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东宫女宦>第69章

  苍穹幽深,风云际会。

  丹樨的风比往前哪一日都要冷冽,似边关的朔风灌入她衣领,渗透她肺腑。

  她仿佛置身王桓生死那晚的冰天雪地里,感官被面前混沌不堪的夜色所剥夺,风掠过广袤无垠的心地,带不起一丝涟漪。

  脑子迟钝地反应,这个身份与她而言重要吗?

  不重要。

  昔日不会因为无父无母,在面对明德长公主威胁时而退却。

  今日也不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身份,而自矜。

  要说唯一的感触.....她真的是王桓的妹妹,嫡亲的表妹。

  阿兄...

  她在内心深处呼唤了一声王桓。

  若你还在,该多好。

  还有那个总是在不经意间见面时,望着她出神的皇后娘娘。

  去年端午,皇后落水,她打水里浮过去救她时,心里前所未有的慌乱,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抽离她而去。

  当时不解,现在回想,原来是这份血浓于水的祈盼。

  祈盼她活着,祈盼她一切安好。

  两年多了,与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仅有的几次奉命探望,她总会盯着她出神,和颜悦色对她嘘寒问暖。

  那时她疑惑,皇后对朱承安如此疏离,为何对她这个小太监另眼相待,原来也是这份血浓于水的守望。

  守望她活着,守望她早日归来。

  现在,她回来了...

  奉天殿的光景已被火光与夜色搅得混沌不清。

  容语怔愣地盯着,思绪如陷泥沼,拔不出来。

  直到,余光里那道清隽的身影踉跄一退,猛地咳了几声。

  容语方才回神,视线往他投去,却见那张一贯不行于色的脸,煞白如纸,如逢大难,浑身的矜傲与锐气被拔空,苍茫的眼底布满了挥之不去的黯淡。

  “谢堰!”

  容语一跃而下,脚尖滑落在地,探手,扶住他后退的胳膊,碰触到他那一瞬,明显感受到他浑身一僵,容语眉尖微蹙,目光凄凝盯着他唇齿间溢出的血色,心倏忽一痛,“你这是怎么了?”

  谢堰脑中纷乱的弦似在一瞬间被拧断,他木了一阵,僵硬地将手臂从她掌心抽出,不去看她的脸,只用寂寥干枯的嗓音,应了一声,“我没事...”

  他这样子哪里是没事,分明是出了大事。

  容语再次拽住他,握住不放,一字一句咬道,

  “谢清晏,你给我听好了,无论我容语是什么身份,我的承诺不变。”

  她眼底坚毅的光几乎要灼破他的侧脸,掌心的热度更是窜入他四肢五骸,他勉强抽出一丝冷静,将那满腔的郁碎抑在心中方寸之地,重新朝她露出极浅的笑来,

  “我明白的....”

  每一个字几乎用尽一生的力气。

  容语心却凉了半截。

  他眼一向是深邃的,那抹幽光从来都如烈火灼灼,此时此刻,她却恍觉,那抹光再也燎原不起。

  “你就这么介意吗?”她嗓音兜兜转转飘入夜色里。

  谢堰心口钝痛,喉间腥甜翻涌。

  对面的王晖也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旋即心底涌上一股巨大的狂喜,他一手挥开搀扶的侍卫,大步往前来,“语儿,你过来,过来舅父这里....”他朝容语招手,露出激色,“你身上留着我王家的血,你是我们王家的人,快过来!”

  容语依然盯着谢堰,

  谢堰渐渐缓过神来,从未像现在这样,用哄小孩的语气,温声劝着,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更不会怪你....”

  容语眼底的茫然渐渐化为一丝怒意,她默然盯了他一眼,回眸,冷冷盯着王晖,眼底血色森然,

  “王相,这里没有什么嫡公主,只有司礼监掌印容语。王相若想李代桃僵,行王莽之事,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王晖脸色霍然一沉,几乎是咆哮而起,“傻孩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你嫁给太子,便是太子妃,更是未来的皇后,你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也保住了你的母亲和王家!”

  王晖心里疯狂地滋生臆想,神色飞舞,“你且想想,圣旨上赐婚的是李四小姐,偏偏,你就成了李四小姐,这一切不是天命吗?语儿,可见你与承安乃天作之合,你比任何人更有资格做这个太子妃!将来你们二人之子,便是大晋的继承人,哈哈哈,天意呀,这是天意!”

  他两眼放光,“孩子,还犹豫什么,快过来!”

  谢堰听到这席话,只觉每一个字如刀在他心尖滚过。

  她与朱承安有那样剪不断的缘分,那么他呢?

  老天爷为何要跟他开这么大的玩笑....

  周身的官员无不警惕地盯着容语,容语一身功夫绝顶,手握重兵,一旦她倒戈,江山当真要易主了。

  身旁一官吏忍不住朝容语拱手,“公主殿下...你可不能被王晖这个狗贼说动...”

  容语本能地抗拒这个称呼,一个眼风劈过去,“这话还轮不到你说!”冷冷扫了周遭一眼,将满腔戾气压下,注视王晖片刻,平复心情道,

  “王晖,嫡公主也好,平民百姓也罢,我容语首先是大晋的子民,我曾与边关将士浴血奋战,见过无数官兵客死他乡,也曾与朱赟饮酒听曲,享受这人间浮华,我更亲眼看见百姓易子相食,背井离乡。”

  “无论我是什么身份,我与所有臣民百姓一样,要的是朗朗乾坤无垢,昭昭日月高悬。”

  “我不会为了你王晖一己之私利,弃江山社稷于不顾,更不会让百官成为你争权的棋子,今日,你袖手,我且看在阿兄的面上,留你一命,倘若你一意孤行,我便以掌印身份,手刃国贼!”

  “你....”王晖被气得呛出一口血来,脸色胀红如铁,“你你..你这个狂悖之徒,你屠杀嫡亲舅父,将背上千古骂名!”

  容语不屑一顾,“朝堂稳,则百姓安,百姓安则我心安,何惧身前身后名?朱承安已无继承大统的资格,你死了这条心。”

  王晖怒不可赦,掉头往上方的北鹤骂道,“北鹤,你教出什么不忠不孝之徒!”

  “哈哈哈.....”北鹤负手一笑,闲庭信步走至栏杆前端,“朝权,乃天下之公器,岂容尔等奸诈之辈窃取?”

  “语儿,你舅父执迷不悟,无需与他多言,让他见识下,什么叫‘双枪莲花’!”

  “双枪莲花!”王晖瞳仁在瞬间凝成针眼,一阵骇然过后,他气得咆哮,指着容语喝道,

  “你敢!我是你嫡亲的舅父,你敢动我一根汗毛?”

  容语往前大垮一步,双袖一抬,眼底蕴藏着兵戈之气,“你看我敢不敢?”

  “所有人退至城楼下!”

