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

  御园的水果然没有冻上, 白气腾腾升起,几乎和假山上的积雪融为一处,仙气缭绕一般。

  司马澈寻了个背风处停下, 又吩咐人搬来火盆, 笼着谢黛宁的手捂了半天, 看她冻不着才放下心,对宫婢们道:“傻站着做什么?太子妃想看什么来着?还不去办?”

  绿绦几个忙把啄水鸟端出来,走到池子边, 一只一只的放进水里去。

  这鸟儿是空心的,腹腔里虽注了油,但到底没有沉下去, 在水面上浮沉几下,便摇摇晃晃的随波飘荡起来。

  司马澈低头看向谢黛宁, 她的眸光追着一只红色的漂动, 唇角似也带上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水波荡漾, 一阵微风吹来,啄水鸟挤挤挨挨到了一处, 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都挤在一处, 有什么意思?”

  司马澈笑着说道,伸手从侍卫那取了一柄剑,就用剑鞘在水边一划, 微波便把鸟儿都冲开了, 向着不同的方向漂去。

  宫婢们有意逗谢黛宁开心,也笑着凑趣道:“太子妃,没想到鸟儿真能浮起来, 不如叫人烧制些水鸭, 鸳鸯形状的, 说不定看着更有趣?”

  听了这话,司马澈便朝她看去。

  谢黛宁的睫毛低垂,还是一动不动,半天才听她说:“也好。”

  司马澈便大笑出声,吩咐身后内侍:“都听见了?还不赶紧去办?”

  玩儿了一会儿,传话的内侍便来了几次,附在司马澈边上低语,想是哪里有事找他,他却只是不理。

  又过了一阵子,日头渐渐偏斜,暮色笼了上来,谢黛宁道:“我有些冷,想回去了。”

  司马澈忙弯腰在她手上探了探,嗔怪道:“这么冰?怎么不早些说?”说着话接过宫婢送上来的手炉塞到她手里,又不容置喙的吩咐道,“去取暖轿来。”

  等轿子的片刻,内侍们已把啄水鸟都捞了起来,正站在一旁对数,轿子来时正好数清,禀报道:“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少了两个,想是漂到角落里去了,奴才们这就去找,等下找到了再送去……”

  谢黛宁道:“无妨的,天色晚了,明日再找罢。”

  内侍们看向司马澈,他便点头,不以为意的笑道:“听太子妃的就是,不过两个玩意儿,不值当什么。”

  他说罢亲自把谢黛宁从四轮车上抱起,轻轻放到暖轿里,替她理了理衣裳,弯着腰凝视着她,温声道:“阿宁,我就不过去了,前头有事找我,等几天我再去看你。”

  谢黛宁仄仄的“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她甚少这样乖顺,司马澈似是心满意足的一笑,直起腰替她把轿帘合上,吩咐道:“好生送太子妃回去。”

  抬轿的内侍应了,谢黛宁觉得身下轿子腾的起来,她攥紧了袖口的衣料,压下兴奋的情绪,生怕呼吸重一点都会引来怀疑。

  只是她看不到,轿子外面,司马澈的眸色忽然沉下来,脸色比暮色还要深沉,他似有不舍,又似带着丝残忍的快意一般,对随侍的众人大声笑道:“你们今日伺候的好,去管事公公处领赏罢!对了,莫忘了溪水闸门处守着的那几个,一并都赏。”

  轿子里,谢黛宁听到最后一句,登时如坠冰窖,刚生起的希望又如冷灰余烬般熄灭了。

  人影慢慢消失在御园曲径尽头,周遭静了下来,跟随司马澈的人也明显觉出他情绪不对,都不敢开口,只在一旁静静的候着。

  夜色罩在他身上,和他几乎融为一体,他像石塑般只是盯着谢黛宁消失的曲径,不知在想什么。

  又过了许久,一盏宫灯明明灭灭的出现在曲径上,司马澈像被唤醒一般,哑着嗓子招呼了来人一句:“景叔……”

  来人正是景祥,他一听司马澈声音心里便有了数,挥手斥退众人,才低声道:“太子殿下,在外人面前,您称老奴名字就是,万不可再唤这个叔字了!”

  “外人?筹谋这么久,好不容易登上这位置,我还要看谁眼色?”他话锋尖锐,语带怨气的转而又问道,“景叔,是不是无论多用心,人心终究是焐不热的?!”

