妇进了门,其一,得替他生儿育女,绵延子嗣,其二,得替他操持中馈,打点府内人情往来,其三,还得替他孝顺双亲,处好妯娌关系。其实,后宅亦如朝堂,朝堂尔虞我诈,政务繁忙,后宅女人琐事频多,嘴角更碎,日日挤在巴掌大的堂屋,没事也能吵出个翻天覆地来....”

  长公主这话,就差明问,容语,你肯为谢堰洗手作羹汤,陷于后宅,与女人争风吃醋吗?

  容语心底陡然涌上一片空茫。

  是不愿的。

  这从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眼下朝局动荡,换任何人坐在她这个位置,都震慑不住朝中这些牛鬼蛇神。若非她一身武艺拔群,身携北征南叛等赫赫军功,哪有本事拿住这群文臣武将?

  她自民间来,端坐在这庙堂之巅,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一份简单的诏令,牵扯千千万万的百姓。也是进入司礼监以来,方知,她不经意的一笔,决定一隅百姓之安宁。

  她唯恐自己不能尽心尽力,以为百姓谋福。

  眼下,别说两三年,怕是五六年内,她都不会离开这个位置。

  非她恋权,实则是不放心旁人。

  她耗得起,谢堰等得起吗?

  袖下那颗花球,依然在掌心来回滚动。

  她抬目看了一眼窗外,细雨如丝,急浇而下。

  脑海浮现谢堰的话,“你能来,是我毕生最好的贺礼。”唇角忍不住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长公主这一番话还撼动不了她,只是这席话,触动她,令她开始正视这段情感。

  她能为他做到的事,毫不犹豫,做不到的事,她也不会让步,她如此,谢堰亦是如此。

  谁又说这人世间只有一条路可走,只有一种相处方式可持久呢?

  她不信....

  她骨子里像极了师傅北鹤。

  世间千万条路,人人走的路不一定是她的路,她亦可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来。

  确切地说,她走的从来就不是寻常路。

  谢堰数度为她出生入死,背负那么沉重的枷锁,依然毫不犹豫朝她奔赴而来,她又有什么理由却步呢。

  长公主想用对付内宅妇人那套来对付她,那便错了主意。

  雨雾霭霭,明烛煌煌。

  细雨洗净她眼底的迷雾,眉间那簇清霜在一刹那间化为夺目的明光。

  长公主静静注视她,也倏忽被那抹光芒给耀得心神一震。

  容语缓缓抬起杯盏,拖在掌心,眼底淌着泠泠清淡之意,

  “殿下的来意,臣明白了,只是这件事,臣怕是劝不了谢大人,谢大人明达通透,聪颖内秀,可不是什么都能左右得了的,长公主身为母亲尚且奈何不了他,何况是臣?”

  见长公主双唇颌动,似要说什么,容语起身笑着一揖,“不然,殿下何以出现在此?”

  长公主所有的话被堵在嗓眼,她缓缓吸着气,扶着桌案站起身来,静静凝望容语片刻,一时在心底涌上些许敬佩与无奈。

  果然是叱咤疆场的霄云悍将,她这点伎俩还不被人家看在眼里。

  长公主闭了闭眼,无奈叹了一气,容语能不被她所撼,看来也是对谢堰动了真心,万望她不要辜负儿子一片赤城。

  恰在这时,门口疾步行来一人,正是品芳,他脸色惊慌,

  “殿下,容公公,二少爷在宴席上被歹人行刺!”

  “什么?”

  容语神色一凛,先一步跨出门槛,长公主随后冲出来,

  院子门口,邵峰与两名侍卫将谢堰给抬了进来。

  又是急忙迎过去。

  谢堰躺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如雪,看样子失血过多,伤势不轻,他捂着肋下,阖目不语。

  入了书房,容语接替侍卫,上前与邵峰将谢堰搀着躺下,一面吩咐人取水拿药,一面亲自查看他的伤口。

  长公主见此情形,忧怒交加,扭头喝问品芳,

  “怎么回事?怎么在自家被人行刺?”

  品芳扑跪在地,哭道,“少爷正与二殿下饮酒,骤然间,二殿下身旁的侍卫抽刀往少爷刺来,少爷猝不及防,被刺伤了肋下....”

  长公主闻言娇躯一颤,“靖安怎么会杀晏儿?”来不及细想,捂着胸口摇头吩咐,“快去请大夫....”

  “不必了...”

