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望春冰>第51章

  裴耽僵直地立在雨里,几绺发丝沾在鬓角,刚换的衣裳又全被湿透。奉冰不知他又认了什么死理,但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也感到局促,回身去拿起门边的伞,撑开了,踩着雨水走到裴耽的身边。

  他一步一步,踩碎了庭中积水的光。裴耽低头看那光,它像是绕着奉冰的足履飞舞。

  “……”奉冰顿了顿,“扮什么落水狗。先进来再说。”

  说着他便转身,裴耽只得亦步亦趋地跟上,将自己的身形缩在那青竹色的伞底。奉冰的衣发都散出干燥的药香,不像他,又湿又臭。

  走回厅上,奉冰收了伞,吩咐春时去添上一份碗筷。裴耽的斗篷湿哒哒地掉水,奉冰看不下去,手指敲了敲桌案,“斗篷脱掉。”

  裴耽默默将斗篷脱下,奉冰拿去给春时收拾。春时看郎主有留裴相吃饭的意思,自己先识趣地告退,还将其他仆从都一并屏退。

  今晚的菜色本来简单,但除菜蔬之外,正好备上了御寒的热汤饼,奉冰先盛一碗推给裴耽。裴耽肚子饿起来,但又觉赧然,望向奉冰,奉冰自己却已经吃上了。

  裴耽轻声:“叨扰了。”

  奉冰小小喝了一口汤,抬眼觑他,忽而没忍住一笑,“我还道你是来兴师问罪,原来只是来讨食儿。”

  “都不是。”裴耽别扭,“我今日……今日与陈璆打了一架。”

  听见陈璆的名字,奉冰的面色有些僵硬。裴耽的手指摩挲过盛汤饼的碗沿,这是他过去用惯的旧瓷碗,上头还有他熟悉的裂口;汤饼热气腾腾,虽然温暖,但若耽留久了,却会烫着手指。

  不对,不应该说这件事的。太丢脸,显得自己还是个幼稚的只晓得挥舞拳头的小孩子。裴耽掩饰地低头吃了几口汤饼,道:“他的事情,你不必再多想了,我会处理干净。不过,”他拧了拧眉,“若是圣人还找你,你便推托不预朝事,一概不知即可。”

  奉冰沉声道:“我听闻圣人想让你好好休息一阵。”

  “嗯。我自己请的罪,总要自己担负着。或许我很快便能清闲下来。”说着,裴耽却还一笑,好像是为了缓和气氛。汤饼滚烫,他吃得身上发热,额头也冒出了汗水。

  “会不会有别的风险?”奉冰却追问。

  “什么?”裴耽转头看他,笑,“你怕我连累你?”

  “……不是。”奉冰咬住了筷子,别过眼光,“我只是想,裴相若不是裴相,那我该如何称呼你。”

  “都行。”裴耽低声,“叫名字也行。”

  雨声淅淅沥沥,却好像已不再能惊扰到厅上两人絮絮的对话。汤饼入了胃,柔和的暖意流淌到四肢百骸,两人对案而坐,案上的烛火幽清,成一缕袅袅的细线往上飞飘,撞上房梁,又惶恐地飞散开。

  裴耽转过头,厅堂正中央的香案上方是一座神龛,供奉着一尊菩萨,底下除了香炉,还有一枝斜插瓶中的红梅花。

  他道:“礼部的堂上,也有这样的一瓶梅花。”

  奉冰也随着看过去,淡淡道:“这一枝是春时从你家后门口摘来的。”

  “那里啊。似乎是几年前落的种,如今不知怎的,竟长成一片。”裴耽想了想,“我曾想将围墙拆掉,将那座梅林圈起来,好在没有这样做——不然——”

  不然,他就不可能避人耳目地将奉冰安置在这座小宅中。

  他虽然顿住,但奉冰也理解到,轻轻地哼笑一声,“不要脸,人家自己长出来的花儿,你也要它姓裴。”

  裴耽也很同意地笑起来,“是啊,是我不要脸。”

  灯火微微颤动,有蜡泪滴在银盘里。裴耽吃完一整碗汤饼,全身都舒快了,对比片刻前落水狗般冰冷孤独的情状,实如天壤之别。奉冰本想收拾碗筷,他却主动站起来,奉冰颇稀奇地停下了手。

  裴耽道:“我来。”

  奉冰道:“嗯哼。”

  裴耽当真端着碗筷,穿过长廊,往厨下走去了。春时原本缩在厨下吃饭,见两人进来,惊得跳起,裴耽却也被他吓到,碗筷都哐啷啷地一震,奉冰连忙上前稳住,终于瞪了裴耽一眼。

  裴耽暗自懊恼,小心将东西都放下,春时手脚麻利地将它们全都扔进大锅中,舀水一同清洗。裴耽却还不走,只呆愣愣地站在一旁。

  奉冰实在好笑,“裴相这是想学洗碗?过去那么多年,都没见您动过这心思啊。”

  话一出口,立刻意识到不妥,春时“哗啦啦”的涮碗声适时响起,和外头的雨声一同冲刷下来,奉冰仓促地转了个身,去厨房的另一角端药。

  然而他忘了用毛巾,手掌心径自去碰药壶,烫得惊呼一声。裴耽下意识上前,捧住他的手吹了吹,那掌上鱼际位置飞快地显出一个红印,又转而化作一个小小水泡。

  裴耽连忙吩咐春时打来一盆冷水,将奉冰的手按在里头泡着,奉冰讷讷地道:“无事的,过一阵它自己便好。”

  裴耽望着那冷水,迟钝地“嗯”了一声,缩回手。当奉冰浸泡着伤处的时候,他自将药壶端到灶台上,盛了一盅,问:“去外头喝药,还是在这里喝?”

  裴耽挡着,奉冰看不见春时,但清晰地感觉到第三个人的存在,仍然让他窘迫。“去外头。”他小声说。

  *

  两人前后脚地走出去后,春时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真是憋坏他了,他们再不走,他都要把瓷碗的瓷胎刷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