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枭獍徒>第4章 夕飧

  孟冬昼短夜长,谢怀御离开枢密院时还有隐约天光透过薄霞,待到下车入府,已是月上梢头。

  朔风卷起庭院飞雪,凛冽入长廊,清辉薄满地。谢怀御面无表情地跟着碧桃前去正厅。

  正厅少有地透出暖融融的光来,无他,皆因楚王府往日实在冷清。寻常大户人家,阖家亲眷依例是要围坐正厅用膳的,再有女使侍立身边或者往来忙碌,顿顿都是热闹景象。

  然而萧寻章是个去金缕阁都要独开厢房,从不要人侍候的寡淡性子。回了府也鲜少开正厅,只自己待在书房草草应付,是以此地岁岁孤寂更胜柴房。

  正厅的门倏然开了,萧寻章修长的指节搭在门框上,小春信贴在他脚边,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看到谢怀御,张大嘴冲他叫了一声,可惜嗓音稚嫩,湮灭在了寒风中。

  屋内烛光照在小春信的毛发上,黄狸明亮,暖如朝阳。萧寻章声色温和,低着头对小春信说:“小主子回来了,是不是?”

  谢怀御跨过门槛,故意放慢了些脚步,看到萧寻章已经落座,他并不动,只站在一旁。

  待到女使布完菜退下了,萧寻章才侧过身来说他:“倒是长本事。”话语间却听不出怒意,只是静静地等谢怀御的回答。

  其实谢怀御见到他时就有话想说,可心中终究别扭,只觉得先时无一刻良机。此时萧寻章递了台阶,自然顺势就下了,谢怀御僵硬地说:“对不起。”听着就诚心不足。

  萧寻章说:“这话你该去同行香游艺园的班主说去。别人在台上唱戏,你在台下演个全武行,真有出息。”

  这会儿谢怀御看起来倒是格外温顺,他说:“是,我明日就去上门道歉。”

  “嗯。”萧寻章对谢怀御的态度满意了,说:“明日道过了歉,就安生在府里待一段时日吧,静静心也好。”这是要关他禁闭了。

  谢怀御心中不服气,开口就要辩驳,想了想又闭上了嘴。

  萧寻章倒是注意到了,他问:“想说什么?”

  谢怀御理智上觉得自己应该说“没什么”,但他实在不忿。少年心性是心直口快,他再早熟也难以圆滑到彻底压下所有情绪,只能在心中多拐上几个弯,然后语气古怪地说:“想来你在朝中艰难,否则怎么由人乱嚼舌根?”

  其实他不在意受罚,他愿意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受罚,但若是因被曲解的缘故,他只会觉得不甘与委屈。

  “哦。”萧寻章了然了,他素知外头那些有关他真假参半的传闻,但他一向不放在心上,想来是又有人谈论起来,说话不好听,被谢怀御听见了。

  你竟为了此事出头,他看着谢怀御,思量间眼角微眯,他想,真有意思。萧寻章问道:“你从前在江南从未听过那些事吗?”

  他听出来原因了,谢怀御转念间想道。他一下子明白自己先前那点别扭是怎么回事了,比起向其道歉,他更希望萧寻章能知其所云,即便话语再拐弯抹角。

  萧寻章无意间捋顺了他的毛,他遂了意,答话显得将心比心起来。

  他迟疑一下,说:“我住着你的宅子,自然没人会来说你的闲话。”

  这话听着贴心,萧寻章暗笑,语调都比先前和缓了,他说:“那就是在宅子外头听过了。那时也为这事与人比划么?”

  谢怀御利落地答道:“没有。”

  萧寻章说:“那怎么进了京,这么沉不住气了?”

  这话问得谢怀御哑口无声,他彼时只当是自己一时冲动,做便做了,错便错了,他心知是自己能承担的后果。而萧寻章如此一问,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沉不住气。

  他答不上话,却想起另一桩事来,模棱两可地说:“晋王说,你认我做义子。”

  萧寻章明明仍然是面无波澜的样子,谢怀御却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些尴尬。萧寻章招来女使,让她们去重热饭菜,而后轻点两下桌角,示意旁边的位置,对谢怀御说:“你先坐。”

  谢怀御坐下了,手方伸向杯盏就被萧寻章截住了,他把杯盏捞到自己面前。而后起身提起茶壶为谢怀御另斟一盏,对他说:“小孩子不要喝酒。”

  谢怀御默默端起被塞到手中的新茶喝了一口,心说你真把我当儿子了。

  萧寻章斟酌半晌,迟迟不开口,久到谢怀御已经在思量是否应当开口说算了。萧寻章终于想好了说辞:“其实这也是没法的事。当年事发突然,我出不去郑都,又担忧他人欲对你下手,只得给你安这样一个身份,至少能得知你的生死。”

  “何况,我虽不疑心冯伯的忠心,可刁奴欺主的事也是有发生,人心难防。”萧寻章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只得时时往江南去信,坐实这样的关系,提点他们你迟早要回京的,他们才不敢心生怠慢。”

  谢怀御说:“你至少应当让我知道。”

  萧寻章说:“此事原就是我临时起意,而后每一步都是将错就错。我想着既只是为保你的平安,也并无让你尊我为义父的意思,因此从未大肆宣扬过。进了郑都,便当此事揭过了。”

  谢怀御品出了话里的意味,他说:“可晋王知道,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了。”

  萧寻章颔首:“是太后告诉他的。”

  谢怀御回想着见到晋王后的一路行踪,他意识到了什么,说:“也许我今日不该离府。”

  “哪有什么该不该的。”萧寻章轻笑一声,说:“你今日不离,还有明日、后日。不是晋王也是别的世家子弟,想让你犯错还不简单么?”