  容语冷淡的嗓音传来,她伏在塌侧,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殿下若信得过臣,便请将人带出去,此处交予我。”

  长公主神色一顿,看了一眼谢堰,却见谢堰已虚弱的睁开眼,朝她艰难地点了下头。

  长公主无奈,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容语又吩咐邵峰,

  “守在院子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

  “遵命!”

  一行人鱼贯而出,书房内只剩下二人。

  容语用帕子将他肋下的血液给擦拭,简单处理了伤口,给他上好药,一面与他包扎,一面低声询问,“怎么回事?”

  谢堰双手撑着床榻,往上靠了靠,脸色已然没先前那般难看,而是镇定自若道,

  “有人设了局,意在离间我与朱靖安。”

  容语处置妥当,坐在塌前锦杌,脸色凝重盯着他,“一个普通侍卫还动不了你,你何苦亲身涉险?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谢堰微微一顿,这才察觉容语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怒意,顿时愧上心头,

  “对不起,卿言,我已避开锋芒,这刀虽然刺在肋下,却不曾伤及肺腑,我修养几日便无碍.....”

  容语闭了闭眼,以前这样的事在她眼里都算不上事,如今终究是不一样了。

  “那你可参透这局?莫非是王晖明的动不了你,便派人刺杀?”

  谢堰靠在引枕,摇头失笑,“那名侍卫跟了朱靖安十多年,若他是王晖的人,早就用上了,何至今日?再说,朱靖安身边的人我都有数,这名侍卫不是旁人轻易能买通的...”

  容语脸色一变,“除了王晖,还有谁绞尽脑汁杀你?而且,离间你与朱靖安,明显就是东宫的手笔。”

  谢堰淡笑,“对方明显没想要杀我,他也知道杀不了我,此计只在逼我与朱靖安脱绑...”

  谢堰垂眸,见她手尖还沾了些血,忍不住伸手,用指腹轻轻替她拭去。

  “整个京城,有动机,且有能耐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太傅李蔚光...”

  容语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阴沉,“王晖终究还是说动了李蔚光出手...在你的生辰宴上,当着百官的面刺杀你,逼谢家与朱靖安一刀两断...”

  “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李蔚光十几年前便布了局?不可能,他若早出手,东宫已御极天下。”

  谢堰手勾着她,舍不得放,缓缓抬眸,“非他布局已久,老师当年数度随皇帝南征,在军中威望甚高,这二十年虽刻意淡出,若他重新出山,自有一帮死忠愿意效力,朱靖安身边这名侍卫出身娄江军户,我猜他家族定与李蔚光有渊源,李蔚光只消去一封书信,便可轻而易举让其倒戈。”

  “朱靖安这些年靠的都是我与陈珞替他筹谋,他自个儿没多少本事,真正服他的不多。当初北伐,我为了斩杀宋晨,牺牲了霍玉,霍家因此对朱靖安不满,现在朱靖安除了倚仗他舅父陈珞,再无旁的肱骨。”

  “如果我猜的没错,接下来李蔚光便会对陈珞动手。”

  “嗯。”容语神色冷硬地应了下,依然不快,“既是如此,你趁此机会休息一段时日,坐山观虎斗。”

  容语已猜得明白,谢堰真正要扶上位的人是谁。

  李蔚光这么做,恰恰给了谢堰脱离朱靖安的机会。借这位当朝太傅的手,除掉朱靖安这个拦路虎,正中谢堰下怀,难怪他拼着受伤也不躲闪,存的就是这番心思。

  只是,他刚刚被抬进来时脸色煞白,着实吓到了她。

  正想再看一眼他的伤口,忽的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被谢堰握住。

  她这一动,也引起了谢堰的注意,他垂眸,正见自己将容语的手放在掌心把玩,五指与她缠绕,拇指指腹轻轻在她指尖研磨,极尽暧昧。

  手募的一僵,连忙抽开,苍白的脸颊在一瞬间渗出些许窘色与狼狈,耳尖跟着泛红。

  容语抬目看他,见他低垂着眼,极力保持着镇定自持,忍不住弯了弯唇,极轻地哼了一声。

  谢堰见她未说什么,心中越发恼愧,还是轻声开了口,“对不起....”

  容语指尖还残留他的温热,忍不住虚自握了握,岔开话题,

  “对了,密诏何在?”

  谢堰一愣,脸上的红色还未褪去,“怎么了?就在书房...”

  “给我。”容语朝他伸手,“我来帮你。”

  司礼监掌印的身份,可非普通朝臣可比。她拿着密诏,必是一呼百应。

  谢堰抿着唇,定定望着她,手撑在两侧,未动。

  容语却知,他是不想自己涉险,皇帝还没死,手里还握着兵权,先前许昱伪造密诏,已引起了皇帝忌惮,虽后来被中书舍人断定是假,可这事终究跟石头压在皇帝心上,皇帝这段时日,唯一的嘱咐便是纠察乾帧遗党。

  “谢堰,当初我让玲华将密诏给你,可把话撂在前面,我死了方能给你,我既是活着,你是不是得还回来?”

