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望春冰>第50章

  确如传言所说,圣人围猎了几天,裴耽就养了几天的伤。无人的时候他将自己关入内室忙碌,一有大臣来探望了,他便躺回床上哼哼唧唧,叫人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这样虽然得不到狩猎的彩头,但行宫的温泉倒伺候得他舒舒服服。

  十二日,銮驾回朝,圣旨发下,称裴相为国家劬劳以致身体抱恙,朕心甚是担忧,请裴相静心疗养,不必急于回署理事。

  圣旨说了一通关怀伤感的话,然而官场中人都能嗅出一些风向。识相的人得了它,便应当自发请告,捐出头上的官帽,否则后头恐还会跟着雷霆骤雨。裴耽接旨回宅,先是往太原府一纸家书,要将二叔一家人全都叫来质问,几位族长叔公若不嫌车马劳顿,最好也都来一趟。但他对自己能否使唤得动族中人,时至今日,却也已经不甚确定。

  做完这些,他又冒着小雨,去了一趟大理寺。

  尚书令傅沅给陈璆定了干犯天命的大罪,陈璆关押的地点也就换到了这里,只待秋季问斩。

  大理寺卿给裴耽撑伞,走过雨水丰沛的庭院,鞋底都湿透了一层。进入寺内监牢,因地势较低,雨水皆沿着台阶往下倒灌,大理寺卿当即发了脾气,要叫来小吏打扫,裴耽挥手说算了。自己提着衣裾拾阶而下,然而再如何小心翼翼,还是踩了一靴子的水。

  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但不好发作,只是暗自咬牙。

  陈璆关在最里头的一间,走到铁栅前时,雨声已近乎消逝。

  不过是十日不见,狱中的陈璆,已是一身邋遢,面污发乱,眼里褪去了咄咄逼人的光,整个人瑟缩在斗室一角,面墙发抖。狱吏拿锁链敲了敲铁栅,他便陡地惊醒一般转头而望。

  看清了裴耽,他的瞳孔先是睁大了,而后又渐渐地缩回。

  狱吏给裴耽开了门。裴耽闻见里头一团臭气,皱了皱眉,也不进去,就在门口冷冷道:“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要不要?”

  陈璆含糊地咕哝半天,最后,“呸”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

  裴耽的眉头锁得更紧,眉心一跳一跳,“我只问你,剑南道贡使冯乘,明明是在来京途中丢失贡物,为什么到了长安却要诬陷李奉冰?你若有线索,我还可考虑向圣人上奏,饶你一命。”

  “线索?”陈璆冷笑,“你找我要线索?”

  裴耽微微眯了眼睛,冷漠地看着他。

  “冯乘没有说吗?啊,我知道了,冯乘的供辞直接上报天子,未经你裴相的手,所以你不放心。”陈璆拍手笑道,“你来找我,是想套我的话!天子不相信你,你却偏要知道!”

  裴耽冷冷地道:“命是你自己的,你想清楚,不要不识好歹。”

  “不必想了,这没什么好隐瞒的。”陈璆仍是无顾忌地笑,“是我,我告诉了冯乘。”

  裴耽蓦地抓住了铁栅,五指用力露出青白指节,指甲几乎嵌入铁锈,“你告诉他?你为何会知道?”

  “这话问得奇怪。我为何会知道,自然是李奉冰自己说的。”陈璆想到了李奉冰当时的面容和声音,便连自己的表情都柔和地收敛起来,“他说他过去也有蜀锦,还是石榴红的呢。”

  雨的声音好像蓦然间击破了屋顶,淅淅沥沥全摔在裴耽的头颅。他的手僵硬地放开,他想起来了。

  奉冰刚到长安、随陈璆去东市,他曾经远远地跟在后头,见他们进了一家绸缎庄又出来,而后,他便听见奉冰说自己在牢州有女眷。

  他不知道他们在店铺内,还发生过这样的对话,他若是早些知道……或许早就能破了冯乘的这一桩案子。

  初见陈璆时便已积攒胸中的怒气此刻正在四肢百骸胡乱奔走,伴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陈璆挑衅地盯住他,又嗤笑。

  “我就去同冯乘计议此事,我说,您看他是会裁长衫呢,还是裁小裙?我料想是一条小裙,毕竟李郎君姿容秀丽,不能亏待了那一副腰肢——后来李奉冰还与我说,那曾是你们的‘闺房之乐’,我真想瞧上一瞧——”

  裴耽毫无预兆地一拳砸了上去,陈璆连惨叫都不及发出便往后跌倒在地,而裴耽再也顾不上任何脏乱,竟在这牢狱之中,和陈璆扭打了起来!

