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长久躺在床上不动, 谢黛宁的日夜开始颠倒,她必须让自己时时陷入梦境,才能一动不动, 挨过漫长的时间。

  也挨过愈发浓重的绝望——

  身边的宫婢原本都是守帝陵的, 为了让这些青春年华的女子能在陵墓安然到老, 她们很小的时候就被带离家,由姑姑们养大,从未接触过外面的世界。

  谢黛宁告诉她们, 自己和沈屹曾为大烨做过什么也好,诉说自己作为一个母亲,被迫离开出生不久的孩子的痛彻骨髓也好, 都徒劳无功,寻常人都会感动的母女之情, 于她们是万分陌生。

  谢黛宁想和她们亲近, 想套话, 想求得帮助,却根本没有用处, 她们微笑着, 待她如同珍贵的物件,悉心伺候,对她的请求却不敢有任何回应。

  这些宫婢不知何谓怜悯, 同情, 更不懂什么大义和牺牲,甚至连亲情和男女之爱都没有见识过,她们只是做好领头姑姑交代的事情, 沉默而顺从。

  废人一般躺在这里, 是谢黛宁唯一能有的反抗。

  但就是这样的反抗, 每日昏昏沉沉,谢黛宁也不敢让梦境太长,若是真的沉睡,万一有什么动作被宫婢发现,去告诉司马澈……

  她不敢想,真被发现了挨打挨骂也许都是小事,如果司马澈强要了自己,那该怎么办?

  别的女子会如何反抗?死?她也要去死吗?不!她不能死!绝不!

  ……她,不怕失去贞洁,但若再有了一个孩子,她还能回去吗?

  阮清忆让她回到念念身边,她是一定要回去的,她不能让念念也失去母亲!

  可是忍辱苟延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有办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身边的人不能求助,外面的人,想必都以为自己死了吧?

  城墙坍塌的一刻,她跌入那个机关的一刻,无数砖石砸下来,司马澈说整个城门都塌下来了,相信她能活下来才是疯子!

  所以她现在喘着气,却是个死人,在没有把握前,她只能这样躺着做一个喘息的死人,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只是当黑夜降临,周围的声音都沉寂下去,她还是忍不住偷偷动动手脚,在床榻上坐起来,或是伸手触摸一下周围的物品,去感受它们的温度。

  还有自己的肢体。

  她本是健康矫健,生气勃勃的,翻身上马都不需要人扶,更别提刚成婚时,沈屹解了余毒重新练武,她便常和他一同早起,两人在院子里练得大汗淋漓,畅快无比。

  现在,像所有深宅里孱弱的妇人一般,皮肤下的肌肉渐渐萎缩,失去了往日的力量。

  就算找到机会,这样的身躯也无法撑着她逃离此地。

  京城的凛冬,没有月光的夜晚,谢黛宁终还是忍不住悄悄起身下床,她不穿鞋子,哪怕地面冰冷刺骨,为了不发出声音,她还是赤足在漆黑的宫室里一圈圈走动着,试图恢复一些体力。

  最近司马澈忙于前朝之事,有时会几日才来一次,谢黛宁想不出办法逃离,只能希望他对自己再无兴趣,不要再来了,但是他来的时候,她又希望能知道一些外面的消息。

  她最想弄明白的,就是沈屹。

  一开始司马澈听见她提沈屹就暴怒,但是她也只肯说这个,司马澈便压下怒意,告诉她一些。

  司马澈讥讽的笑着说,沈屹接受了首辅之位,为了大烨每日殚精竭虑,夙兴夜寐,着实是个好官。

  谢黛宁不明白,沈屹那样的心性,怎肯屈从于司马澈?