  整座城楼内环已被谢堰的人控制,另有源源不断的兵士,自各处暗道涌入樨台。

  不消片刻,人人退离容语身后一丈,百官均被侍卫拱卫其中。

  容语抽空,瞥了一眼跌跌撞撞从城楼下来的王夫人,吩咐身侧内侍,“扶我舅母一侧歇息。”

  “是....”

  就在这时,一声怒吼自樨台上方的白玉石台传了来。

  “够了!”

  众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

  一道孤寂的身影,自光影里踏了出来。

  更深露重,他久久地凝立在石台最前,眉宇如结了一层寒霜。

  他木然地望着底下林立的虎贲卫,与城楼下两相对峙的朝臣。

  攒动的人头,熙熙攘攘的甲士,巍峨的殿宇,广袤的明空。

  面前的这一幕变得模糊而虚幻。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皇城四角的更鼓房,传来绵延不绝的钟声,城墙内外,更有浩荡的厮杀声漫天盖来。

  铮鸣声沿着台阶灌入他胸口,他心漏的像是筛子,空空落落。

  难怪皇帝怪他不肖父,难怪皇后对他不亲近。

  原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窃贼。

  呵!

  朱承安麻木地笑出一声,有那么一瞬,他双腿发软,仿佛连站在这个白玉宽台都不能,没有资格,亦没有底气....

  他不是大晋的太子,他不是中宫嫡子。

  他只是颗来路不明的棋子。

  他甚至连底下这些普通将士都不如。

  生来被人冷落,被人掣肘,被人左右...

  够了,这样的日子够了!

  他往前一个踉跄,伏在望柱上,募的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不用再讨好谁,亦不用逼着自己去熟悉那纷繁复杂的朝务,甚至不用去想得到什么,他什么都不配拥有,他只是一只蝼蚁。

  卸下一身负担,这位以温润清和著称的太子,一瞬间释放了过往的沉闷与压抑,朝着王晖大吼,

  “够了!王晖,我不做你的棋子,我也不用娶任何人,我什么都不是,你现在放下兵刃,否则我死给你看!”

  “你疯了!”

  王晖隔着人海潮潮朝他嘶吼,他恼羞成怒抓起身旁的王达,往前一推,

  “去,你现在给我把他抓起来,让他好好想想,他要不要容语,他要不要这富贵无极的江山!”王达待走,王晖又一把揪住他胳膊,语气掺了几分寒冽,“旁人想要这份福气而不得,我将江山拱手送在他面前,他偏不要,你去教他好好做人。”

  “是!”王达立即打了个手势,十几名侍卫迅速往玉台涌上,将朱承安给拽了回来。

  “放开我!”朱承安发了疯似的甩开侍卫的手,又往玉台围栏上扑,侍卫碍着他身份,一时进退两难。

  直到王达赶来,使了个眼色,侍卫方才狠下心上前,将朱承安重新拽了下来,再一掌劈在他后脑。

  朱承安身子一晃,跌落在地,四仰八叉躺在地面,茫然望着深穹,一片又一片薄云从月华下滑过,却不曾有一片云为他停留,

  阖上目后,他喃喃一笑,“我什么都不要....”

  卸下一身强架的枷锁,也未尝不好...

  这头王晖见控制住了朱承安,眼风横扫一周,

  “本相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此处虎贲卫有一万人,谢堰这点人手还不够保住你们的命,想好了,现在过来,还来得及!”

  百官满口吐沫,

  “我呸,王晖,我等宁死不成为你帐下之狗!”

  “无耻之徒!”

  王晖愤然指着他们,“愚不可及,谢堰已与朱靖安决裂,你们跟着他作甚?难不成跟着他造反!”

  众臣顿时沉默了,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无言,倒是杨庆和等老臣心里已有了一个念头。

  容语看了一眼上方的师傅,又瞥了一眼身后的谢堰,她算明白了,师傅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位置公开她的身份,不仅是为了揭露王晖的阴谋,更是为了让所有朝臣知晓,朱瀛的子孙不配当皇帝,师傅曾与乾帧陛下出生入死,师傅回归,不仅是送她回来,更是为了迎献王归位。

  容语当即出声,“不是还有献王吗?”

  朝官募的一震。

  王晖闻言惊愕地倒抽凉气,

  “容语你疯了,你要把江山拱手让人?”

  官员们反应过来,纷纷振袖,

  “对,还有献王,今上窃国自居,大逆不道,咱们要迎献王回宫!”

  王晖望着振振有词的百官,后背募的生出一抹凉意,狠得咬唇,“来人,弓箭准备,将这些乱臣贼子就地正法!”

  容语闻言双袖一抬,徐徐寒风缓缓往袖内一蓄。

  就在这时,一大批将士如潮水自东侧文昭阁方向涌了进来。

  一人徐徐如风,如履平地,自如潮的士兵中掠向丹樨,

  “慢着!”

  李蔚光遥遥送来一声。

  又一人纵马打西侧武成阁方向奔入,在他身后跟着成千上万的神机营将士,正是谢堰之父谢照林。

  与两队人马一道涌入皇城的,还有剩余的文武百官。

  两厢人马,泾渭分明。

  长刀出鞘,寒光如水。

  原先李蔚光欲将谢照林拦在宫墙之外,不曾料到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珣乃谢堰的暗棋,当即里外夹击打开宫门,放谢照林入宫。

  李蔚光无奈,只能带着五千将士从东华门入宫,而谢照林则领着戚宁与种满志等一万神机营的将士,打西华门破入。

  戚宁与种满志正是谢堰在北征大军的心腹,此二人骁勇善战,麾下皆是久战之士,真打起来,朝中这些禁卫军不是对手。

  谢堰立即越众而出,朝李蔚光方向一揖,

  “老师,想必您已知道王晖李代桃僵,混淆皇室血脉一事,如今真相大白,老师还要为他张目吗?老师为人康正,不该被此宵小之徒牵连。”

  李蔚光缓缓步至玉台最前,吩咐王达将朱承安带走,问谢堰道,

  “清晏,那我问你,你打算如何?”

  谢堰微微一怔,缓缓押下一口寒气,一字一句道,“迎献王归位!”

  李蔚光似也不意外,而是抬眸望城楼上的北鹤望去,拱手一揖,

  “二十多年未见,先生风采依旧!”

  “哈哈哈!”北鹤抚须一笑,脚踩风浪,“老夫行将就木,倒是停云老弟,风采不减当年。”

  “不敢当。”李蔚光神色凝重再揖,“敢问北鹤兄,也是打算替献王夺宫?”

  北鹤神色幽幽点头,“老夫深受乾帧陛下之恩,朱瀛无道,自当让贤。”

  李蔚光也没多余的表情,只隔着人海问王晖道,

  “王晖,你可听清楚了,愿意袖手吗?”

