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
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从窗边传来,顾笙睁开双眼,看着血色沿着床柱一直往下蔓延,直到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
咚咚、咚咚、咚咚。
无数手臂挣扎着从他的床底爬了上来,拉扯他的衣襟,仿佛密密麻麻的海啸。直到一双手紧紧扼住他的喉咙,让他近乎窒息。
你为什么还没有死。
凭什么你还能活在这世上。
一张血色的面孔逐渐在他眼前成型,那是一张少年的脸,面无表情,神色比他所见过最冷血的杀手还要更加无情。
你是谁?
少年的嘴角突然扬起,挤出了一个扭曲诡异的笑容,那双扼住顾笙的双手正属于他。如铁钳一般的手指在不断地缩紧、缩紧。
你知道我是谁。
“顾笙,是我。”
在沈般出声的那一刻,血色的幻觉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却,床帏在一瞬间恢复了正常。顾笙猛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的双手像筛糠的筛子一般抖个不停,身上的亵衣也被汗水打湿。
咚咚,咚咚,咚咚。
顾笙抬起头,透过纸窗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环顾屋内,空无一人,莫小柯应该还跟其他弟子在一起。
大门并未上锁,有门不走偏爱翻窗的,也就只有一个。
经过方才的梦魇之后,他身上已经没了力气,一开口声音沙哑的厉害:“沈兄若有事相谈,便进来吧。”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窗户被轻轻推开,沈般的脸从后面露了出来。
顾笙:“……沈兄若是愿意,大可以从门进来。”
“我只是来看看你是否一切都好,一会儿就离开,不会打扰你休息。”
顾笙:“……”
这样也好。
若是沈般再走得近些,他不敢保证还能掩饰身上的异常。
“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都好了。”顾笙的笑容有些苍白,下意识地将手腕藏入袖中。
“是我的错,用琴弦伤了你。”沈般的眼中多了几分愧疚:“若是让你生气了,可以在我的手上割几道。”
“……沈兄说笑了,若不是有你阻止,还不知道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我应当感谢你才是。”
“不用客气。”
顾笙:“……”
“钟文和收到了罗彤给你的口信,让我转交给你。”透过窗口,沈般将信封放在了一旁的书柜之上:“信没有封口,他偷看了。”
顾笙:“……哦。”
还在藏书阁处理公务的钟文和突然打了个喷嚏。
“罗姑娘既然托钟庄主交付于我,其中应当并无什么机要之事,沈兄即便看过也并无大碍。”
“我也不会很担心,罗彤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就算你日日和她书信来往也无所谓。”
顾笙:“……
若是当真完全不在意,便不会提起这件事了。
艰难地从榻上爬起,披上外衣,顾笙勉强朝沈般笑了笑:“若沈兄不介意的话,可以与顾某一起看。”
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沈般的眼中隐约划过一丝微亮。
罗彤给顾笙的回信,大致是婉拒了收下沈般的请求,并且诚恳真诚地表示这世上的祸害有罗不思一个便够了,剩下这个顾公子一定不要把他放出来为祸人间。甚至还祝顾笙与沈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日子定下来了要记得请他们来喝一份喜酒。
顾笙:“……”
若早知道她写了这些东西,他便不会当面与沈般一起看了。
“你先前打算将我送去罗家吗?”沈般在他身后问道,光从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嗯。”既然已经瞒不住了,顾笙便坦白了:“风路城此行生死难料,沈兄不应该被牵扯进来。”
也不知道沈兄此时究竟是愤怒,还是对他感到失望。
结果这人只是一如既往地点了点头。
“罗家不行,若我去了,秦叔又会想办法促成我和罗彤的亲事。这样倾城会感到不自在,罗彤会恨不得杀了我。罗不思还会找我和他打架,这样很烦。”
顾笙:“……”
原来还真的有未婚妻这么一回事儿。
“罗姑娘艳冠武林,武功绝顶,沈兄与她是天作之合,当初又为何要解除婚约。”
因为罗家和高山流水庄的所有人,包括她在内,都以为我喜欢她哥。
“我初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多少变化。”沈般想了想后说道:“在我眼中,她没有什么漂亮与不漂亮的区别,武功不错倒是真的,但也要比她哥差得远了。”
原本他对两人的婚约并没有什么感觉,对于将来要与谁和亲,他也从来没有在乎过。别人给的,他便乖乖接着。
“但认识罗不思之后,我想到如果要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度过一生,应该会是一件很令人难过的事情。”
顾笙听言怔了怔,回过头来,发现沈般并没有在看他,目光落一旁的烛火之上,在他的眼瞳之中映着火焰。
“顾笙,对你来说,我是个麻烦吗?”
