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望春冰>第6章

  奉冰回到房间,喝过了春时煎的药,气息稍顺一些,便将向崇遭难的事告诉了春时。

  春时听了,既害怕,又唏嘘,还抓住奉冰的手臂连问:“裴郎君亲自来查,是不是很重大?”

  “嗯。”奉冰的眼帘微微垂落,望着空空的药碗。一股子苦味。片刻,他又道:“长安不比地方,事事都要讲规矩,你不可再称他郎君,要称他裴相。”

  春时一呆,没有反驳,只低下头去,闷闷地,“那……希望裴相能还向使君一个公道。他还曾分鱼给我们吃呢。”

  奉冰浅淡地勾了勾唇。

  春时全不晓得自家郎主才是最有杀人嫌疑的人。

  他忙活一阵,忽发现有几味药已用尽,该添置了。同奉冰说时,奉冰也正想出门走走,主仆两个便穿上大氅、戴上风帽,同往东市去。

  “听闻这位黄大夫岐黄圣手,比两宫太医还要妙!”春时笑道。

  寻到那黄家医馆门前,却见门庭若市,尽管是个下雪天,排队守候看诊的百姓也仍不少,还不时有贵人家衣着华丽的仆婢进进出出。奉冰的药方是自己带好的,过去在长安,由太医署拟定,去了牢州,又陆续由当地大夫做了些修改。奉冰让春时将药方拿进去,他只需抓药,或许不必排队。自己独守在街边廊下,百无聊赖地踱去一旁书铺翻了翻书。

  书铺里卖得最好的永远是历年科举的考卷汇编,都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被来往行人翻得卷了页。奉冰一眼便瞧见了永治二十五年的小册,鬼使神差地伸手拿了过来。

  扉页上题了当年各科高中者的姓名,头一个便是裴耽,字允望,中进士科。

  那一年的裴耽才十七岁。虽出身河东名门,但五岁时父亲便在一次对高丽的战事中早早离世,母亲紧随而去,朝廷御赐了一块满门忠良的匾,他便是在那牌匾下读着书长大。不过这些都是奉冰后来才得知,在永治二十五年,奉冰初见裴耽时,只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耀眼的少年,好像一出生便是明珠绝代,从未经历过任何的人世风霜。

  奉冰揭下风帽,从大氅底下伸出冻得发红的手指,轻轻翻过书页。

  进士科殿试赐题:“舜不杀象,论之。”

  象是舜的异母弟,屡次暗害舜,舜却始终不计前嫌。先帝让众才子论之。

  进士科是本朝最难考取的常科,有“五十少进士”之称。但裴耽却偏偏考中了,他鲜衣怒马从朱雀大街上行过,像那前朝的潘安,被士女百姓们的爱慕眼光牵拉得几乎走不动道,马前车中,掷满了鲜花美果。他的名字永远镌刻在了长安城中的大雁塔上,风日秀丽,拂过曲江池畔志得意满的脸庞。

  奉冰知道,裴耽始终怨他。

  一纸赐婚诏书突兀地下达,逼迫裴耽娶了自己,嗣后便入秘书省,做了从五品的丞,终日点书为伴。他折断了裴耽即将高飞的翅膀,把裴耽高中那一日所有铺锦列绣的风光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啊呀,裴相!是裴相来了!”书铺主人的一声惊呼将奉冰的思绪打断。他惊了一跳,书册掉在地上,被眼前人捡起,还轻轻拍了拍上面的雪渍。

  奉冰憋不住了,转身便要走,却听见那人还笑了一声。

  他一定是看见了书的内容。

  书铺主人凑上前,递上一支笔,满脸堆笑地道:“裴相,给这册书题个字可好?小民难得见一次裴相,您的文章我都倒背如流了!”

  裴耽不答,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拿书去拍奉冰的肩膀,奉冰不得已回转身来,便见他笑得清澈。

  “这位郎君若喜欢,我给郎君题个字?”

  太不要脸了。

  只好在周遭无人认识奉冰,他抿着唇,干巴巴说了句“不用”,便往那医馆方向走。然而医馆前人多,推推搡搡,还总有人踩他的脚。他知道裴耽就跟在他后头,没来由地更窘迫,裴耽不得不伸出手去将他与人潮隔挡开。

  裴耽温热的气息几乎逼至他的鼻端。

  他明明从不曾做错任何事,为何要如此慌不择路?

  奉冰蹩入一条巷道,身后的声音却又淡淡地追了上来:“郎君今日咳嗽得厉害,可是邸舍药材有缺?”

  奉冰站住了。

  面前便是小巷的高墙。熙熙攘攘的闹市人语声,风雪在其中溯回飘转,但被一把伞遮住。伞下的空间逼仄幽谧,他自己呼吸的气息都结成了雾,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很冷,奉冰不由得低头呵了呵手。“只欠一味独活。”他说。

  裴耽蓦地哑了声。

  裴耽心窍玲珑,他显然能听懂。在多年以前的那座小小的宅屋中,他们吵架,奉冰很少能吵赢这位状元郎的。

  伞是青竹色,微雪簌簌地落在纸面,在奉冰脸上落下明暗不定的阴影。裴耽开了口,但却没有吵架的意思,这让他意外。

  “我来邸舍之前,”裴耽似乎在慢慢地思索着,“去了一趟尚药局,挑了几味上好的药材,都是你……从前用惯的。民间的药不比皇家,你试一试,定知道它好。”

  “多谢裴相美意。”奉冰道,“草民在牢州五年,过去用惯的东西,如今恐怕早已消受不起。”

  裴耽道:“你不必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奉冰很累了。

  他在官面上已经应付了裴耽一次,不料在这私下里还要再应付他一次。裴耽锋芒毕露,时常扎得他疼,他现在纵使不在乎了,也不愿自找罪受。

  他不需要这些关心,他们早已和离了,如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不必有任何交会。

  他横下心,一转身,便要从裴耽身边挤出去。他身形瘦,裴耽伸手抓他肩膀,却像抓到了一把骨头,愣了一下,奉冰已经溜到小巷外。

  只一刹那的接触,裴耽的五指像在奉冰肩头烙了滚烫的印,他不言不语地离开,连风帽都未及披上,淋了满头的雪。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给过裴耽一个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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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标题取自范泰《鸾鸟诗序》典故:“昔罽宾王结罝峻祁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能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羞,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以映之。’王从其言。鸾睹形感契,慨然悲鸣,哀响中霄,一奋而绝。嗟乎兹禽,何情之深。”后往往用作夫妻情深、但生离死别的比喻。不过我认为“鸟见其类而后鸣”,也不必然要关乎爱情,将镜中映出的影子当做自己的同类,本身是一个孤独的譬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