  王晖闻言募的来气,指着容语喝道,“停云,你也看到了,这个孽障听信北鹤,竟是要我死,我岂能罢手?停云啊,你我可是说好了,君子一诺,驷马难追,你说过会帮我到底,不能食言!”

  “婚书我已给你,你若说话不作数,有损衡门之誉。”

  衡门一派以重信著称海内。

  容语气得喝道,“王晖,你这是君子欺之以方!”王晖将脸撇过去。

  李蔚光并不曾回应王晖,而是抬目环视四周,整个奉天殿前的广阔之地,布满了黑鸦鸦的士兵。

  人人扶刀举矛,从高处望去,如一片刀枪剑林。

  这些人,不是冰冷的兵刃,而是无数个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以及孩子的父亲。

  这些,更是大晋未来的栋梁。

  一旦祸起萧墙,便是血流成河,元气大伤。

  李蔚光双目被悲悯覆着,长长吁了一气,朝北鹤一揖,

  “双枪莲花出手,不见血不收!”

  “北鹤先生,今日一旦兵戎相见,便是累累白骨,血洗上京,这是您愿意看到的吗?”

  北鹤微微一震,当年萧关外的惨烈景象如潮水漫盖双目,他身影一晃。

  这二十多年来,他每每一闭眼,双枪莲花的龙头便张开巨大的血口,似要将天地一切生灵吞没,眼前被浓烈的血腥弥漫,他仿佛被钉住似的,迈不动步伐。

  明嘉长公主知他旧疾复发,当即上前搀住他,柔声地给他注入力气,“北鹤....”

  北鹤恍惚回神,眼底的血色渐渐褪下,往明嘉长公主安抚看了一眼,抬目望向李蔚光,

  “停云老弟,没有不流血的政变,倘若你说服王晖,让他麾下的虎贲卫倒戈,我自不出手。”

  “好。”李蔚光慨然颔首,夜风掀起他白色的衣袍,他朗朗一笑,似不折风骨的道仙,

  “闻北鹤兄,幽冥火阵冠绝天下,恰好,愚弟当年亦以此阵烧退蛮夷,不如,你我替两军将士一战,若我赢了,北鹤先生退出皇都,不问前路,若先生赢了,我自押王晖出宫,不问后果,消弭这场宫变,先生意下如何?”

  “哈哈哈!”北鹤闻言纵声一笑,眼底生出敬重之色,“停云老弟还是这副悲悯心肠,欲以一己之力消弭争端,挽将士之死,老兄佩服。”

  “只是,这事,你问谢堰答不答应,问身后的朱瀛答不答应?”

  李蔚光稍一思忖,面无表情道,“我只管真假太子之争端,至于献王与朱瀛,交给谢堰他们去料理。”

  北鹤所言不差,没有不流血的宫变。李蔚光不是天真之人,不会蠢到以为朱瀛与谢堰之间,可不动兵戈。

  但王晖这场争端,是他能左右的。

  北鹤神色未动。

  李蔚光望向王晖,声音淡淡的,

  “王晖,若你应我,咱们承诺依然作数,若你不应我,我李蔚光现在离去,王家是生是死,我撂下不管。”

  王晖脸色千变万化,咬着牙闷声不吭。

  容语与谢堰同气连枝,又有谢照林携兵来援,他不确定自己有几分胜算。

  但李蔚光正值壮年,北鹤却老了。

  明显,李蔚光比他更有成算。

  王晖权衡一番,犹疑问道,“停云啊,你不会故意输吧?”

  李蔚光闻言抚须大笑,不以为意,“王晖,你简直是个混账,北鹤先生名贯四海,我早年便有意与之一战,可惜不得机会,今日能领教先生高招,平身快慰,岂敢不竭尽全力?”

  王晖知李蔚光从来一言九鼎,遂一咬牙,

  “好,若你输了,我便放下兵刃!”

  子时,云团漫卷,黑漆漆的夜如同沉寂的潭水。

  红缨与明嘉长公主随北鹤一同踏上玉台,李蔚光随身侍童已在玉台中心布下伏火。

  人人屏息望着台上一幕。

  李蔚光抬袖一挥,脚下一百四十九盏伏火一跃而起,他站在一片火光里朝北鹤一揖。

  北鹤推开红缨与明嘉的手,示意二人退后,提着青色的衣摆,缓步踏入火圈,望李蔚光一笑,

  “衡门一诺值万金,停云老弟不愧是衡门十八士之首。”

  李蔚光目色微凝,“君子一诺,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视为勇。若以我李停云换数千将士之命,吾往矣,北鹤先生不必留手,停云生死不惧!”

  北鹤慨然一笑,“好,老夫时日无多,能与停云一较高下,足以瞑目,停云先请!”

  霎时,夜风涌动,伏火如流矢,在二人之间来回窜动。一青一白,两条身影如影似箭,随阵而动,顷刻,台上绽现一片电石火光。

  容语立在台下,看了一眼奉天殿,问身侧的谢堰道,

  “奉天殿情形如何?”

  谢堰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回道,“帝后还在殿内,自上回徐越毒害皇帝,他如惊弓之鸟,已不让人随意近身,黑龙卫日日伴驾,除了曹冉,等闲之人不得靠近。”

  “倒是怕死得很!”容语不屑道。

  谢堰深深看她一眼,无奈一笑,看来容语还没把皇帝当她父亲。

  “金吾卫与羽林卫皆握在他手心,他到底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倒是十分敏锐,早早的便将两卫布在奉天殿内外,这边动静一闹,他便封锁奉天殿,吩咐备战。不仅如此,上回过后,他加强南宫戒备,献王那边的兵力比往日增了两倍。”

  容语脸色凝重,“看来,上次许昱之事,让他有了十足的戒心。只有将丹樨的文武将士拧成一股绳,上下一心,方能以势胁迫他退位。”又看了一眼谢堰,道,“我已吩咐董周带兵前往南宫,将献王营救出来。”

  谢堰迟疑片刻,问她,“你当真不管他吗?毕竟他是你....”

  容语截断他的话,“我是师傅养大的,除了他,我谁都不认!”

  谢堰无言以对,招来邵峰,沉声吩咐,“暗中靠近王晖,擒贼先擒王!”

  他不会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无论北鹤与李蔚光孰胜孰败,王晖必须死,只要拿住王晖,虎贲卫群龙无首,他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必令其俯首。

  届时,他方能携大势,与奉天殿决战。

  玉台之上,无数火光化作刀光剑影,震天撼地。二人身影溺在光影里,分辨不清。

  幽冥火阵似已发挥到了极致,火光形成一股旋风裹挟一青一白两道身影,急旋不停。

  容语看得触目惊心。

  骤然间,随着一声闷哼的痛呼,那道白色的身影从火光中一破而出,如流光跌在玉台一角。

  “太傅!”

  “老师!”