  壁火不断地晃动,在眼中碎裂,爆炸,锁链粗哑地拖拽,墙壁斑驳地流血,所有闷拳重脚的声音在裴耽心头拓出千百倍的回响,心腔都要被撑开,胸膛都要崩裂,可这所有的痛苦,却都像落在空中,落在水里,接不住,于是只有下沉,再下沉,没有水花,也看不见底。

  裴耽最后是被大理寺卿和几名狱吏一同合力拉扯住。彼时他已将膝盖都顶住陈璆的喉咙,陈璆挣扎不得,双手又被锁链缠上好几圈,眼睛凸出来瞪着他,嗬嗬地喘气。

  裴耽双目通红得几乎渗出血丝。与他对视半晌,终于一跃起身,拂袖而去。

  *

  “裴相!郎主!”吴致恒撑着伞,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裴耽已经候在大理寺前。

  和陈璆打了一架,心情却并没有好多少。天色暗了,大理寺不敢留他吃饭,好声好气地将裴家的吴管事请来接人。

  他浑身湿透,又脏又臭,里子面子全失掉了,却还装模作样地低头掸了掸衣襟。吴伯让他上车更衣,自己去驾车,一边忍不住道:“他一个丧家之犬,您何必打他?”

  “——出气。”车厢里传出不容置喙的两个字。

  “那您当真出气了吗?”

  “……没有。”裴耽静了半晌,又闷闷地道,“但我打赢了。”

  “您当然能赢,四五个人帮您按着他,他身上还有刑枷。”吴致恒很不买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您何必急在一时?”

  “这根本不算报仇。”裴耽强硬地道,“这就是,出气。”

  吴致恒不言语了。要说裴耽冲动,但他打完了人,还知道给那四五个大理寺的官员小吏包几贯钱,堵住他们的嘴。真要流传出去也没有关系,陈璆横竖已是个死人。

  “您想没想过,”吴致恒慢慢道,“圣人即将免您的官,在这当口,您还去闹事……”

  “怎么是我闹事了?”车内的声音幼稚地抬高,“你知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吴致恒问。

  然而隔了大半晌,这一问,也未得到回答。

  吴致恒叹口气,“今日,牢州的贡使们也离京了。”

  车马摇摇,马鞭挟卷着雨水,在空中激起颤动的雾,落了地,便与融化的雪水汇流入沟渠。已经行到崇仁坊与平康坊的交界,街道两旁的店铺渐挂起风灯,行人们面色各异地在屋檐下避让裴府的车。

  吴致恒续道:“李郎君没有跟他们走。——郎主,您还打算让李郎君真的回牢州吗?”

  “——停车!”裴耽突然道。

  “什么?”吴致恒一愣,还未反应过来,裴耽掀开车帘,竟径自踩着车辕跳下。他已经换了一身常服,披着油衣斗篷,但这一跳,又往衣袂飞溅上斑斑的泥点。他全不在意,只是往崇仁坊中走,却不是回家的方向。

  *

  里坊间华灯初上,奉冰刚刚在小厅里摆好碗筷,准备吃饭。

  春时忽然来报,上气不接下气地,“郎主,裴——裴相——”还未说完,奉冰抬头,已经看见了裴耽。

  裴耽就站在大雨倾盆的院落里,雨水肆意流过他的脸庞与躯干,他像一个高大无趣的假人,唯有一双眼睛,被雨洗得更加澈亮,倒映着所有纷飞的往昔与一线浇薄的未来。

  “四哥。”裴耽开口唤他,但声音沙哑,这两个字在雨中并不清晰,好像只是无足轻重的杂音。他吸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走?”

  奉冰慢慢行到屋檐下,扶着廊柱,微微蹙眉,“你是问,我为什么不回牢州吗?”

  雨太冷了,裴耽的全身都发起抖来,水珠泼溅在他的眼底又四散开,他的声音在寒冷中哽咽:“可是你会不会后悔?”

  奉冰静静地凝望着他。

  “我不知道。”奉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