  谢怀御说:“可是我同她并无瓜葛。”

  “表面看来,正因如此。”萧寻章看向窗户,上面糊了软厚轻密的纱,其实看不清外头。他说:“天有九霄,冬生飞雪。无论是临风逆风,只要不落地,总是洁白的。落了地,车马一过,便有了脏污的痕迹,再也飞不起来了。”

  “雪若脏了,污的是与之相连的一片。”谢怀御喃喃,他看向萧寻章,说:“我在郑都只同你有关。”他语调抬高:“你在朝中当真艰难?!”

  萧寻章端着酒盏的手一抖,几乎被呛了一口,他莫名地说道:“我在朝中艰难你作什么这么激动。”更何况你可不止与我有关。

  想到谢怀御也是出于关心,萧寻章向他解释道:“我不是这意思。你进京时我并未大张旗鼓,就是不想那么快让太多人知道,过早拿我们的关系做文章针对你。你看起来与任何人无关一日,就多自由一日。”

  可他们也会针对你,谢怀御心想。他说:“对不起。明日回来后,我会好好待在屋里的。”我尽量不再给你惹麻烦了。

  这次诚心多了,萧寻章想,只是又非金屋藏娇,怎么听起来好生奇怪。要不还是别关了?他都知道错了。萧寻章轻咳一声,说:“你别多想,你是我义子这件事,不清不楚的最麻烦。既然他们提了,你也知道了,我自然会顺势落实,往后你在外头,大可以差遣我的人。”他思忖一下,补充道:“你若介意,不必当我是你义父,前面说的话依然作数,我不在意这些。”

  那种别扭的感觉又上来了,谢怀御感觉自己承了他的好意,应当欢天喜地地应下。然而他犹豫半天,终于轻声说:“我不介意。”

  萧寻章听出了不情愿的意味,他笑道:“不介意啊?那叫声义父来听听。”

  “义......”谢怀御“义”了半天,没“义”出个下句,他对上萧寻章满是调笑意味的眼瞳,大喊一声:“萧寻章!”

  萧寻章一掌拍上他的肩:“这才对,想叫什么就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做什么。行了,去让她们重新布菜。”

  萧寻章难得在府中用膳,还是同谢怀御一起。下人们自然不会那么没有眼力真的只是撤下席去热一热,还是重又开火做了一桌,再来为他们布上。至于那撤下去的一桌,王爷慷慨,素来是赏了下人的。

  萧寻章平时一副不拘小节的做派,吃饭时却斯文得很,安安静静的,几乎没有声响。谢怀御梳理着思绪,想起事来问他,还没开口,看到萧寻章细嚼慢咽的样子,总觉得会被教说“食不言,寝不语”,于是欲言又止。

  待到吃完饭,萧寻章起身,谢怀御踌躇着是否要跟上去,就看到萧寻章放慢几步,回头问他:“还有事?”

  谢怀御忙答说是。

  萧寻章说:“那跟我来吧。”

  用过了晚膳,在正厅暖了许久,谢怀御跟在萧寻章后头,再次穿过长廊去到书房,竟觉得没有先前寒凉了。

  萧寻章仍坐到案桌后,让女使为谢怀御斟了茶置于侧榻的小几上,对他说:“坐吧。”

  谢怀御厘清头绪,开口问道:“你说我可以差遣你的人,那虞......虞指挥,他们都说是你的人。”

  “哦,他啊。”萧寻章说:“他确实是我的人,事实上,朝野上下都知道我曾在枢密院经营日久。”

  “那他怎么......”谢怀御没说完,他知道自己理亏,其实并不想重提话头。

  萧寻章笑道:“你运气不好啊小朋友。我同枢密院上下都打了招呼,让他们见到你多加照顾。若是别人,今日就直接送你来我面前,让我亲自教育了。虞骁嘴上世故通达,办起事来只认死理,谁家子弟碰上他,都是去枢密院听训的命。”

  “你该庆幸今日是虞骁带走你。若是送来我面前,可不是听训那么简单。”

  谢怀御并不想应这句话,他继续问道:“那晋王是太后的人吗?”

  “晋王不是。放心吧,他没什么坏心眼,就是被利用了。那个邓......什么是。”

  谢怀御问:“他怎么能肯定我会打他?”

  “他当然不知道你会打他。他只是去将我的事说给你听而已。你顺着打听下去,自然同我心生嫌隙。”

  “不会的。”谢怀御脱口而出反驳道。

  “嗯,不会的。”萧寻章顺着他说:“谢谢你为我出头。”

  听到突如其来的感谢,谢怀御骤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努力回忆着原先的思绪,终于又找到了线头。

  谢怀御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情,此刻想起来了,赶紧说道:“邓景年还提到了冬至,说你的庶妃庙不一定能建好。”

  萧寻章倒是比他平静,说:“我还想着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有动作,看来就是这几日了。”

  谢怀御一怔,问:“你早就知道了?”

  “是,也不是。”萧寻章揉揉额角,说:“我知道此事必不会顺利,只是不知道他们何时发难而已。谢谢你的提醒,我会作准备的。”

  谢怀御起身告退,说:“那我没事了。”

  萧寻章颔首,说:“去吧,好好休息。那些事情不必担心,我来处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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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з」∠)_作者没话找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