  谢堰闭目一瞬,“卿言....”

  霎时,眼前光线一暗,一片柔软压了下来。

  他全身绷紧,脑子一片空白,所有感官皆聚在唇间那一抹濡湿。

  长睫之下那双眸正乌溜溜望着他,仿佛是倾倒下来的星光,就压在他眉心,心神皆被她摄住。

  他一睁眼,便是漫天星海,浩瀚无边。

  她依然贴着他未动,双手撬开他的双拳,一点点推开,与他十指交缠,那颗镂空的花球自袖口滑落,跌在他掌心,

  她用近乎蛊惑的气音,沿着唇齿渗入他五内,

  “告诉我,密诏在哪....”

  ......................

  朱靖安自事发,便不肯离去,嚷着要进来探望谢堰,却被谢照林拦在前院,朱靖安百般解释,谢照林戾气横生就是不听,

  “二殿下,晏儿为殿下鞠躬尽瘁,出生入死,殿下是何故要置他于死地!”

  “我没有!”朱靖安长袍乱舞,气急败坏道,“谢侯,你当看得出来,这明显是有人离间我与清晏....”

  “是吗?”谢照林冷冷掀起唇角,“这位侍卫跟了殿下十多年,京城无人不识,现在你告诉我,他被歹人收买,谁信?”

  朱靖安百口莫辩。

  席上,朝官皆知谢家已与朱靖安决裂,不仅如此,朱靖安谋杀功臣也令文武寒心,一夕之间,他已如落水狗,遭人人唾弃。

  李蔚光只略施小计,便让朱靖安地位一落千丈。

  谢照林一面乐见其成,一面又不愿意看到那些朝臣倒向东宫,暗中走访一些肱骨老臣,隐约提起许昱密诏一事,当年乾帧朝的老臣,心领神会,不待多言便已达成了默契。

  朝中两位皇子,朱靖安有识人之明,也敢于任人,却是缺乏谋略,无才无德。

  朱承安任了一段时日监国太子,表现亦是差强人意。原先朝臣未往他处想,偏偏许昱上回闹了一出,将献王推至台前,自有一群思慕乾帧皇帝的臣工,将主意打到献王头上。

  谢堰近来,对外称病,外头的消息一日日传到他书房。

  七月二十这一日,坐镇南昌的左都督陈珞,被人举报贪污宁王府资财,并纵容部下淫//乱宁王府女眷。朱承安与王晖当即下了诏书,褫夺陈珞兵权,派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珣南下,将他押回京城受审。

  然而陈珞闻京都有变,被部下怂恿,打算举兵,只是仓促之间,不成阵仗,恰恰镇守岳州的四卫军指挥使姚科,得了容语秘令,趁陈珞起了反意,带着人悄悄潜入南昌城,一举擒获陈珞,再持容语手书,震慑住了五军都督府那般军将。

  姚科搜出陈珞与朱靖安之间文书来往,快马加鞭送回京城。

  容语将证据转交刑部尚书时秉谦,时秉谦同调任左都御史的周俊会审此案,虽无朱靖安直接参与谋反的证据,却是多少受些牵连。

  周俊原是翰林院掌院,李蔚光致仕,蒋勉一死,都察院群龙无首,后经三品以上官员廷议,并司礼监批复,将以耿直忠贞著称的周俊升任左都御史。

  案子审了半月,朱靖安从亲王降为郡王,被幽禁在府,已彻底失去夺储的资格。

  谢堰以朱靖安为幌,暗中查秀水村一案,最后终于查到李蔚光身上,那名射杀证人的刺客,就在李蔚光后院。

  得了消息,便着人将容语请来府中。

  “你说秀水村一案的主谋是李蔚光?”容语声音拔高少许,满脸不可置信。

  谢堰早已痊愈,碍于不愿与旧主兵戎相向,一直借病在家,他一袭白衫立在灯下,缓缓摇头,

  “容语,如果我告诉你,我猜秀水村一案真正的凶手是王晖,你信吗?”

  容语身形微的一颤,缓缓抬起眼,视线与他相交,“何以见得?”

  “我与老师相识多年,他心怀悲悯,绝不可能滥杀无辜,如果我猜的没错,王晖已收拾不了局面,是老师将摊子接下来,以至于我寻不到王晖的把柄。这段时日,朝中局面你已瞧见,若非老师,王晖何以春风得意?”

