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藏书阁内,钟文和面前摆着一本厚厚的经文,整个人看上去异常烦躁与心神不宁。他在这里已经坐了有大半个时辰,看进去的却只有不到两行,就连泛黄的古朴书页都让他愈加心烦意乱。
最后他“啪”的一声合上书页,不耐地说道:“鬼鬼祟祟的成何体统,还不快滚出来。”
“被你发现啦,我还想着偷偷贴一只纸画的乌龟在你后背上呢。”
花韵从层层书架后走出来,蹦蹦跳跳地来到钟文和面前,托着腮坐了下来,满脸写着不甘心:“要不是你突然回来,我的计划就该成了。”
“你那也能算计划?”钟文和挑眉:“花慕和花沁差点因此送命,若我没有回来,看你如何收场。”
“顾笙当真那么厉害,连你也只能和他打个不分上下?”
“我还会骗你不成。”
听言花韵的眼睛转了转:“那倒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了。”
道方门关门弟子之中,以武功闻名于武林的就只有陈皓夜、沈笑笑和廖勇。顾笙虽然有顾君子的雅号,但也只是因为他交游甚广。而莫小柯这个名字,更是连听都没听过几次。
不过没有半点倚仗的话,沈笑笑又怎会派他二人下山。这样一想,的确是她欠妥了。
“这世上在你意料之外的事情还有很多,下次若敢再肆意妄为,我便将你逐出山门。”
“你舍得吗?”
“不是舍得,而是求之不得。”
“高山流水庄就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啦,好不容易才给你左右护法长老各找了一个。要是把我都赶走了,那你岂不是无人可用,要从哪里再凑一个右护法来给你。”
“也不是那么难。”钟文和的表情不变:“不过是去山下多买几十斤猪肉,花不了多少银子。”
“……嘴巴毒成你这样的,肯定再过二十年也找不到媳妇。”花韵小声地叹了口气:“不如我将就一下,凑合给你算了。”
钟文和抬起眼来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重新拿起经文,视线回到了翻开的书页之上。
花韵的脸上划过一丝失望,但又很快收敛了情绪,满不在乎地道:“我以为你还要在芳华寺待上几日才会回来呢,今年连经文都没来得及请,也不怕乐叔责怪你。”
“有话直说。”
“有人向你通风报信了吧。”花韵笑嘻嘻地说道:“若没有人告诉你我的计划,你即便能猜到沈般回庄,也不可能拉下脸回来见他。”
“你想太多了。”钟文和轻哼了一声:“即便当真有这个人又怎样,你难道还要找他去算帐不成?”
“我只是觉得应当好好提拔他,你想到哪里去了。”
毕竟除却她自己之外,无人知道她全部的计划,就连乐叔和花慕也被瞒在鼓里。若是当真有人能靠零星的线索猜出她的真实目的,倒的确是个可用之人。
“让你失望了,没有这个人。”
“所以是那封信?”花韵好奇地问道:“能让乐叔改变主意,得是皇帝下的御旨吧。”
钟文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袖中的信封丢在桌子上:“自己看罢。”
花韵将信将疑地接过信纸,扫过署名之后,不禁微微一愣。
竟是罗家。
罗彤的字很好看,与她强势的性格不同,看起来娟秀而清丽。但因为习武的缘故,笔力又极为深厚,气度不凡。
“为何会与四大家族牵扯在一起。”花韵皱起眉来:“和他们相关的,总不是什么好事。”
四大家族,表面上看起来同气连枝、平起平坐,实际上这四家背后的争斗矛盾才是最为激烈的。这些年来潘家家主潘裘稳坐武林盟主之位,四家便一直以潘家为首。而罗家在出了罗不思这么一个意外之后,多年来丢掉的面子终于从罗彤身上找了回来,家族蒸蒸日上,隐隐有与潘家争锋之势。薛家和杨家这两年还能够勉强维持昔日辉煌,但却苦于后继无人,隐隐有衰颓之势。
“这些年来潘家罗家之间的暗流涌动,你也都看在眼中。”钟文和平静地说道,下意识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如今两家都在争取助力,想必是要有不小的动作。要想度过这场风波,除却观望之外,也须入局。”
“那你打算站在哪边?”花韵皱了皱精致的鼻子:“比起罗家的二百五和小丫头,潘家的那条毒蛇要更加危险。不如你和罗彤联手,一起干掉他。”
钟文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确定自己这话说得足够公正?”