  景祥虽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但是只要牵涉谢黛宁,司马澈十次有九次皆是如此,他知道劝解无用,只得叹息一声,道:“殿下,前面有急事找您,您一直不去,那些臣子便借机闹着要面圣,此刻在清凉殿外跪了一片,您还是先去看看吧。”

  “何事这般着急?”

  “还不是允王的陈芝麻烂谷子,当初他为泄私愤杀了方昊德,就算他是个贪官,不经朝廷审讯说杀就杀,全不将皇室和朝廷放在眼里,此举彻底惹怒了南方官员和士子,弹劾他的折子就不说了,这次听说是有人找到了他谋反的证据,一路送来了京城。”

  原来是这件事,司马澈丝毫没有动容的意思,轻笑一声道:“景叔,这件事我已经让司马徵去处理了,不日便会有结果,您就别担心了,别人的证据怎么比得过他?他可是允王的亲儿子!”

  景祥被这话堵的一愣,半天才道:“殿下既知这司马徵是允王亲子,怎好如此信任他?”

  “您放心,我心里有数的。”司马澈抬手在景祥肩上一按,以示安抚之意,“景叔既担忧,我去前头见见那些臣子便是。”

  宫里闹的这些事,自然也传到了沈府,“……整个皇宫除去后妃居所,只剩清凉殿,东宫两处了尚未查探,今日太子带太子妃去御园游玩,属下几个便去东宫探查,但是禁卫守备森严,暂时还未找到突破点。”

  沈屹点点头,只道:“继续盯着宫里,我们的目的是找到玄衣卫内狱所在,在这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

  探子应声答是,沈屹挥手让他离开。

  屋内静下来,沈屹盯着眼前的图纸陷入沉思,这张图绘制的正是皇宫的布局,探查过的地方已经做了记号,密密麻麻的画着叉,剩下的那两片空白显得极为碍眼。

  然而,纵使他已经对司马澈恭顺到了极点,对无礼的要求,突如其来的事务还有言语辱骂都坦然受之,纵使已经有人骂他成了走狗,奸佞,他还是不能接近东宫半步!

  司马澈甚至允许他和几位老臣去清凉殿探望宣帝,但就是不许任何人接近东宫。

  只有那里不行,为什么?

  玄衣卫内狱真的在那吗?他想用阮清辉挟制自己也就罢了,旁人他也不许去?

  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东宫的空白,还有什么办法能进去?

  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婴孩的哭声,沈屹蓦的惊醒一般,腾的站起身,几步就冲到了隔壁厢房,三娘和几个奶娘正围在摇篮边哄着沈时思,她每到傍晚这个时刻,都会哭闹几声。

  熟悉的痛意在心头一扎,沈屹蹙眉,忍下不适后上前抱起了她,温声哄道:“念念怎么啦?不哭了啊,爹爹在,不哭了……”

  他哄孩子的手法已经十分熟练,念念在他怀里果然安静下来,不多时便靠着他的肩昏昏睡去。

  沈屹低声吩咐道:“你们都去用点晚膳罢,我在这就行。”

  三娘等人点头,福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出了院子,一个奶娘便叹道:“大人真是不易,为了照料孩子分出好些时间,晚上还要忙公事!普通人家里没个女人尚且不行,更遑论咱家!”

  另一个也道:“可不是呢,但是大人对先夫人情意深重,上次是哪个劝他续娶来着?刘大人?听说大人再没见过他。”

  三娘打断两人,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等下用完晚膳,早些回去接手才是正经。”

  两人答应着去了,三娘便有往后头去,她如今和浮音两人帮着管一些家事,比寻常仆俾还要忙。

  到了后院,便听屋内传来阵阵喧嚷之声,推门一看,竟是朵朵回来了!

  三娘登时大喜,上前拉住她仔细看了看,笑道:“走了不到一个月,竟瘦了这么多?怎么,还是家里好吧?”

  朵朵打掉她的手,假意怒道:“说的好像我是为了吃的回来似的,我是为正事好吗?我带着白咪往北走,才出了京师地界它就往回飞,往南走也是一样,肯定是阿宁还在京城,所以我才回来的!”

  这话一说,三娘顿时哑口无言,抬眼看看浮音,她也是微微无奈的摇头。

  朵朵不肯承认谢黛宁不在了。

  她不再多话,就在屋里给自己加了晚饭,陪着朵朵吃完,方才问道:“对了,你回来可见过公子了?”

  朵朵摇头,道:“还没呢?柯钺说他忙公事,不出书房谁也不敢去打扰,我就没过去了。对了,柯钺还说你们把小念念搬去书房旁边了?她一个小婴儿就会哭,不嫌吵吗?”