  李蔚光数位随侍一拥而上,将他掺了起来,他胸前晕开一团血色,望着渐渐停歇下来的火阵,极轻地笑了下,笑意持久地歇在他唇角,如释重负道,

  “北鹤先生阵艺精湛,停云甘拜下风....”

  旋即扭头吩咐侍卫,“将王晖与王达拿下,虎贲卫虎符一应交给司礼监掌印容语!”

  “是.....”

  王晖听了这话,双膝一软,胸口募的喷出一口淤血,当场昏厥过去。

  幽冥火阵缓缓停下来,最后只剩一圈幽火,围绕北鹤徐徐而动。

  他双腿盘膝,不动如松坐在正中,形容仿佛又老了数岁,原先尚有半阙黑丝,顷刻化为满头白雪,衬得他若雪山之巅的老仙。

  他似耗尽心力,自干涸的唇角慢慢绽开一笑,“停云老弟承让了....”

  容语看得分明,北鹤虽赢了阵法,伤势却越发沉重,当即迅驰而上,欲扑去火圈搀他。

  “师傅!”

  身子一靠近那圈幽火,火光陡然迭起,将她逼退。

  火光似淬了血气的刀影,一点点割在她眼底,她心里陡然升起一团不妙的预感。

  只见北鹤朝她缓缓摇头,示意她不必靠近,

  目光旋即落在李蔚光身上,

  “当年我退居汉中,夜观天象,见天府星势弱,担心皇后出事,然然与我有师兄妹名分,遂不顾伤重,赶赴西山行宫,果然撞见皇后难产,我施针压住她乱窜的血气,王晖趁她昏迷,于善堂抱来一男婴,行李代桃僵之计,彼时我身负重伤,奈何他不了,后见他欲将小公主送往江南,心中意念一起,将孩子夺来,悄悄带回秀水村,至而今已二十载。”

  李蔚光眉梢如聚浓雾,缓缓推开随侍的手,往北鹤郑重一揖,“停云替然然谢先生一番苦心。”

  北鹤摇头,含笑看着容语与红缨,“她二人承欢膝下,亦是我北鹤之福!”

  “师傅!”

  “爹爹!”

  二人齐齐跪了下来,重重磕下一头。

  子时刚过,天际到了最为幽黯的时候,皇极门上的灯火轻浮不定,北鹤望着樨台下绰绰的身影,视线最后钉在了奉天殿的方向,浑阔的嗓音蓦然拔高,似钟鸣回荡在樨台,

  “当年萧关一战,我心气全绝,负伤奔走汉中,不成想,四王爷朱瀛你,借此空档,窃取国柄,待我缓过神来,思及主幼国疑,尔壮年继位,也未尝不可,天下是百姓的天下,只要上乃明君,我北鹤不会妄起争端,”

  “然,你朱瀛,纵容党争,夺利于民,卖官鬻爵,酒池肉林,朝中看似欣欣向荣,实则内里虚空,此次蒙兀南侵,若非谢堰运筹帷幄,北境十四州早已生灵涂炭,故,临死前,拼一口气,将语儿送回朝堂,迎献王归位,还政以清明。”

  远在奉天殿的皇帝,听到这席浩荡之言,气得直锤龙塌,

  “北鹤,你个狂妄之徒,有本事你杀进来,朕要将你碎尸万段!”

  可惜他的声音被巍峨的奉天门给拦住,似井底蛙音。

  北鹤瞭望黝黑的苍穹,桀然一笑,“我北鹤得罪的是朝堂显贵,护的是万千百姓,我无悔。”

  抬手一挥,那圈幽火募的往上空一窜,形成一个火柱,将他封锁其中。

  容语见状,双目骇然睁大,

  “师傅,您要做什么?”

  她蓄势往前一扑,谢堰见状飞快掠过来,几乎是拦腰将她抱住,

  “幽冥火阵生口已关,你进去便是送死!”

  “不.....”容语在他怀里拼命挣扎,恍若溺水之人,双手往前探抓,眼中的血丝被那幽火映得狰狞。

  北鹤目色温煦与她摇头,

  “我一生杀戮过多,罪孽深重。萧关十万蒙兀铁骑,秀水村一百二十名百姓,皆因我而死,我当以死以告亡灵....”

  幽火窜动,他若浮在火光中的佛陀,笑容悲悯,“语儿,你聪慧,通透,明达,内敏。为师此生最钟爱,唯你而已,一身本事皆倾授于你,为师送你至此,往后的路,你自己走...为师去也....”

  火光明灭,烟色晃动,他的笑容被烟火分割,在她眼前无限扭曲抽离。

  “不.....”泪水交织着血色,漫盖她的眼眶。

  眼前似浮现过往北鹤谆谆教导她的身影,他霸烈不羁的笑容,一丝不苟的严苛,种种光景最后均幻化为眼前一簇烈火。

  她拼命将谢堰往旁推,谢堰任她拳打脚踢却岿然不动,死死捞住她腰身,容语匍匐在地,双手往火圈的方向爬,双手顷刻划出深深的血痕,“放开我....”

  谢堰掰住她身子奋力往怀里一扯,将她死死扣在胸口,“你冷静些,先生这一世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立功无数,死前能葬在这奉天台樨,也未尝不是一种归宿!”

  容语浑身一震,一身力气仿若被抽干,从谢堰怀里滑了下来,她双目干涸,麻木地靠在他肩头,盯着渐渐被火光湮灭的北鹤,心口空空茫茫。

  北鹤视线最后落在一人身上,只见她一步一步朝他走来,目色缱绻,

  “明嘉,你我缘分来世再续....”

  “不....”明嘉长公主的脸色异常平静,仿佛面临的不是生死存亡,而是一场寻常的依偎,

  她信步跨过那圈幽火,无视浑身焦灼的痛,俯身轻轻将他抱住,坚定而柔和望入他的眼,“我不要来世,这三年有你相伴,此生足矣,我要与你,一同生,一同死。”

  北鹤微怔,垂眸,目光一点点描绘她的容颜,依稀还能在她眉梢里窥见年少时的曼妙与张扬,他撩眉一笑,

  “我北鹤,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侍奉双亲,善待邻里,不负君恩,不亏老友,此生所愧,唯卿矣.....”

  ..........

  火光灼烈。幽冥火阵被彻底催动,那双依偎的身影最后化成一片燎原的烈火。

  这团烈火仿佛自她心尖绽开,渐渐的将她血液里那不屈不挠的血性给激发,她缓缓自谢堰怀里起身,将泪水一拂,身影疾驰,如鹤立在玉台望柱之上,瞭望四境将士与百官。

  抬手,一道明黄的卷轴自袖下弹出,她眼中绽出与北鹤如出一辙的霸烈,

  “本座,司礼监掌印容语,手中所执乃乾帧陛下临终之密旨,凡以下犯上,篡夺君位者,乃国贼,天下共击之,尔等臣工随吾正社稷,护大统,擒朱瀛!”