“那当然。”花韵连忙表忠心:“在你面前说的话,我可从来都是真心实意的。”
“他求娶你也不是一两年了,若是把你嫁给他,要比与罗家结盟稳固的多。”
“把我嫁出去,你舍得吗。”
花韵突然凑近,一双动人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两人之间似乎只隔着一页纸片的距离,呼吸间能够清楚地看见她微颤的睫毛。
钟文和突然想起十几年前,当他们依旧是孩子的时候,随乐叔习武的场景。
“这几个孩子之中,要属花韵根骨最佳,样样都最先学会的,以后定是他们之中武功最拔尖儿的那个。”
在他们操练之时,他听到乐叔在一旁如此对钟思思说道。
“我倒不这么看。”隐约传来钟思思慵懒的声音:“乐叔可愿跟我赌一赌,将来一定是文和的武功更胜一筹。”
“小姐何出此言?”
“那孩子虽然天赋过人,但可惜心思太重了。学武最忌讳的便是分神,以后她应该会有小成,但应该很难挤入一流高手之中吧。”钟思思打了个呵欠。
“这倒也是……可惜了,白白浪费了那一身的天赋。”
“算不上是浪费,这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人呢。”钟思思笑着逗怀里的小孩儿玩耍,戳了戳小沈般嫩白包子一般的小脸儿:“且其他几个孩子都是没什么心眼儿的,若是没有一个思虑周全的人跟着他们,武功再好又有什么用。”
那时钟文和听到后也没多想,只是心里有些不服气。他是孩子中最年长的那一个,并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该事事争先。自此以后,练功便更努力了。
谁曾想,并不是他先超越花韵,而是她先落到了后面。
她的心思似乎从未用在正道上,明明还是个小丫头,却整日和一些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学的不是下毒的阴损手段,便是怎样算计人。
“你都在胡闹些什么!”私下里,钟文和曾问过花韵:“不好好修习武功,尽走些旁门左道,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呢,我倒觉得这些东西要有用多了。”
“胡说八道!”
那时的花韵眨了眨眼,然后给了他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花慕善毒,花沁喜爱诗词歌赋,你擅长武功和乐律,但都不知道该怎么用。我能帮助你们变得更加厉害,这不是很好吗?”
他们都是刀剑,而她想成为持刀人。只有持刀人的手才会沾满血腥,而刀剑不会。
只是花韵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才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他,我只会嫁给自己真心喜欢的人。”花韵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格外认真地说道。
钟文和的瞳仁微微动了动,但还是没什么表情。
“……怎么这个反应啊,不好玩儿。”
花韵退了开去,撇了撇嘴。
“有心思说些有的没的,不如去仔细看看罗彤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好的好的钟大庄主。”花韵拿起信,心不在焉、一目十行地扫了过去。看到一半时,花韵的脸色已经变得严肃凝重,而到目光落在最后一句话时,她的脸色便有些阴晴不定了。
“风路城怎么也会被牵扯进来?”
“近两年风路城出人意料的事情还少吗。”
与福禄寿酒楼订亲,甩武林盟的面子,更有想要问鼎武林至尊之势。
“……可我以为风闻阁还没到退下来的时候。”
若说当今武林谁可能是真正的天下第一,百战百胜的罗率算是一个人选,道方门顾景云算一个,武林盟主潘裘也算一个。还有一个绝对不可以忽视的,便是风路城城主风闻阁。
此人出名极早,当年独步天下难逢敌手,与妻子伉俪情深、广为佳话。只可惜他妻子天生患有心疾,为他留下三个孩子后不久便撒手人寰。风闻阁大受打击,闭门三年不出,待出关后已变得两鬓斑白。自此后他便不问世事,游历于大江南北。
愚蠢至极。
在花韵眼中,并不认为风闻阁专一深情。这不过是个走不出内心伤痛,丢下儿女不管,软弱了几十年的懦夫罢了。
“若换做是我,有一日你突然没了,我可不会整日悲痛为你沉痛哀悼。我肯定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再过上个十几年的,说不定还能遇见个潇洒俊俏比你还好的少年郎。”花韵笑嘻嘻地说道:“哎呀,不对,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吉利,听起来像是在咒你一样啊。”