  三娘叹道:“现在已经好多了,不像从前哭的那么多。”

  朵朵沉默片刻,又道:“对了,华庭托我带了个平安锁来,我去给念念罢。”

  华庭在隆城也受了重伤,但是他太过愧疚,身子养好后根本不敢进城,整日在京郊禁军辛苦操练,给念念准备的小东西,三五不时的送来府里,自己却一次也没来过。

  三娘带着朵朵一路到了书房,念念已经睡下了,沈屹正在旁边照看,他见了朵朵微微点头,朵朵递上平安锁指一指念念,他便含笑点头给挂在了床帘上。

  那上面各色的玉佩,铃铛,还有荷包,平安符和绦子都有,有阮老太太和张氏做的,也有亲友所赠。

  朵朵仔细看了看摇篮里的念念,又似长大了不少,脸蛋粉嘟嘟的十分可爱,眉眼也张开了,是个十足玉雪漂亮的孩子。

  她还不太会抱孩子,又怕自己粗心伤着念念,只在边上看个不停,看够了,奶娘也回来了,三人便到隔壁书房说话,朵朵道:“沈哥哥,这次回来我不走了,阿宁就在京城!”

  沈屹心中一窒,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朵朵,你不能再把人生都花费在这一件事上,她也不希望你这样……”

  朵朵闻言却大怒,站起身大声道:“你不信我?我就知道,你们都拿我当疯子看!你们一直哄着我,就是不信我!”

  沈屹叹息一声,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睫把情绪都藏了回去,屋内烛光昏黄,本是柔暖的颜色,照在他身上却是无尽悲凉似的。

  朵朵一下就悔了,慌忙跳起来道:”沈哥哥,我不是……我也是着急,我大烨官话还说不利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信,如果阿宁真的不在了,白咪一定不会活着的,我阿爹的金雕,还有我叔叔,哥哥,他们的雕都是殉了主的,哪怕主人在别处死的,它们就是知晓,从无例外!”

  沈屹抬手轻轻抚了抚朵朵肩膀,让她坐下,柔声道:“朵朵,我不是不信你,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你说的能成真,可是……我等啊等,不怕你们笑我,第一次听你说她活着,我连夜去掘开了她的坟墓,打开棺盖那一刻我不知多希望能看见她……这样的事情我做了不只一次,每次你说,我都信,每次,直到……祖母跟我说,不要再打扰她了,朵朵……我们不能再继续打扰她……”

  朵朵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想再跟他说一次,谢黛宁一定活着,可是这次却说不出口了,一屋子人都怔着想起了自己的心事,朵朵想她咬住谢黛宁胳膊时,笑着骂她是小狗。

  三娘想起第一次见她,装成是个纨绔家的公子,跑去青楼戏耍一番……

  沈屹心里的她太多,每一个都难以割舍,难以忘却。

  门被人轻轻叩响,沈屹回神,只见灯影闪了闪,柯钺忽然进来,见了屋内的三娘和朵朵,先是愣了愣,然后才道:“公子,有一事……”

  “何事?”

  柯钺似被疑问所困,蹙眉道:“是公子叫我留意宫内采买事宜,今日翻了档案,才发现这月有样东西不太寻常,宫里买了许多产自西境的砂石,这个月还要继续买,说越是产自沙漠的越好,有多少要多少,不拘花费。”

  “砂石?还要产自沙漠的?可知是宫内何人索要?作何用处?”

  “听说是东宫找的工匠,是个胡人,但是作何用处却无人得知。”

  沈屹隐约觉得这事不简单,但一时又说不清为何,想了一会儿见朵朵也在细思,她是北狄人,北狄和西境接壤,本来往来频繁,但是连年战乱,现在胡人已是很少见了。

  “……我没见过胡人,只记得小时候听爹爹提过一次,他说胡人的东西不如大烨精美,也就一些烧制的器物有些意思,那时候胡商都卖些这样的小玩意……”

  她说完,柯钺也道:“是,胡人在西境和京城往来频繁,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大将军驻守锁牢关,各国安宁多年,这些商贩十分常见,公子不知还记不记得,您五岁那年的上元节,柯鸣带您去灯市买了一堆胡人的小玩意,竟被骗花去了几锭金子?”

  沈屹点头,不过是十几年前,却仿佛是前生的事情了,那些东西也早已在抄家的大火里化为灰烬。

  “这事蹊跷,你把档案拿给我,我亲自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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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