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望春冰>第7章 树棘得刺

  春时好不容易拿了药包出来,便见自家郎主一动不动地候在门外,身上全是飘雪,连忙心疼地给他披上风帽,又撑起伞,扶着他往回走。

  郎主很少有这样冷脸的时候,薄唇抿成一条线,素来平和的脸庞都斩出几分冷硬的棱角,像在与谁较着劲儿。

  五年前,郎主被拖下诏狱逼供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回邸煎药,郎主和着晚膳一同吃了,却又和着晚膳一同吐了出来。

  “这药不对。”奉冰洗漱了数次以后,面白如纸。

  春时骇一大跳,连忙取来药包,与奉冰细细研看。奉冰将药末对着灯火细瞧,火光都像幻作了污渍光斑,粘连在他的指尖。

  “这是禁内的药。”奉冰慢慢地道,“孙太医研药精细,常掺入甘草佐味,我一尝便知。何况它还添了一味穿心莲。”

  春时一呆,拿自己手中药方看了半天,糊里糊涂问:“那会不会有害?”

  奉冰摇摇头,“穿心莲可清热,民间亦常有。”

  春时一拍脑袋,“黄大夫的医馆里竟有太医署的药,可见黄大夫高明!”

  奉冰失笑,原本很不愉快的心境被他这一打岔竟敞亮了些。“你是真蠢,还是哄我?”

  春时塌了脸,“那我若知道是太医署的药,绝不可能瞒着您的呀。”

  奉冰伸手去揉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了才放开,春时有苦不能言。奉冰淡淡勾唇,“我在医馆外遇见了裴耽,他说他从尚药局求了几味上好的药材。”

  春时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

  “我当时拒绝了他。”奉冰垂下眼睫,“但原来与我说话不过是他的障眼法,真正的那些药材他早已送给了黄大夫。

  “我忘了,他一贯如此,狡兔三窟。”

  春时不再说话了。他默默去沏了一杯热茶,给奉冰捧在手心,又将小炉中炭火挑了挑,暂且添一些温暖。奉冰却好像陷入了什么思绪里——五年以来,他总是如此,方才还是笑的,但那笑容到不了眼底,就会立刻化去,了无踪迹。他望着窗外那一轮雪月,低声:“我其实不恨他。但我真的不想见到他。”

  再相见有何益呢?他已经没有什么能给裴耽的了。

  他在过去就没有。裴耽想要的似锦前程,满座高朋,娇妻美眷,良田广宅,他全都给不了。裴耽在秘书省坐了三年的冷板凳,是本朝最委屈的进士科状元。

  他们成婚三年,相处纵不说甜蜜,到底可算是融洽,但裴耽离开的那一日,他自己都没有露面,只雇了两驾马车将他留在十王宅的东西拉走。脚夫来来回回穿堂过室,能掀开的箱子都掀开了,软红绡的帘帷永远在晃荡,凌乱杂沓的脚步声消泯了斗室之中的一切旖旎。奉冰就站在朱红门槛边,双手捧着臂,风吹得他咳嗽,但尚且站得笔直。

  他当时还有些惊讶地想,原来裴耽,这么讨厌他。

  ——但即使如此,奉冰也没有说谎,他当真不恨裴耽。他总觉得,若是恨了,就浪费了自己。在长安的诏狱里,他已经决定不要再为裴耽浪费自己,没有意思。何况五年都过去了——

  自己早已经走出当年的阴影了。

  “春时,”奉冰轻声说,“那一只岭南的牙雕香球,帮我寻出来。

  “我明日要去拜访裴相。”

  *

  翌日仍是大雪。

  崇仁坊中,豪邸连绵,比别处格外肃穆高华。

  奉冰穿得端正整齐。轻纱帽,素襕衫,罩一件雪白袄子,腰间青带悬着香囊,足履新制的麻鞋,既合乎庶人的身份,又干净雅致,不至于令人小看。他敲响了裴相大宅的铺首,却仍是那一位熟悉的老仆来应门。

  老仆看他一眼,却不通报,径自领他入内。

  这御赐的宅邸当真广袤。先过了三进院落,见到一片池苑,有水榭飞凌其上,濛濛风雪中只露出一个傲慢的尖角。绕过池岸,又入一座花园,园后有一座八角小亭,老仆在亭下止了步。

  “郎主,李郎君来访。”老仆躬身。

  奉冰抬头,裴耽正立在那亭中,临一方书案作画。听见话声,那执笔的手骤然一顿,旋即裴耽转过身来。

  有一刹那,奉冰恍惚看见裴耽眼中清光雀跃,像极大的欢喜降临,但立刻他就掩住了,五指攥紧了笔,又往案上一扔。

  不知是不是毁了画。

  奉冰低头道:“草民请裴相安好。”

  “安好?”裴耽笑了笑。奉冰的心一坠,却听他又道:“好,你也安好。”

  说着,裴耽走下小亭,侧首看他一眼,吩咐:“到东暖阁去。”

  奉冰根本来不及拒绝,裴耽已经举步。

  东暖阁就在小花园之东,终日窗扉紧闭,烧着地龙,奉冰一走进去,便觉温暖如春。阁中处处灯火明亮,顶上还做了琉璃窗,透入冷冷天光,照亮四面的书案、衣桁、小榻、香炉。各种生活用物虽然华丽,但都散乱各处,脚下一不留神总要踩到一册书,料想这便是裴耽平素起居之处了。

  奉冰原没想到自己会进入如此私密的地方,他以为只要在厅堂上说几句场面话就足够的。

  他不敢再往里走了。阁有二层,雕花木楼梯上纱帘摇荡,他猜测那上头是卧室。

  偏偏在那帘下,他看见一只敞开的箱子,箱盖上搭了一件石榴红的衣裳。再一凝眸,却是他那一条蜀锦制的襦裙。

  他登时后退两步,不敢再看。

  裴耽浑无所觉,自己去了后头沏茶,端出来放在案上。“阁中乱得很,但好在暖和,李郎君不要嫌弃。”

  裴耽对他笑,奉冰也只有礼貌地回以笑容,“累裴相费心了,草民很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