钟文和:“……”
他一点儿也不怀疑,若是自己先一步去世了,这丫头可能还是一脸笑嘻嘻地偷了他的牌位出去劈碎了当柴烧。
“风闻阁要是有这样的魄力,也不会几十年都陷在当年的阴影中走不出来,我看事情的关键应当还是在他那三个儿女身上。”花韵一边若有所思地说着,一边将手中的信件撕得细碎,看得钟文和眉头都皱了起来:“毕竟亲爹都不管他们,和风闻阁不像也是正常的。”
风家三子,大小姐风姿,二少爷风雅,和三少爷风景。光从这三个名字来看,便知风闻阁一心都扑在了他那所谓的亡妻身上,连起个名字都不怎么上心。
这次与福禄寿酒楼联姻的,便是风家三少风景。
“记得道方门派顾笙去祝寿的借口,是说他与新郎官交好?”花韵似笑非笑地道:“若是顾公子得知陷害他的可能还有这位挚友出的一份力,那他该多伤心啊。”
“不准胡闹。”钟文和不满地在桌面上轻轻一拍,眉头皱起:“罗家也还并未找到证据,现在也只是猜测。你现在去告诉顾公子,万一消息不实,便是在挑拨两派关系。”
“也对。”花韵点了点头,将纸屑投入灯烛的火焰之中:“所以少爷,你心里知道便好了,暂时不要跟道方门的人说。”
“……嗯。”
屋外的人点了点头,拉开纸门,慢吞吞地走进来道:“你若不想让我看那封信剩下的内容,与我说一声便是了。”
花韵笑了笑:“反正这东西留着也是隐患,最后总要处理的。”
钟文和哼了一声,把头转到一边去。
“信上还有哪些是我可以知道的。”
“她说若是你有机会碰到潘达,一定要揍到他半身不遂。”
沈般:“……”
罗彤自然不会这样无聊。
潘家大少爷潘达,是武林盟主潘裘的独子,也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温柔多情,据说江湖遍地都是他的桃花债。他也曾来过高山流水庄许多次,沈般与他算的上朋友,但花韵却始终与他不对付。
“再就是罗不思也会去风路城,挑战风闻阁。”
沈般:……!!!
见他被惊得一脸空白,钟文和在旁边冷嘲热讽道:“你可要好好想想,罗率和顾笙相见了之后该顾哪一个。现在的你可不是高山流水庄少主了,罗家和道方门你都开罪不起,到时候我也不会帮你。”
沈般:“……哦。”
他已经懒得解释自己和罗不思的关系了,反正也从来没有人信过。
“罗彤送来的信里,除了给你的这封,还有两封。一封是给顾笙的回信。信口没封,我已经看了里面的内容,你自己决定该不该看。另外一封是罗不思给你的,我没有打开,怕眼睛烂了。”
沈般沉默了好一会儿,接过钟文和递来的两封信。罗彤的那一封他收入了袖中,然后当着钟文和与花韵两人的面打开了罗不思的信。
见此钟文和眉毛微微一跳。
这人竟然还是更在意罗率的。
只见沈般展开信纸后,坦坦荡荡地道:“他写的是:‘我也要去风路城’。”
钟文和:……
不对,好像又不是很在意。
沈般放下信纸,一脸困惑:“就只有一句话,为什么他要单独写一封信过来?”收到罗彤的信后,傻子也该知道他会去哪里了。
钟文和:……可能是无聊,也可能是重视你,还可能是犯二。
“如果风闻阁在儿子的大喜之日被他挑战并击败,风路城应该会很没面子,甚至会和罗家结仇。”沈般面无表情地分析道。
不愧是罗彤,如果说高山流水庄只是在风闻阁的脸上打了一巴掌,那么她就好比拿刀子去毁风闻阁的容。
而顾笙又怎会与风路城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罗彤说,陷害顾笙的可能是风闻阁?”
“她提起在调查风闻阁的动向时发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花韵答道:“顾公子被诬陷偷盗秘籍的‘知音会’上,风闻阁也在。”
“……所以呢?”
“因为风闻阁一向处事低调,所以他在寺内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更不会有人注意他的行踪。秘籍丢失之后,芳华寺的客人都被严格地排查了一遍,但你猜猜有没有人敢去当面质问风路城的城主?”
不可能。
“但这不算是证据。”
“如果只是这样便算了。”花韵意味深长地说道:“真正让罗彤起疑的,是风闻阁去芳华寺这件事本身。”
风闻阁性格乖僻冷淡,三十年来从未出席任何热闹场面。以他以往的性子,即便不得不去,也会选择避开人多的时候。
巧合多了,八成便有关联。
“罗彤说她仔仔细细地调查了一番,风闻阁来芳华寺的目的还是个谜。如果真的是他这样的人躲在幕后,那么你的顾公子,真的可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