  她相信他必有缘由,只是现在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所以她根本猜不到。

  这日夜里,等周围静下来之后,谢黛宁又轻手轻脚的从床榻上翻下来,踩着冰冷的砖石踱步。

  宫室高大幽深,檀香的气息萦绕不散,刚刚梦到谢家旧事时,她也在昏睡里闻到过这味道,像无形的锁链一般困住了她。

  现在的情形……想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师兄,祖母,舅舅还是念念,世人,他们都以为自己死了?没有人会找一个已死之人,也没人会帮她。

  她不想灰心丧气,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把这股味道赶出鼻腔,但是却毫无用处,抬头看向几步外的窗户,窗纸是幽幽的墨蓝色,没有月光,却比往日要亮一点,她知道是因为昨日下了雪,空气必定是清凉而又干净的。

  谢黛宁静静的站了许久,终还是忍不住走到窗前,轻轻的只推开一条缝隙,然后凑近去吸那股沁凉的寒气,没有檀香的味道,也没有腐朽的木气,只是干干净净的空气。

  凉意顺着鼻腔直达心底,她感受到了寒冷,却仿佛又活过来一般,眼泪忽的滴落。

  她好想不顾一切冲出去,在外面奔跑呐喊,奔向她爱着的家人,她的念念,她那么小,身边的人能不能好好照料她?她找不到自己,是不是会哭?

  还是会慢慢长大,忘记她,忘记还在襁褓中时,抱着她的亲生母亲?

  她会不会……恨自己?

  恨她为了虚名去隆城,抛下才满月的女儿,永远错过她长大的每一个瞬间,让本该堆积满爱意的日子,只留下恨?

  这样的胡思乱,让谢黛宁痛苦的五内纠结,她真想用仅存的体力拼一把,闯出这个牢笼去!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她还是忍住了,如果这样做了,司马澈就永远不会放过她了,她用尽力气一点点关上窗户,为了念念,为了师兄,她还是得忍耐,等待机会!

  谢黛宁沉沉转身,片刻之后眼睛才再次适应了身后的黑暗,然而下一刻,她就发现几步外的铜香炉边上,似乎有个人趴在地上,极力隐藏着身形瑟瑟抖动。

  被发现了?!

  她大惊,握紧了拳头,轻声斥道:“是谁?”

  那人迟疑了一下,才从黑暗里向前爬了几步,埋首回她道:“是……是奴婢。”

  声音有几分熟悉,是素日伺候她的宫婢中的一个,叫做……

  “绿绦?”

  “是,是奴婢。”

  谢黛宁的心仿佛坠入地狱,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倒退了几步才站稳。对了,夜里这个时辰,守夜的宫婢都会来内殿查看,她一定是太难放下对外面的向往,忘了时间,所以才……

  此刻说什么都晚了,谢黛宁颓丧的摆摆手:“起吧,别跪我。”

  绿绦瑟缩着爬起来,跟在谢黛宁身后回到内室,谢黛宁坐回床榻,沉默的躺下,绿绦迟疑着上前,为她盖好了被子,才道:“姑娘……您的手足冰冷,要用些什么吗?加个汤婆子还是喝点温水?”

  “都不必,你走吧,我不需要人伺候。”

  绿绦低下头,给谢黛宁掖了掖被角,然后退后几步,踌躇着却没有离开。

  “还有何事?”

  绿绦忽的跪在地上开始磕头,她不敢大声哭喊,只好拼命的磕,语无伦次的恳求道:“姑娘身子是好了吗?求姑娘,求姑娘再忍忍,千万别说出去,求求您!奴婢知道您也不愿跟太子殿下的,只是……只是姑娘可否再忍忍?只要过了年就好?”

  谢黛宁本已灰心丧气到了极点,不料这绿绦竟突然如此,她的心仿佛又一下被抛入云端,甚至有几分晕晕的不敢置信,撑起身子招手道:“你先过来,别急,慢慢说,我不会说的,但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之前几番试探,这些宫婢没有一个敢和她交心,也没人敢帮助她,这个绿绦也是如此。

  现在这样又是怎么回事?

  “是……是为了奴婢的好友,叫小敏的那个,姑娘记得吗?”绿绦膝行着爬到谢黛宁床边,擦了泪期盼的看着她,“求求姑娘,奴婢知道您装的辛苦,奴婢其实早就发现您夜里起来的事情,但是一直都没说,只求您再坚持一段时日!”

  小敏?那是个有些胖的圆脸宫女,原来她是绿绦的好友,似乎有几日没看见了。

  囚禁谢黛宁的殿宇,主殿两侧是偏厢环抱,围墙外就是司马澈的禁军日夜守卫,宫婢别说离开东宫,连墙外都去不了,谢黛宁又是个“废人”,除了一日三餐和擦洗之类的事,她不喜人近前,所以几乎麻烦不到旁人,殿宇日常清净的像是没人住。

  在这里,小敏还会遇到什么过不去的事情?