  百官震动,几乎沸反盈天。

  谢照林于喧闹中,率先撩袍一跪,“臣谢照林接旨!”

  紧接着,杨庆和,周俊等老臣相继跪下,“臣等接旨!”

  一片又一片将士如潮水扑跪在地。

  容语拧起密诏,侧目望台上的李蔚光一瞥,慢声问,“李太傅呢?”

  李蔚光抿唇片刻,掀起染血的衣摆,“臣李蔚光接旨!”

  “好!”容语眉色飞扬,目色扫了一眼群臣,“中书舍人崔令何在,速速查验此诏,以告万民!”

  一着鹭鸶补子朝服的官员越众而出,立在台下朝她一揖。

  容语将密诏往他手里一丢,凤目横扫全场,

  “百官随太傅与谢侯避退文昭阁!”

  “诺!”

  容语移目向谢堰。

  谢堰朝她颔首,正色道,“刚刚得到消息,朱瀛密令宣府大军驰援京师,大军最快将在白日午时抵达西直门下,咱们要尽快控制奉天殿,抢得先机。”

  宣府是离京城最近的边镇,土木之变后,此地一直是重兵把守,乃京畿之门户。

  皇帝朱瀛心知此地生死攸关,一直派心腹将领驻守在此。谢堰北征,几度有意渗透宣府,皆被朱瀛驳回,可见朱瀛身为帝王,这点警觉性还是不差。

  内有金吾卫与羽林卫,外有宣府大军为援。

  朱瀛还有战力。

  容语脸色一凝,“好,我这就去迎献王,奉天殿便交给你,此外确保皇后安虞。”

  她身影如燕往下一跃,落在台下,望着西北方向喝道,

  “虎贲卫何在?”

  “末将在!”四位副指挥使排众而出。

  她双臂一抬,“上甲!”

  立有内侍将她惯用的银色软甲往她身上一套。

  容语亲自将软甲一衔一衔扣好,最后望了一眼台上的幽火,那幽冥火阵已彻底熄灭,师傅与师母已尘归尘,土归土。

  她拂去眼角的泪痕,带着无往而不利的坚决,飞身上马,长啸一声,“将士们,随我迎献王回宫!”

  “诺!”

  容语点了五千虎贲卫将士,打武成阁而出,出西华门,往琼华岛方向奔去。献王朱景初正被囚禁在琼华岛上的南宫。

  谢堰待她远去,缓缓抬手,目视前方巍峨的奉天殿,下令,

  “诸将,攻门!”

  “是!”

  霎时,震天动地的厮杀声,将这座瑰丽城台化为挺枪纵马的疆场。

  谢堰布阵过后,回眸,见李蔚光正亲自将北鹤与明嘉长公主的骨灰给抔起,置于一小罐。

  他上前,望李蔚光一拜,

  “老师,宣府守将姜延,乃昔日随朱瀛南征北战之心腹,此人心性坚毅,胸有大略,为不世出之名将,我不欲与之恶战,昔日在帐中,此人犹服老师您,能否请老师前往西直门,说服姜延俯首。”

  李蔚光募的一顿,回想了一番昔日情景,抬眸望向渐亮的长空,缓缓起身,“好,我这就过去,以防万一,让戚宁带五千神机营将士随我出发。”

  谢堰颔首,“也好,此乃皇城重地,不宜动枪火,有戚宁护卫老师,我也放心。”

  谢堰招来殿后的神机营将士,吩咐戚宁随李蔚光前往西郊。

  这场厮杀从天明持续到天暗。

  八月十五的月,不经意地爬上了夜空。

  危急时刻,谢堰安插在朱瀛身边的曹冉,见刺杀朱瀛不成,带着一百东厂卫士从内里破门,谢堰当即调兵猛扑那一处,将金吾卫与羽林卫两条防线撕开一道口子。

  这场战乱终于在中秋之夜戌时初刻消弭。

  谢堰以死伤三千的代价,杀五千人,降两万,拿下整个金吾卫与羽林卫,控制住奉天殿内外。

  殿门洞开,三品以上的官吏,皆随谢堰步入大殿,彼时,李蔚光也已成功说服姜延退守宣府,带着戚宁回到了奉天殿。

  殿内,帝后二人端坐金銮蟠龙椅上,周身还有数十黑龙卫,黑龙卫号称以一敌百,势不可挡。

  金殿之上,面对百官逼宫,皇帝比想象中要镇定很多,不仅镇定,仿佛还很从容。

  他拽住身侧皇后的手腕,扶在龙椅上,阴沉地盯着李蔚光,

  “李蔚光,你瞎掺和什么?你不顾然然生死了吗?”

  李蔚光缓缓抬目,往上方的王栩然望去,皇后一身蓝紫的凤袍含笑,神色凛冽而决然,甚至带着几分痛快。

  这是她离李蔚光最近的一次,能毫无所惧地看清他眉目的忧愁与寒霜。

  二十多年了,当年桂花树下的濯濯少年,额间已生华发。

  王栩然仿若初见时,与他嫣然一笑,时光总是格外眷顾她,她眼底有着与容语如出一辙的清透,容颜依旧灵秀,顾盼若有熠辉。

  “停云,我听小内使回禀,容语乃我亲生女儿,她人何在?”

  李蔚光目光不偏不倚与她交视,怔然着凝视她不动,她模样当真没怎么变化,一如年少时动人心魄,袖下依然握着与她定亲那枚玉环,触感温腻而熟悉,愣了片刻,方回,“容语接献王去了...”

  王栩然仿佛不觉满殿的刀戈之气,双眼雪亮,露出初生般的祈盼,“这么说,我很快就能见到她了,是吗?”

  见二人这般两两相望,目若无人,皇帝气得拂袖,将御案一应瓜果扫下,咆哮道,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成功了吗?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的人是你!”谢堰见他气定神闲,只当他还指望姜延来驰援,冷冷一笑,

  “姜延已被老师劝服,退回宣府,皇城已尽在我手,你插翅难逃!”

  “哈哈哈!”朱瀛不怒反笑,“谁说我要逃?这是朕的奉天殿,谁也夺不走!”

  “谢堰,别以为你夺下奉天殿就能得逞?”朱瀛狰狞一笑,“容语虽强悍,但南宫四面是水,唯有一条小桥通往宫城,易守难攻,我在南宫布下天罗地网,我儿朱靖安已混入军中,前往南宫刺杀献王,即便容语能带献王回来,带回来的怕也是一具尸身!”

  朱瀛话音一落,殿内外的大臣霍然一惊,一片喧哗。

  “这怎么是好?咱们可等着献王登基,若是献王出了事,这不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可不是吗?”

