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望春冰>第52章 银汉堕怀

  奉冰将裴耽带到了会客用的小花厅,正是白日韩县令曾来过的地方。厅前两边伸展出抄手游廊,接着一庭淅淅沥沥的雨水,只是寒冬之末,游廊上的紫藤都早已干枯,千丝万缕仿佛残破的帘帷。

  奉冰坐在围屏前,捧着药碗,看向那夜雨。裴耽将香炉点上,又抬手挑了挑灯芯,厅中一时光亮大盛,将两人的影子交叠着扑朔在屏风上。

  直到再没有可以做的事了,裴耽只能在奉冰侧边坐下。

  清渺的药香弥散开,奉冰小口小口地抿着。说来奇特,他从三岁就开始喝药,到如今三十岁,却还是怕苦,抿上一口,品一品,便忍不住形之于色。

  裴耽问:“是不是甘草不够?”

  奉冰并不回应。他感到有些话要与裴耽交代清楚,交代了,他就可以赶裴耽离开,仿佛这夜色里潜藏着危险。是以他望着雨帘,开口:“我不走,是有我自己的打算,与你没有关系。”

  裴耽慢慢地坐直了,沉默地看着他。

  “牢州方面因我得罪于上,我若回去,要么是他们奉命害我,我死,要么是他们不愿意害我,他们死。”奉冰的话音清淡,“我既不想死,也不想无辜的人因我而死。你明白吗?”

  裴耽冷静地道:“牢州的线,始终牵在长安,并非牢州自身所能决定。你若真想回去,自有两全之法,但你若不想了,也要另做好准备。”

  奉冰低声:“什么准备?”

  “与圣人周旋到底的准备。”

  奉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当初我们兄弟四人同在十王宅时,的确想不到会有今日。”他道,“二哥性情平易近人,他的院落里总是热闹和气,你记不记得?三哥就不一样,他成日往外头跑,还有传言说他在平康里养了一个女人——他与我差不多大,到今还没成婚呢。”奉冰将脸埋在茶碗前,牙齿咬着杯沿发笑,“大哥住在少阳院,与我们来往就少许多……”

  说着他又想到裴耽与幽恪太子有仇,抬眼去瞧对方。裴耽却也恰在这时望过来。

  两人的目光相撞,奉冰的牙齿险些磕着。

  “我是说,”他匆匆地道,“我过去没想到会到如今这地步,但兵来将挡,我也不是傻子,你——你不必将我当傻子隐瞒。”

  裴耽道:“我从未将你当傻子。”

  奉冰道:“若是圣人免了你的官,你待如何?”

  裴耽看着奉冰,外间的小雨淋漓在奉冰的眼底,幽幽然。裴耽将身子放松了一些,一手撑在红槅小方几上,支颐对着他笑,“若只是免官,那倒不怕。若比免官更甚……恐怕我也做不了什么。”

  奉冰不耐,“什么意思?”

  “四哥。”裴耽轻轻地唤出口。

  奉冰的脸色变了一变,但尚且未阻止他。

  裴耽又开朗地笑,好像这一声四哥是什么大谋得逞的宣言。他温和地道:“若真有那一日,遇上危难,你可以去找赵王,他晓得如何做。若没有危难,那你最好便不要插手,置身事外即可。”

  奉冰听了,却罕见地没有反驳回去。他低头喝药,大口大口,闭着眼睛囫囵地喝完了,才道:“我看你没有那么容易死。”

  裴耽歪着头笑,“我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也不打紧。”

  奉冰旋即道:“你是在激我?”

  药香萦纡,缠绕进裴耽的喉咙。他望着奉冰那薄薄开合的两片唇,想起过去与他接吻的时候,也总是有药的味道,以至于他如今只要闻见了,都只会觉得它催情。

  四哥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像把自己送进牢笼的小兔子,心肠那么软,处处有隙可乘,却还要龇牙咧嘴地吓唬人。

  裴耽的目光下移,移到那渐渐喝空的茶碗边,奉冰的手指甲晶莹得像几片小贝壳。裴耽道:“手还疼不疼?”

  奉冰将受伤的手指缩回袖子里,“不疼。”

  裴耽手撑着几案站起身来,在这花厅里走了半圈,绕到一个博古架后,打开一只小屉,翻出一包小银针和一罐药膏。奉冰自己都不知道那博古架后有这么多东西。

  裴耽复在他面前盘腿坐下,道:“手。”

  奉冰却将手背到身后,“不要你管。”

  裴耽好言好语:“敷上药,过一夜便能好。”

  “我高兴它疼着。”

  “你不是说不疼吗?”

  奉冰语塞,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裴耽。俄而又移开目光,低声道:“这等小伤,一天两天纵好不了,挨上三天五天到底能好,这世上所有的伤疤,还不都是如此?”

  裴耽不答。他已经拆开了那一包小银针,取出一根在烛火上烧灼,香雾沉沉,他的模样像个把持他性命的恶魔头子。

  奉冰终于觉得僵持也没有什么趣味,将手掌放上来。那一个水泡竟然变大了些,或许因为总在摩擦,四周隐隐地发红。裴耽握住他的手,银针准确地将水泡挑破。

  只是一瞬间事,奉冰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疼痛,裴耽已在上面抹开清凉的药膏。烛火的映照之下,裴耽低着头,好像令他那一双眼睫毛显得更长,阴影扑簌簌地遮住他的表情。

  奉冰恍惚想起来,裴耽虽然自己不打理,但其实是很懂得照顾人的。他们在一起的那三年,自己凡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腿软,裴耽总是比大内的公公还体贴,拿过状元的少年郎,连背医书都要与他比,显得这体贴好像是用好胜心包裹起来。

  其实就算在十王宅中,何处摆着何种药奁、收着何种草药,也都是裴耽比他更清楚。

  奉冰轻声:“多谢。”

  裴耽那眼睫毛便扑扇了扇,他慢吞吞地道:“做宰相和做大夫,道理一样,都是理阴阳,顺四时,中和万物。”

  奉冰亦淡淡一笑,似乎气氛终于因这句无聊笑话而缓和了些许,然而裴耽却没有笑。奉冰忽然察觉到,五年过去,比之曾经的裴状元,如今的裴相更像一个晦暗而危险的影子。他一旦试图深究,便仿佛靠近一座深渊,渊底的风都在拉拽他的双足。

  他感觉他们离得太近了。甚至想缩回手时,裴耽开了口。

  “四哥。”裴耽道,“你在牢州,也时常受伤吧?”

  四周俱安静下来。

  裴耽抓握着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奉冰反而强作轻松地吐出一口气,抽出手,撑着桌案站起,还拍了拍腿,“雨小些了,我送你回去。”

  裴耽却不起身,只是抬头看他。

  “四哥,”裴耽的语调宛如雨中绷直的线,“我也是你的伤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