  容语沉默一阵,嗓子发酸,瓮声问道,“你既已查到他头上,那王府你去过吗?”

  “去过了,没有寻到红缨踪迹...”

  容语跌坐在椅上,脑海募的回想王桓临终所言,又猛地站起,

  “等等,我想起一事,王桓临死前,与我说,他无意中从王夫人口中得知,他曾有一妹妹,不慎丢失,他说见我有眼缘,欲认我为妹,而当初,胜兰也说过,韩坤将红缨带出皇宫时,语气极为恭敬,有没有可能,红缨便是王府遗失的姑娘?”

  二人视线在一瞬间相撞,异口同声道,

  “咱们该盯的是王夫人!”

  “若红缨当真是王家的小姐,王晖何以屠了秀水村一百二十名村民?”容语百思不得其解,深吸一气,一拳砸在桌案,“无论如何,王晖若真是凶手,我绝不放过他!”

  “先找到红缨,找到她,一切真相大白...”谢堰满目忧愁地望着容语。

  容语担心红缨,他却想到了容语。

  红缨如果真是王家姑娘,那容语呢,她又是谁?

  北鹤是什么人,下无虚子,从来不会空落笔墨。

  与其说,是王晖将红缨掳回京城,不如说,北鹤以自己的死为契机,下了一盘大棋。

  这盘棋到底是什么,背后又藏着什么玄机?

  谢堰绞尽脑汁也窥不见万一。

  唯一可以确信的是,他陡然生出一股惶惶不安,心里空空落落,着不了地。

  谢堰连夜派人守在王府,数日来,王夫人只去了一趟李家二房,说是与李夫人交好,帮着备嫁,除此之外,再也没去过他处。

  容语不由犯难,一时犹豫要不要登门质问,偏偏怀意告诉她,刘承恩让她去一趟。

  自卸掌印之职后,刘承恩除了去养心殿与皇帝唠嗑,余下的时间皆在西华门外的值院。

  容语匆匆赶来,望见院中停了一辆马车,几名小内使正将箱盒往车上搬,容语脸色一变,见刘承恩悠哉地从门槛跨出,连忙迎过去,

  “义父,您不是说,等太子大婚再走吗?”

  刘承恩将擦拭完手的湿巾往旁边一扔,温和笑着,“容语啊,钦天监监正与我说,今日是个好日子,宜远行,我便改在今日了。”

  容语满脸不舍,嘀咕道,“明日太子便大婚,不过一日光景,义父竟然信这些....”

  刘承恩拢着袖笑眯眯瞧她,“既只是一日功夫,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区别?等太子大婚后,我怕你没功夫再送我了,走吧...”

  容语未听出刘承恩话里的深意,搀着他上了马车,

  “孩儿送您去码头。”

  刘承恩打算从漕运码头行至通州,再顺着京杭大运河南下,直抵苏州。

  二人一道上了马车。

  漕运码头就在东便门外泡子河附近。

  马车沿着宫墙往南,行至长安大街,往东过皇城,又折向正阳门大街,再一路东行便可至东便门,容语的马车前挂了通行御道的玳瑁,一路畅通无阻。

  马车内,刘承恩掀起车帘,张望上京熙熙攘攘的街市,满脸感慨。

  “五十年啦,你义父我在这繁华都城已踽踽独行五十年,初来时,还是一毛头小子,做事说话没个轻重....”

  时光一晃而过,他已两鬓斑白,半身入土。回想这一生,他也算薄有功名,不枉此生了。

  刘承恩此一去,还不知何时能见面,容语满心动容,一面与他斟酒,一面痛饮,

  “义父名为掌印,实乃内相,这五湖四海皆披义父之恩泽,义父功勋卓著,世人会铭记的....”

  刘承恩放下车帘,打她手里接过酒盏,和颜一笑,

  “是非功过,转头空,老夫已不在意了....容语啊,高处不胜寒,你年轻气盛,事事多看,多想,不要轻易被人左右,须知,你一言一行,决定着的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明白了吗?”

  容语伏低一拜,“孩儿谢义父教导....”

  “不用跪,起来....”刘承恩亲自将她搀起,抬目深深凝望她,漆灰的眼底闪烁着不同寻常的异芒,

  “初见,我便觉得你像一人,如今瞧着,也不全像...”

  容语一愣,吃惊问,“义父说我像谁?”