  朱瀛兀自狂笑不止,

  恰在这时,南宫方向传来一声巨响。

  奉天殿跟着一震,满殿倏忽无声,朝臣愣了片刻,连忙踱出内殿,往西北方向张望,只见一片火光跃至半空,浓烟四起,似要将那通明的月色给遮去。

  谢堰与李蔚光相视一眼,脸色急转直下。

  王栩然思及容语去了南宫,心下募的一空,拽住身侧的皇帝怒道,“你做了什么?”

  朱瀛依然笑得疯狂,他得意地勾着唇角,痛快地欣赏谢堰的表情,“朕在南宫埋了伏火雷,一旦有人破岛,便点燃此物,可将献王与贼兵一网打尽!”

  “你们以为我为什么留献王至而今,因为我根本就不惧,这一招我已防备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啊,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他像得志的小人,神态间的丑陋已一览无余。

  谢堰脸色一白,

  不,他在南宫也安插了心腹,朱瀛不可能得手的...

  他转身疾步掠出内殿,迎面见一侍卫飞扑而来,连忙喝问,“怎么回事?”

  侍卫灰头土脸,打人群挤出,扑跪在地,“主子,南宫埋有炸药,幸在咱们的人发现及时,撤了出来,只是朱靖安伪装成侍卫,混在虎贲卫中,趁混乱之际,往献王身后刺了一刀,如今献王失血过多已昏迷过去,容公公着人请了太医,此刻献王殿下被安顿在崇智殿。”

  朝臣闻言如当头一棒,脸色布满阴霾。

  朱瀛闻言呲牙冷笑,“哈哈哈,我还告诉你们,我早早的,就给献王喂了雷公藤与断肠草,他哪怕活着,也永远不能诞下子嗣,你们拥立这样的君王,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吗?啊?哈哈哈,哈哈哈!”

  朱瀛狂诞不羁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大殿。

  些许朝臣两两相视,已有了动摇的念头。

  朱瀛满意地看着众臣脸色数变,最后将目光落在赫然立在殿门口的谢堰身上,

  “谢堰,难道,你要造反?你即便再有本事,也终究是个臣子,没有大义名分,便是窃贼,比我朱瀛还不如...”

  一语未尽,却见殿门前那道清俊的身影募的一笑。

  “呵.....”他仰眸,望向苍穹。

  闲云退散,月破云出,十五的月,如玉盘,倾落在奉天殿当空。

  雪色掠入他眼底,漾起一阵惊异的冷芒,他回眸,挺拔的身影似山峰矗立在殿门口,眉峰骤然变得锋利,他立在台阶之巅,俯瞰四周林立的甲士与文武百官,视线从一张张面容掠过,最后直视殿内的朱瀛,目光在撞上那异常熟悉的蟠龙宝座时,变得沉默而惘然。

  “你错了,我不是造反,我不过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什么意思?”朱瀛笑意僵在唇角。

  百官愕然望着他,一阵发愣。

  冷肃的秋风被月光浸润,掀起他月白的袍角。

  谢堰立在一片明光里,抬手缓缓揭起下颚一片薄薄的皮,

  那层皮粘得极紧,仿若已与他血水交融,他是怔然的,更是昏懵的。

  有那么一瞬,他已不记得当年是怎样从那阴湿昏暗的地窖里爬出,又是怎样如壮士断腕般,决然地换景初入那暗无宁日的人间炼狱受难。

  每活着一日,心受一分煎熬。

  十几年来,他一面以谢二公子的身份,谈笑风生,傲睨朝堂。

  一面如陷在深渊泥沼的逆行人,背负枷锁,踽踽攀爬。

  朔风将蒙尘的烟云荡涤而开,皓月当空,郎朗无边。

  奉天殿前这一片天地,在一瞬间倏忽无声,树静风止。

  脚下的衣袍不再挥动,而是肃然,冷冽的覆在他周身。

  他心绪自纷乱中挣脱而出,一鼓作气将那薄皮彻底掀开,露出一张与献王朱景初近乎一模一样的脸,也是一张颠倒众生的脸。

  “因为,朕,才是这座皇城真正的主人!”

  ..........

  容语自崇智殿奔回,刚从转角越过,恰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她一下子怔住了,脑子更像被惊雷碾过,呼吸在一瞬间被夺走,整个人呆如木鸡。

  难怪谢堰今日情绪很不对劲。

  原来他们同是皇室中人,身上留着同一丝血脉。

  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轰然断裂,五内空空盯着那张脸,脚步跟钉住似的,再也挪不动。

  四下响起此起彼伏倒吸气声。

  朱瀛瞳仁更是缩成一线,见鬼似的指着谢堰,慌乱闪过眼底,“你是何人?你是哪里来的鬼魂!”

  谢堰一字一句回,

  “朱瀛,二十二年前,祖父乾帧皇帝将皇位传与我,是你从我手中将皇位夺走,今日我要一笔一债与你讨回!”

  “不可能,你是献王,那南宫那个是谁?”朱瀛从龙椅上跌落在下,伏在御案,满目交织着惶恐与惊疑。

  这时,谢照林往前一步,朗声与众人解释,

  “诸位,二十三年前,怀明太子妃怀的实则是双生子,临盆那日,皇长孙于午时顺利诞出,次子迟迟在肚内下不来,至夜里,太子妃历尽艰辛,总算把小殿下给生下,只可惜小殿下身体羸弱,经太医诊断,活不过一月....”

  “那一夜天象有异,双生子一强一弱,为不详之兆,为了不引起朝中动荡,乾帧陛下被迫将此事掩下,只将皇长孙纪录在金册,取名朱景钺,正是后来的献王殿下。”

  “然而,彼时我夫人明德长公主滑胎不久,心中怜惜小殿下,便经乾帧陛下首肯,悄悄将孩子接入谢府..”

  “小殿下一日一日长大,竟是奇迹般存活下来,原是打算待孩子康健后,再送回皇宫,恰恰不久后,萧关大战,乾帧陛下战死宣府,朝局动荡,朱瀛趁机上位,应了当初那不详一说,是以,我们夫妇决心将小殿下养在谢府,记为谢府二公子。”

  “起先朱瀛为了稳朝臣之心,不敢动献王,再加之献王年幼,也威胁不到他什么,他便将献王扔在南宫不管,七年后,也就是献王殿下八岁那年,朱瀛不知怎么想起这个孩子,打算将他弄死,献王敏锐察觉到杀机,刻意接近五皇子朱佑安,得了朱佑安的眼缘,朱佑安缠着献王,不肯撒手,朱瀛无奈,暂时放过了献王。”

  “我闻此密讯,回来告之长公主,恰恰被小殿下所闻,小殿下虽存活下来,可身子依然不好,大夫断他活不过三十岁,他百般恳求我们夫妇,换兄长出宫。”

  “我与长公主权衡再三,答应了小殿下的恳求,趁着一日入宫赴宴,我们诱使朱佑安将献王带出南宫,在花园里完成了瞒天过海之计,成功地将真正的献王带出皇宫,从那之后,小殿下顶替献王的身份,备受朱瀛摧残,而献王以谢堰的身份,留在谢府。”

  “这些年谢堰承乾帧陛下衣钵,出将入相,端委庙堂,其功勋想必诸位看在眼里,自不必多言。”

  朝臣渐渐回过神来,

  “原来如此....只是,何以证明谢堰便是真正的献王呢?”