“沈兄何出此言?”
“我想我也应该不是。”沈般点了点头:“不仅没有给你添麻烦,还帮你解决了许多麻烦。”
顾笙:“……”
“你一直想要我离开,是因为怕给我带来麻烦。可我想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会比继续留在你身边对我来说更好了。”
他无所畏惧,可顾笙却在杞人忧天,这有一点让他感到不快。
“沈兄年纪还轻,或许不了解很多事情都并非是一成不变的。你我相识也不过短短数月,有很多事情再过上几个月就会完全不同了。”
沈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道:“你的意思是,若我们分开几个月,你就会不再喜欢我了?”
顾笙:???
不,他想说的正好反过来。
“那我更要一直留在你身边才是。”沈般认真地道:“若是哪一日让我去参加你与雨流杏的婚宴,我应该会后悔的。”
顾笙:???
这和雨师妹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会去假设将来的事情,因为我不知道将来会变得怎么样,但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的感受。”
而此时此刻,我想留在你身边,保护你,与你共同度过即将到来的危机。
“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沈般从窗口退开半步,似乎有些依依不舍,犹豫了片刻后才道:“过几日,我们一起去风路城。约好的,不能反悔。”
“……嗯。”
待确认沈般走远之后,顾笙身上一松,跌坐在了地上。从头部传来一阵一阵的刺痛,他却连捂住头的气力也没有,只能紧攥着拳头,指尖刺入皮肉,刺得越来越深。
鲜血、伤口、堆积如山的尸体,呻吟声、惨叫声、还有求饶的声音多到刺痛他的耳朵。无数沾满鲜血的双手从地底爬了出来,似乎要将顾笙拉下去。
你凭什么还能站在上面。
恍惚之间无数画面从眼前划过,他却一个都捕捉不到,最终所有的碎片都逐渐消失,眼前只剩下了一个人的身影。
你究竟是谁。
顾笙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紧压着自己的腹部,似乎这样才能减轻一丝他身上的痛苦。长发被汗水所打湿,一缕一缕地垂在他的脸侧。
沈般。
沈般。
仅仅是在心里默默地呼唤这个人的名字,便能让他觉得好过一些。
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起来。
艰难地抬起手臂,顾笙摊开掌心,透过汗水看着上面清晰完整的纹路。
琴弦留下的伤口,到现在已经消失得不留痕迹。
怪物。
所有的血手幻境都消失不见,四周安静的连银针落地都清晰可闻。他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响起,一步步朝他走来,他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来者走到他面前后便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顾笙艰难地再次睁开双眼,大红色的衣摆映入他的眼帘。
真是狼狈不堪啊。
俯下身子,顾笙看见了他的面孔,那是与他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写满了嘲讽与不屑。
懦夫。
明明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却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你既不是顾君子,也不是毒君子,而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滚开。”
男人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然后便化作烟雾消失不见。
顾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安然地躺在塌上,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他坐起身来,揉了揉疼痛欲裂的脑袋。时辰已经不早了,莫小柯却依旧没有回来。目光扫过一旁的桌面,他的动作不禁一顿,上是罗彤给他的口信,工工整整地叠好放在那里。
看来沈般的确是来过的。
至少他还不是幻觉。
至少他还不是。
太好了。
与此同时,一道白色的影子快速穿过高山流水庄的栈道与小径,如同飞燕般轻巧灵动。最后她在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停了下来,确认四周没有其他人后,在门板上轻轻敲了敲。
“进来吧。”
花慕进入屋内后,解下了蒙在脸上的面纱,橙色的光映在她苍白如雪的面孔上,为她添了几分血色,五官也鲜活了许多。屋内的光源都源自于一盏放在中央的琉璃灯,灯罩上刻画着无数精细奇妙的花鸟异兽,灯座上镶着金丝,一看便价值不菲。
坐在灯前的女人专心地翻着手中的书页,乌黑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披散在脸侧,垂落至她的小腿之侧。远远地看去,如同误入凡尘的妖精。
“没让钟文和瞧见吧?”
花慕点了点头:“庄主还在藏书阁中未曾出来,我特地避开了那里。”
“那就好。”花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道:“让弟子们先撤下来,先前的计划全部取消。”
“庄主当真打算与道方门合作吗?”
