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

  自从知道司马澈要烧制啄水鸟, 谢黛宁心里就起了这个念头,她已经盘算了许久。

  这个小玩意儿,也是沈屹和她之间的回忆。

  他们在云岚书院也曾因为一个小小的啄水鸟变得亲近, 冷峻淡漠的沈屹, 其实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司马澈说, 他让人去市面上找,是大张旗鼓吗?会有沈家的暗卫发觉吗?

  如果传到了沈屹耳朵里,他会不会有所警觉?发现事情不像表面上那样?

  师兄那么聪明, 他会想到吧?

  但是万一他没有发现,错失了这个消息呢?

  司马澈说还找了个胡人在宫里烧制,不行, 她不能让他在宫里悄无声息的做成了,她要打碎它, 告诉司马澈她的啄水鸟不是这样的!

  一定要逼迫司马澈, 逼急他, 然后满世界去找一只真正的“啄水鸟”!

  可她现在是个“废人”,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躺着哭闹?不够!脆弱和恳求只会让司马澈得寸进尺, 却不足以激怒他, 让他犯错!

  夺走“小敏”,兴许能加一点砝码!

  沉下心等了几天,司马澈果然兴冲冲带着东西来了, 他没有假手旁人, 亲自捧着托盘献宝般送到谢黛宁面前,托盘上摆满了颜色形态各异的啄水鸟。

  谢黛宁冲着候在一旁的绿绦使了个眼神,她迟疑片刻, 悄悄退了下去。

  司马澈坐到近前, 兴奋的为她细数道:“……原来是用吹制的法子, 将玻璃烧化了吹出的空腔,趁着还未冷却凝住,往里注满香油,之后才封了口,怪不得前些年我叫人做,总也不成,放水,放蜡,放金银都试过了,唯独没想起用油,阿宁你看看,好玩儿吗?”

  他拿起一只小鸟托在掌心,轻轻一点鸟头,那鸟儿便一啄一啄的弯腰,像在他掌心吃米一般,憨态可掬。

  谢黛宁看了一会儿,唇角扯出一抹极为勉强的笑意,谢过了他,道:“收着吧。”

  这笑让司马澈的心跟着一颤,他凝视着谢黛宁,手往身侧一送,然而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身后哗啦一阵脆响,接托盘的宫婢失了手,五颜六色的啄水鸟化作了一地碎渣。

  宫婢还没来得及跪下请罪,司马澈已然大怒,站起身冲着人心口就是一脚。

  谢黛宁惊得几乎要伸手去扯他,生生忍住了,看着那宫女——小敏滚在一地碎渣上,地上立时现出血痕,她颤抖着如同寒风中瑟瑟的芦苇,压低了身子趴在碎玻璃上。

  “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

  满室的婢女跪了一地,司马澈犹不解气,抄起床脚摆着的圆凳,还要去砸她,走了几步,却觉出衣角被扯住了,转头便见满脸泪痕的谢黛宁,已经哭的哽咽住了,无能为力的躺在那,手里紧紧攥着他的袍角。

  “别……别……”

  只听当啷一声,凳子从他手里落下,司马澈的滔天怒意登时消弭,他忙回到床边坐下,一把把谢黛宁抱起揽入怀里,手在她背后不住轻拍:“不怕,不怕,阿宁不怕,是我不好,我一时着急了,好容易给你做个解闷的东西,偏叫这不长眼的东西全跌碎了,我这才……算了,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吓着了你,别哭了啊,我这就让她滚出去,再也不在你面前碍事。”

  谢黛宁在他怀里哽咽半天,才道:“不,不要赶她走!”

  司马澈似乎一僵,他缓缓松开了谢黛宁,双手抓住谢黛宁双肩,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你喜欢她?还是她求你什么了?不是我不答应你,她们都是帝陵来的宫女,本该无欲无求,若是生出不该有的心思,那就只能赶出去!”

  原来如此,他是故意的,是有谋算的!