  谢黛宁不解,追问绿绦,她想了很久才颤声道:“求姑娘别说出去,是……是太子殿下,殿下他……他有个癖好,他喜欢皮肤白净,些微有点胖的女子,在皇陵时他就带走了两个这样的姐妹,本以为她们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是来了宫里才知道,殿下根本没有给名分,玩腻了就毁去容貌赶出去,两个姐妹的脸被剥皮,身子也毁了,听送东西的内侍说,死的很惨!”

  谢黛宁震惊的瞪大眼睛,忽然想起那个被拐女子的案子,很久前司马澈就因凌虐宫婢被罚过,后来的这件案子又隐约和他有关,他之所以被罚守陵,也有她破案之后给宣帝上奏疏参他的原因。

  当初她就曾猜测,司马澈不敢明目张胆残害宫婢,所以才用了买卖的办法,只是那时候她急着救人,没有证据证实。

  她想到解救的那几个良家女子,的确是肌肤白皙,身形圆润的样子。

  绿绦见她愣愣的出神,脸上却没有惧怕之色,以为她只是不信,忍不住又道:“姑娘,奴婢没有撒谎,姑姑只不让奴婢们传递姑娘的事儿,旁的事情却能和宫里人问几句的,这事就是从送吃食的内侍那打听来的,他们还说以前也发生过!但这都是做奴婢的福分!本来奴婢们也不信,可姑娘苏醒前,一个叫阿芹的也被带走了,也是这般样貌身形,小敏也是,就在前几日殿下来看姑娘,出去后遇见小敏,当时就不许她走,上下打量了许久才放人,后来管事的姑姑就不叫她做事了,还拼命让她吃肉……”

  谢黛宁道:“我信你,只是……我想不明白,太子他为什么?在外面时,我从未听说他喜欢身形丰腴白皙的女子,他的王妃,侧妃都不是这样的,甚至你看……我自己也不是这样的。”

  绿绦道:“……奴婢也不知道,但是太子殿下他,看小敏的眼神,真的不一样,和看姑娘也不一样……求求姑娘,求您再忍忍,忍到过了年节罢!”

  “且不说我本就不想任何人知道此事,就是过了年节,我也没有办法救小敏啊!我永远躺着,最多也就是保住自己罢了!”谢黛宁叹息,“你告诉我年节时会发生什么事?我兴许还能替你们想想办法。”

  听到谢黛宁的话,绿绦兴起一点希望,说:“姑娘能救小敏吗?这几日我们为了小敏轮个装病,好让人手不够,姑姑才不得不让她出来做点事儿,她也忍着不吃饭,拼命劳作,盼着能憔悴瘦弱下去,奴婢求姑娘忍过年节,也是因为姑姑说,过了年节,帝陵的祭祀之事一了,就能给宫里调来人手了,奴婢们知道没法救她,只能争取这些时日,万一殿下再见小敏时看她丑陋瘦弱了,就不要她了呢?”

  谢黛宁登时明白了,“所以,你怕我身子好了,不需要这许多人手伺候,你们装病便也没用了?”

  绿绦点头,除了这样,她们根本想不出办法。

  “求求姑娘了,您的事情我绝不会说出去,只求您坚持这些日子就好!”

  谢黛宁看着急切的绿绦,此前和这些宫婢几番套近乎都失败了,她本已死心,为了守陵被培养的如此冷漠,一时间是难以改变的。

  但终究人非草木,她们不懂亲情,爱情,没有欲求,可是一起长大的情分还是在暗处滋生,将彼此羁绊在一起,她们还是人!活生生的人!

  谢黛宁想了想,不管日后如何,眼前还是能帮就帮罢,她于是道:“前几日,太子殿下说找了个胡人给我烧制啄水鸟,你可记得?”

  绿绦点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谢黛宁沉声道:“你们的办法只能拖过几日罢了,若被发现小敏立时就保不住了,若信得过我,便听我说的去做,等啄水鸟送来了,找机会让小敏送进来,然后——当着太子的面打碎它!”

  作者有话说:

  最近眼睛疼,又休息了一段,非常抱歉!希望还是能如期在本月完结罢。。。

  ◎最新评论:

  【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