  谢照林似早料到一般,“为了今日夺宫一计,我二人筹谋十载有余,岂能辜负诸位?当年乾帧陛下心疼小殿下,原想待时机成熟,再将小殿下接回皇宫,是以特意留了宫廷秘档,以为佐证,除此之外,给太子妃接生的嬷嬷,并太医犹然在世,来人,将他们带上来。”

  不多时,侍卫领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医并两名老妪上殿。

  为首那名老太医,有妙手回春之能,侍奉过两任帝王,为在座所熟知,只消看他一眼,已是信了大概。

  只是皇室血统不容马虎,左都御史周俊当众验证一番,待核验证据,看过谢堰身上有着当年皇长孙诞下的胎记,再无二话。

  可谓是柳暗花明,虚惊一场,众臣不由长吁一气,重振声威,对着朱瀛一阵口诛笔伐。

  面对朝臣毫不留情地辱骂,朱瀛喉间涌上一股血腥,气急败坏。

  就在他脸色沉沉,如无头苍蝇之时,忽然瞧见殿门口转出来一人,正是容语,

  朱瀛像抓住救命稻草,朝她大吼,

  “语儿,语儿,你是我最出色的孩子,父皇命你,立刻拿下你身边的谢堰!”

  “父皇后宫还有一稚儿,朕封你为监国大公主,由你摄政,语儿,快些到父皇这里来,你武艺高强,定能奈何谢堰!”

  谢堰在这时,缓缓侧身,

  容语抬目,

  二人视线在半空相撞。

  月色如烟,掠过他清隽的眉眼。

  久久的凝望,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楚,从眼里溢了出来。

  那来不及宣于人口的爱慕,那如芳草萋萋好不容易燃起来的少艾之心,顷刻遇火殒灭。

  哪怕他模样有了变化,她依然觉得,他是极好看的,每一处长在她喜好,每一眼都似拂在她心尖。

  无妨,不能相守,便相望。

  容语艰难地将视线从他身上抽离,缓缓跨入内殿,一步一步往皇帝走去。

  朝臣顿时心生防备,忍不住往后退了数步。

  侍卫当即执甲上前,将所有朝臣护在殿外。

  唯有李蔚光孑然而立,目色从容语身上掠过,本能地生出一丝慌乱,担忧地看向王栩然。

  王栩然也在这时站起身来。

  她骄傲又无畏地看着自己女儿,那个功绩足以彪炳千秋的孩子。

  她眼角的笑,如蒙尘的玉,霎时染了璀璨的浮光,绕过御案,来到殿中,迎着满殿灯火惶惶,望着慢步而来的容语,一字一句道,

  “朱瀛,你没有资格当言言的父亲!”

  王栩然说出这话时,视线从容语身上,渐渐移向另一侧的李蔚光,她眼底浮现一抹迷离与怔惘,

  “停云,当年观音寺一遇,乃我有心为之....那一夜过后,我便怀有身孕...”

  李蔚光募的一震,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目光盯了王栩然一会,不可置信挪向容语,几乎是颤了颤,视线再也挪不开半分。

  朱瀛脑海轰隆滚过雷声,双目睁得如铜铃大,“你...你们...奸夫□□!”

  谢堰在这一瞬,猛地抬头,视线迫不及待在人群中寻到她。

  二人目光再次相交,满殿的兵戈似被挥退,他们更像是立在了时光之外。

  他眸底熠熠,如映着满川明月。

  容语也自唇角绽开怔然一笑。

  “容语乃我与停云之骨血,而非你这狗贼之女。”王栩然桀然一笑,压抑在心底多年的郁愤在这瞬间宣泄而出,她回身,冰凌凌地睨着朱瀛,

  “朱瀛,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当年我与停云已结婚书,是你用了肮脏的手段,抹去了文籍,强夺我入宫,这么多年,我无一日不厌恶你,也从未把你当过丈夫,在我心里,我只是停云一人的妻!”

  “然然.....”李蔚光立在她身后,双目如烛,洞然凝望她。

  王栩然回眸与他一笑,露出如年少时一般的烂漫与纯真,“停云,我日日夜夜枕着我们的婚书,唯此心中能得片刻皈依,现在,我们还有孩子,我们的女儿回来了....”

  正当王栩然朝容语伸手之时,容语瞥见眼前寒光一闪,黑龙卫刀锋出鞘,朝她刺来。

  她飞快将王栩然往李蔚光怀里一推,抬掌往黑龙卫的剑锋迎了过去。

  挡在最前的侍卫也瞬间涌动,另有十几条身影跃了进来,

  几十人顷刻角斗在了一处。

  谢堰亲自抽出腰间软剑,往容语身侧来援,容语得了间隙,往后一退,数十枚银针自袖中的双枪莲花溢出,射向围绕在朱瀛附近的黑龙卫。

  二十多人左支右绌,一半被射了个正着,另一半寻遮蔽之处滚躲而开,其中几名欺身而上往容语扑来。

  容语募的展袖,催动银莲。

  银莲似感受到了主人满腔的肃杀之气,一瞬间绽放璀璨银芒,如银蛇吐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黑龙卫绞杀而来。

  血雾在半空炸开,随着摇落的灯芒扑入朱瀛的眼。

  他如嗜血的毒蛇,露出狰狞的獠牙,“啊!”他蓄势往龙椅一侧的按钮一压。

  无数短镖自朱瀛身后的髹金雕龙宝座射了出来。

  这是他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路,一条同归于尽的绝路。

  “受死!”他低吼一声,同时按下另一侧的机关,密密麻麻的暴雨梨花针漫射而开。

  容语双目骇然瞪大,迅速舞动银蛇,两条巨龙在半空来回交叠,形成一片绵密的银网,将大部分短镖与银针给挡了回去,然而,依然有不少银针与短镖漫天迅射而来。

  侍卫们齐齐涌上,抬剑阻挡,嘈杂的铮鸣声伴随人仰马翻,殿内顿时一片混乱。

  银蛇蓄力自雕龙宝座上方一盘旋,猛地往下一栽,一头将朱瀛的脑袋给撞成一团碎末。

  就在这时,一名倒在柱后的黑龙卫,趁着混乱之际,猛地抓起淬毒的短镖,射向最近的那个人。

  那个来不及往外撤的人。

  李蔚光正抱住王栩然,一面将她往怀里一带,一面抬袖舞动,将那射来的梭镖银针给挥去。

  王栩然双手扒在李蔚光肩头,目光恰恰与那名半死不活的黑龙卫对了个正着。

  淬毒的暗器在她瞳仁无限放大,无边的恐惧笼罩心头,她不做半分犹豫,紧紧搂住李蔚光,用尽全身力气翩然一转。

  “啊....”