  谢黛宁心里暗暗惊惧,面上却是做出些疑惑的神色,似乎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带着几分难以启齿,和十分真切的痛楚,喃喃道:“我,我不喜欢谁,我只是不想……再有人来看见我这幅样子,我不要别的人再看见……”

  想到为了装作无知无觉,她承受的那些屈辱,让别人换衣,喂饭,擦拭身体,还有清理污浊,就算宫女们不敢给她脸色,那仍旧是屈辱,无法自主的屈辱。

  她痛苦的闭上眼睛,仿佛想到那些画面都是痛。

  司马澈一下明白了,他长叹一声,小心的把她放下,有些慌张安抚道:“好,好,你别急,我不让她走就是,不让她走!”

  他转头看向地上小敏,根本没想起这个宫婢是原本想带走的,只肃然斥道:“你记住了,今日是太子妃给你的恩典,日后必须勤勉小心伺候,绝不可有半分轻忽!还有你们所有人,若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别怪孤不留情……”

  “什么太子妃?”

  话没说完,谢黛宁就打断了他,她惊问:“我怎么会是你的太子妃?”

  司马澈转头回来,脸上又恢复融融的笑意,带着几分嗔怪道:“阿宁,除了你,谁有资格做我的太子妃?”他顿了顿,又正色道,“我待你一片真心,当然不能让你无名无分,我会把最好的都给你!”

  他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其实应该早点告诉你,刚才看你那么难过,才发觉自己还是疏忽了,其实应该让你知道,就算你永远没有知觉,不能动,那个位置也是你的,从来没有旁人!”

  “可你有正妃,张蓉蓉,她是张国公之女,正经上过皇家玉蝶的!”谢黛宁急道,“你做了太子就想废了她?张家人不会答应的!”

  “张家已经答应了!”

  “不!不可能!”

  谢黛宁只觉得仿佛有一张网,兜头朝她罩了下来,让她一时透不过气,被秘密的关在这里也好,装作废人也好,这都是见不得人的,在暗处发生的事情,也正因如此,这些事情不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无可挽回!

  太子妃,不,哪怕侧妃,良娣,只要被名分困住,为世人所知,那才彻底没了摆脱的希望!

  “怎么不可能?阿宁觉得我做不到?不,我偏偏做到了!”

  他说的如此笃定,一股寒意从脚底生起,谢黛宁的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然而司马澈仿佛陷入了一种迷离的情绪,他没有发觉她的异样,说完了便站起身,因为自得而有些兴奋,脸上带着奇异的笑意,像嘲讽,又像是小孩淘气得逞后得意的笑,在屋里来回转悠着,好半天才抑制不住般,对谢黛宁笑道:“算了,今日便告诉你罢,蓉蓉有了身孕,只是孩子却不是我的!”

  谢黛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的瞪大眼睛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疯子。

  “我给了张家尊宠,荣耀,他们给我什么?一个贵为王妃却和侍卫私通的女儿?我不杀了他们已是留情了,不,我非但没有杀他们,我还让蓉蓉和她的情郎在一起,她只是再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做张家的女儿而已,宫里的太子妃还是张家的,这样他们还能有什么不满?他们高兴都来不及,恨不能再遮掩的干净一些呢!”

  “你……”,谢黛宁语塞,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对了,就在昨日,甄氏还进宫探望了太子妃,就在你宫外问了安,然后才出去的。只是你不出门,所以不知晓罢了!”

  说到这里,司马澈忍不住又笑了一阵,他坐回榻边,握住了她的手道:“阿宁,我知道,这样其实也是委屈了你,但我从来不喜欢她,也从没有碰过她,从娶她第一天起,我就在想,该如何才能让正妻的位置,真正属于我爱的人?现在这件事终究是成了!往后别的事情也会一一回到正轨上,我爱的人都会回来,在我身边陪着我,属于我的,也没有人可以夺走分毫!你要好好养病,陪我见证这一切!好吗?”