  刘承恩笑而不语,往背后一靠,静静注视她片刻,方开口,

  “初见你,你身上极有李蔚光年少时的濯濯风姿,后慢慢与你相处,你血液里流淌的却是北鹤那股子不服输的倔性!”

  容语闻言咧嘴一笑。

  “河套一战后,世人称赞谢堰兼采北鹤与李蔚光之长,是也没错,谢堰有北鹤之谋略,却无北鹤之张狂,有李蔚光之内敛,却无他之循规蹈矩。李蔚光这一生哪,就是太讲规矩了。”

  “如今义父瞧来,你有李蔚光之悲悯心怀,亦有北鹤之霸烈无羁。”

  “有你二人主持朝政,大晋数十年无忧矣。”

  容语听了刘承恩的话,忽然想起师傅北鹤,不由试探道,“义父,孩儿在边关时,许多将士提起北鹤先生,言谈间皆是溢美之词,孩儿很是好奇,北鹤是个怎样的人?”

  她早在军营打听了一嘴,不过刘承恩说得更细。

  师傅北鹤起于式微,原是汉中一普通禀生,无意偶遇上京一位姓谢的世家子,二人一见如故,那位谢公子非要携北鹤入京,并扬言要将他荐去国子监读书。

  那位谢公子,想必就是谢堰之父,前任内阁首辅谢照林。

  北鹤初到京城,本是寂寂无名,只因他颇有几分游侠风采,一日在红鹤楼饮酒作诗,被当朝公主给相中,公主遣人移开屏风,见北鹤一袭白衫,赫赫风华,一见倾心,回去便闹着非北鹤不嫁,北鹤闻讯当即避去谢家别苑,拼死也不肯回京。

  正安帝大怒,遣皇长子,也就是后来的乾帧皇帝前去治一治北鹤。

  乾帧皇帝来到位于燕雀湖的谢家别苑,见到了北鹤,二人不打不相识,乾帧帝将北鹤引以为知己,后北鹤进入国子监读书,被京中贵族子弟围攻,他舌战群儒,从此名扬天下。

  土木之变后,大晋四分五裂,他随乾帧帝南征北战,成为赫赫有名的一代军师。

  要说唯一的遗憾,便是始终不曾与那位明嘉公主一叙情缘。

  “咱们这位明嘉长公主至今未嫁,以至于京城流传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哦,‘一见北鹤误终身’.....”

  容语狠狠吃了一惊,“长公主还在世?”

  刘承恩闻言立即直起身,狠狠刮了下她额头,低喝道,“你胡说什么!”

  “长公主殿下虽年迈,保养却极好,至今安享荣华,只是殿下已退居观音堂,不问世事,今年端午,你义父我奉命去探望长公主,殿下还好好的,不仅好好的,气色红润,仿若返老还童!”

  容语自知失言,讪讪地挠了挠头,

  心中却是大骇,难怪谢堰听闻红缨是师傅之女变了脸色,说来,容语从未见过师娘,据师傅说,师娘难产而死。

  容语听了这一嘴,总觉千头万绪,仿佛有灵光从脑中一闪而过,待要细究,却又了无痕迹。

  “师傅,观音堂在何处?”

  “城郊往西北三十里,哦,也就是西山行宫附近,观音堂是皇家寺庙,外人不得擅入,对了,咱们这位明嘉长公主与王晖的夫人乃嫡亲表姐妹...”刘承恩笑盈盈道。

  容语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响。

  明嘉长公主与师傅有些情缘,而她又是王夫人的表姐妹...莫非长公主与红缨失踪有什么关联?面前如有一团迷障,始终挥散不开。

  等等,观音堂....她想起来了。

  谢堰告诉她,那名目睹红缨被带走的黑衣人临死前吐了“公...音”两字,会不会因地方口音缘故,他真正要说的不是“公音”,而是“观音”?

  这个念头一起,容语浑身的血液直冲脑门,仿佛在一团乱麻中寻到了线头。

  红缨妹妹极有可能就在观音堂。

  她飞快掀起车帘,往前一望。

  马车正从东便门的甬道驶出,前方不远处,便是漕运码头,大大小小的船只挤在水岸两侧,辕门下人来人往,一派盛世景象。

  义父即将远行,可红缨的事一刻耽搁不得。容语咬了咬牙,眼底闪过一抹泪光,回身与刘承恩重重磕了一个头,

  “义父,孩儿感恩您一路的教导,待将来得空,必去江南探望您,只是眼下,孩儿有极为重要的事,不能送您上船,愿义父余生康泰,珍重珍重!”

  容语扔下这话,抬手将眼角的泪一拭,自马车一跃而出,飞身上了随行一匹快马,往观音堂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