“我瞧他的态度,应当是这样没错。”花韵撇了撇嘴:“毕竟是只要是与沈般相关的事情,他都狠不下心。”
只要有对付顾笙的打算,便意味着要与沈般站在对立面,或是要狠狠地伤他的心。钟文和是不可能做得来这些的,所以她一开始才会特地避开他,私自做了决定。
“与针对顾笙的人做对,胜算有多少?”
“不到两成。”
听言花慕眉头微皱,思索片刻后道:“若是无其他路可走,我可以去刺杀顾公子。少爷和庄主若是责怪,全由我一人承担。”
“别傻了姑娘,如果顾笙死了便能解决这些麻烦事儿,那也轮不到你动手。”
“但是……”
“现在四大家族也要参与进来,若对顾笙动手,反而会招来更大的麻烦。毕竟在有些人眼中,他反倒可能很有用。”花韵意味深长地说道。
花慕沉默了片刻:“此人的背景,不像是道方门的普通弟子。”
“谁说不是呢。”花韵点了点头。
“你原本打算怎么做?”
花慕从未主动问起她原本的打算,只要是花韵吩咐的事情,她从来不会有任何异议。
“在我原本的计划之中,顾笙是应该死的。”
花韵轻声说道,语气温柔的让人不寒而栗。
九红露是能够影响人心神的药,服用后顾笙在短时间内会受她的暗示影响。若是一切顺利,他现在应当已经与道方门的其他弟子分开,关在庄内的某处。沈般定会想办法带着他逃走,而两人落单的消息若是“不小心”传出去,毒君子的敌人会像嗅到腐肉香气的苍蝇一般围上来。
若顾笙不愿连累师门和沈般,心神恍惚之下,“不小心”死在哪一次伏击之中,沈般定会痛苦不堪。
最难也是最重要的,是必须让他自己想明白:没有高山流水庄的庇护,他即便能独善其身,身边的人也一个都保不住。
“到时候为了复仇,他只能回来借助庄里的力量,更不可能再生出放弃自废武功的荒唐念头。”
想要沈般心甘情愿的留下来,顾笙就必须死。
只可惜她没能料到,九红露竟然对顾笙不起效果。如此一来,她只能临时改变计划,将沈般和顾笙两人一起强行留下。而顾笙的武功之高,再次出乎她的预料。他身上所隐藏的秘密,比她想象中要多太多。
“若是他死了,少爷会伤心吧。”
“你把他抢回来,让他多喜欢你一点,他就不会伤心了。”花韵撇了撇嘴:“我可做不到你那样,总是半点也不敢表露。”
在他们这些人之中,与沈般最亲近的难分高下,与他最疏远冷淡的却一定是花慕。
可最讽刺的是,她分明是喜欢着他的。
“不要再说了。”
“好吧。”花韵放过了这个不可碰触的话题,顺手敲了敲琉璃灯的灯罩:“那我给你个新的任务,去查查顾笙的过去,重点放在他的身世上。即便是孤儿,也该有个确切的来历,顾景云是一派之主,不可能收来历不明的孩子为徒。”
花慕点了点头:“只是道方门若有意隐瞒,恐怕要花上不少时间。”
“我给你一个大致的方向,能查多少要多少,全部汇报给我。”
她沾着桌上的茶水,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个字。
毒。
无论是鬼毒书,还是毒君子,又或是顾笙无法被毒影响的体质,都多少与这个字脱不了关系。
花慕犹豫了片刻:“若是与毒相关,有件事情我或许应该告诉你。”
“哦?”花韵眼睛一亮:“说说看。”
“顾笙失控的时候,与我和花沁有过短暂的交手,并徒手杀了我的毒蛇。”
“怎么,你心疼了?”
花慕没有接她的调侃:“我去查了那条蛇的尸体,它是被毒死的。”
“这么说顾笙也懂药理,只是一直隐藏不发?”
“应当不是。”花慕摇了摇头:“我查过他给少爷煎药剩下的药渣,他是真的对医道一窍不通,才能煎成那样。”
“就不可能是他故意伪装的,让你我放下戒备的?”
“说句不恭敬的话,这和让庄主模仿少爷的琴音一般艰难。”
除却面子与尊严之外,门外汉极富有创造力的失败方式,就是会让精通此道的人止步兴叹。
“那条蛇喝了他的血,五脏六腑都烂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淡淡的兰花香。”花慕轻声说道:“但是我猜他的血中可能有毒。”
“……哦。”花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若顾笙当真就是‘毒君子’,少爷该怎么办。”
“若真的是这样,就把他抓起来关入地牢捆在床上,对外就说已经替天行道,在庄里随少爷喜欢怎么样都行。”
花慕:“……”
倒也不是……完全行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