  随着暗器没入她背心,她凄美的嗓音如烟火,在他耳边骤然凋落。

  李蔚光搂着渐渐软下的身子,脑海一片空白。

  容语将最后一名黑龙卫绞杀,听到那声呼唤,蓦然回眸。

  王栩然的身影如折翅的翩蝶,缓缓往下滑去。

  连带着她的心也被一同拽了下去。

  她寥落的,空茫的,木了一瞬。

  也仅仅是一瞬,脚底生风朝她掠去,从后方接住了她。

  “来人!”

  这时,殿内外所有人均看了过来,恰才银针射死了不少侍卫,及些许朝臣。

  谢堰正忙着调度太医来救治,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声呼唤,扭头朝这侧望来,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容语飞快抱着王栩然来到殿角一侧,将她放在地上,二话不说掏出袖中银针替她压住毒性,李蔚光回过神来,连忙扑跪过来,手忙脚乱查看王栩然身后的短镖。

  短镖已没入大半,血色见黑。

  “见血封喉!”

  他手抑制不住颤抖,就要伸手去拔,却被容语蓄力给推开,容语冷静地掏出钳子,将暗器往外一夹,置于一旁,

  汗水自额尖滑落,一滴一滴坠在毛毯。

  她镇定的,将王栩然身后的衣裳给剪开,将能用上的药粉撒上,

  已有宫人自觉地抬来一屏风,将三人围在里侧,谢堰立在围屏外,怔然盯着容语那抹衣角,麻木地吩咐太医,

  “取见血封喉的解药来!”

  太医稍稍一怔,见血封喉顷刻毙命,哪怕有解药,取来也迟了。

  但谢堰既然如此吩咐,他只能照做,连忙阖宫搜寻解药。

  这头,容语做完能做的一切,慢慢将王栩然翻转过来。

  经过她一番处置,王栩然眼皮颌动,缓缓睁开了眼,她躺在李蔚光怀里,神色是温和的,亦是沉静的,期许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交织,满心的欢喜与快慰要溢出来。

  “停云....”她艰难地拽紧李蔚光宽大的手掌,一面摸到容语的手,将三人的手交叠在一处。

  “我的言言找到了....停云,你看看我们的孩子,她长得好美....”她虚弱地吐着兰息,见李蔚光失神,麻木地盯着她不动,委屈的泪水自眼角溢出,孱弱地哽咽,

  “停云,你怎么不看看她,她是你的骨血,我第一眼看到她,便觉她像极了年少时的你,芝兰玉树,风采濯濯....若是那时,我知道她是我的孩子,该多好....”她气息不稳,轻微地咳了一声。

  李蔚光喉间滚动,肺腑如遭凌迟一般,怎么都发不出声来,半晌,似好不容易转动的古钟,点了下头,旋即一下又一下,拼命颔首,清矍的身躯颤得厉害。

  他像是立在阴阳两界血口的枯木,眼神空洞洞的,

  王栩然见说不动李蔚光,视线缓缓下移,挪到跪在她跟前的容语身上,这一瞬间母爱似绽开的朝花,潋滟又昳丽,

  “言言,你唤我一声娘可好.....”她脸颊苍白毫无血色,勉力从李蔚光怀里坐起少许,白皙又瘦弱的手臂轻轻地朝容语脸颊探来。

  容语茫然又麻木地注视她,本能地将脸往前一凑,贴住她冰凉的指腹,泪珠无声的,自眼角一滴又一滴,渐渐汇成一行,滚落而下。

  随着她眼神渐渐涣散,容语猛地咽了下嗓,一声“娘..”猝不及防从喉间溢出。

  暗哑又粘稠,压根听不清,王栩然没有丝毫反应。

  容语心口绞痛,笨拙地,用力回握了下她的手,又努力地,更清晰地唤一声,

  “娘....”

  这一生第一声娘,也是最后一声。

  王栩然双目仿佛是蒙尘的明珠,霎时一亮,回光返照般,露出无比鲜活的光彩来,

  “言言....”

  她幸福地笑了,贪婪,不舍地,用目光逡巡她的脸,似要将她的模样永远铭刻在脑海,这样,过孟婆桥时,她不至于忘记这个遗失多年,又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骨血....又或者,来世,再当一回她的母亲,替她洗手作羹汤,替她绣花梳妆,将她亲自送上花轿.....

  百姓人家再寻常不过的烟火气,是她这一生永远无法企及的梦。

  来世,宁为林间鸟,不为笼中雀。

  “停云,答应我,照顾言言一生一世,给她找一位好夫君,不许任何人欺负她,倘若她有半点委屈,将来九泉之下,我定不见你.....”

  李蔚光漆灰的眼募的一顿,心碎成漫天雪花,兜兜转转,落不了地。

  王栩然太了解这个男人,他眼底已无生机,倘若不把孩子交给他,他定随她而去,

  见他无动于衷,王栩然咬着银牙,以决绝的语气起誓,

  “李蔚光,李停云,你若不应我,我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要见你.....”

  李蔚光闻言,所有的坚持与守望在这一瞬间决堤,无边的绝望与凄楚将他彻底淹没,他抱着王栩然纵声哭了出来。

  他宁愿与她一起下炼狱,一起永世不超生,也不愿与她阴阳两隔,生如行尸,死无所依。

  王栩然却在这一刻释然地笑了,也放心地笑了。

  李蔚光这是应下了她。

  衡门一诺,生死相随,李停云这辈子都不会食言。

  抬目,望向殿外的苍穹,

  皓月当空,无极无边。

  视线渐渐模糊,偏偏这轮月在她眼底映得清晰。

  那一年,秋光正好,桂花香里,正值豆蔻年华的她,捧着一抔刚采的晚露,悄悄拂开水榭垂下的珠帘,偷偷往那定亲的未婚夫瞥了一眼,

  这一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她便陷在这一眼秋光里。

  一只野猫打树林窜了出来,将偷窥的她撞了个正着,她哎哟一声往帘内跌去。

  连带猝不及防的他,一同滑落水泊。

  满池的月光被打碎,如星星坠入他眼底,化为自矜冷淡眸里唯一一丝柔和。

  那一晚秋月正明,一如眼前。

  飞鸟自月盘滑过,轻轻拂去这一生所有的坎坷斑驳,唯剩一抹浩瀚无痕的月刻入她神识,王栩然缓缓将父女俩的掌心交握在一处,自心底绽出一笑,

  “八月十五,月正圆,我们阖家,终于团圆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