  司马澈的眼神,已经明显不是正常人,他是在看着自己,却又不是真的看着她,谢黛宁如坠冰窖,为他的疯癫震惊不已。

  本来只是怕被强加上名分会更难离开,现在她明白了,太子妃还是张蓉蓉,司马澈是要她永远替代张蓉蓉活在宫里!

  一股更深的恐惧向她袭来,她甚至无法用言语描述。

  谢黛宁极力抵御着这股惧怕,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还有机会不是吗?

  一定有机会的!

  ——只要世人不知太子妃是谢黛宁,那她就还有机会逃走,拿回自己的名字,重新活着,她一定一定不会被困住!

  为了念念,她绝不能放弃!

  想到这里,谢黛宁把谋划好的话说了出来:“你说的这些,我没力气管,也不感兴趣,我不想当什么太子妃,我只想要啄水鸟,你再去给我做!十只百只,我现在只想要这个!”

  她的声调颤抖,但是也正因如此,司马澈听了没有生气,宠溺的看着她,仿佛她只是在闹脾气罢了,他点头,笑道:“好,好,阿宁你要什么都行!莫说啄水鸟,你让我把皇宫烧了都行!”

  他大笑着走了,谢黛宁这才松了口气,惊觉身下被褥竟已被冷汗浸湿透了。

  过了一会儿,绿绦抹着泪珠进来,扑通一下跪地,磕着头道:“多谢太子妃,多谢太子妃,姑姑说,太子吩咐所有人安心伺候!小敏不会走了!”

  看着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谢黛宁忽然想起从前的自己,意气风发,行事从不齿利用他人,但是现在的她也不得不用一些手段,为了逃走,她不得不如此!

  压下这个突然而来的念头,谢黛宁对绿绦道:“你还是称我姑娘就好,我不喜欢太子妃这个称乎。”见绿绦点了头,她才继续道,“我帮了你,你便也还我个人情吧,我也不需你做什么,只等太子再向你打听我的事情,你便这样说……”

  很快没几日,啄水鸟又做好了一批送来,谢黛宁装作赏玩了几日,便意兴了了的丢开一旁。

  之后,她便一日比一日消沉,司马澈发觉了,又送了许多小玩物给她解闷,然而谢黛宁还是无法开怀,像熠熠生辉的宝珠长久静置,终不免落上灰尘一般。

  司马澈想尽了办法,又问了宫婢,旁人都说不知为何,只绿绦想了想,回他道:“奴婢也不知太子妃是怎么了,前些日还好好的,可突然有一天,正看着啄水鸟呢,忽然不知怎么殿里飞进了个真的鸟,绕着假的蹦跳一圈,似是在看它一般,奴婢正惊奇呢,小鸟忽的又飞走了。就是从那日起,太子妃再没露出笑来。”

  司马澈登时明白,吩咐道:“今日刚好无事,去把四轮车取来,给太子妃更衣,孤带着她去御园看鸟!”

  绿绦等人应声下去准备,不多时便推着裹了厚氅的谢黛宁出来,她罩上了兜帽,将脸遮了个严严实实,司马澈看了一眼,却没说什么,挥手让宫婢退后,亲自上前去推四轮车。

  谢黛宁忽然道:“把啄水鸟带上罢,我记得御园的池水比别处都暖,应是没冻上的,这鸟飞不起来,却不知能不能随水飘动?”

  身后静了一霎,她能感觉到司马澈的呼吸似乎微微发紧,他是起疑了吗?

  不待她再说什么,只听身后传来司马澈的声音,他说:“好,带上罢。”

  宫婢应声去了,他伏下身,脸贴在谢黛宁的兜帽一侧,温热的呼吸和身上的檀香味道飘进她的鼻息之中,谢黛宁忍住了没躲,她伪装的只是身子无知无觉,但是这一次,她甚至连轻颤都没有。

  司马澈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帽檐的狐毛,他轻道:“阿宁,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只要你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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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