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三十章

  零虑见他那副毋庸置疑的形容,知其并未撒谎相欺,寻思倘若阿颛是回翙隰谷,必向西北而行,往东南是背道而驰,无路可走,他为何南辕北辙?琢磨半晌,她恍然大悟。

  西北方是折回翙隰谷的途径,东南则是前往歆澜山亭前洞的方向。多半是阿颛听了父亲那一番捏造之辞,心灰意冷,一心只想远离这红尘俗世,却始终无法忘怀他们来时的初衷,是为了让自己一朝成凤,故而才折而往南,去亭前洞讨那一门净穴术,若如到手,定然悉数相赠,以免自己跋山涉水。

  她知他即使获术而反,也绝不会同自己照面,他会悄悄将之置于她能窥见之处,而后神不知鬼不觉扬长而去,像从未来过一样,像他留笺辞别一样。

  思及此,零虑只觉满腹心酸,对父亲的埋怨相应而增,对阿颛的执念也愈加沉重。

  六日时光转瞬即逝,这六日以来,零怒果真调了四名奴婢仆从整日价傍在闺女身畔,狗皮膏药般如影随形,摆不脱亦甩不落,时时刻刻行监坐守。

  他自个儿每日都抽个把时辰为闺女行功驱寒,并详细端详闺女神色有何异样、枯槁颓唐与否,零虑思君心切、念君悠悠,却勉强将思念敛埋于心,不露声色,佯装若无其事,对阿颛之去绝口不提。但又深怕做得忒过刻意,欲盖弥彰,令父亲起疑,只偶尔聊表不满,打消零怒的疑虑,以求他放松警惕,便与乘机溜走。

  初时她同零怒说自己与卢彦二人一见如故,知己投缘,要留他两个薄尽地主之谊;且天冥古皇人所崇敬,今番有幸得会他的嫡传底子,千载难逢,正好请教他老人家的英雄神迹……这番说辞滴水不漏,零怒自然允了。

  零虑只待六日寒气尽数逼出体外,康复痊愈之后,立即与卢彦二人互通书函,令他俩想个法子将身边一堆寸步不离的影子笼统引开,她便走为上策。

  伊晚心细如发,连施妙计,趁第七日三更半夜、人困马乏之时往零虑房中投掷催眠药剂,众奴婢仆从抵挡不住,昏昏欲睡,终于接二连三的歪倒,连零虑也大会周公。伊晚窗棂外偷窥,见众人都已不省人事,这才缓步踱入,给零虑喂以一枚醒神丸,解取催命剂的药效。

  零虑惺惺忪忪的醒转,一阵迷惘,伊晚连忙捂住她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指窗外:“时刻到了,咱们这就摸黑下山。”零虑蓦地恍然,点了点头。伊晚有备而来,包袱干粮坐骑路径都已筹谋妥善,依照计划施为,顺顺当当的下了光明神域。

  这一趟出逃实是惊险交崩,行踪数度为人察觉,三人不敢急遽奔行,以免闹出什么风吹草动,惊出零怒,那可万事皆休,只亦步亦趋匍匐前进,走两丈又匿身片刻,如此走走停停,直至一唱雄鸡天下白时方才抵达市镇。

  其时旭日东升,晨光略晞,大街小巷已有摊贩争位而摆,他三人又乔装易容,闹市中即使同门追缉而至,也决计查不到蛛丝马迹,住行歇宿皆可高枕无忧。

  奔至晌午,一行三人踱进一家酒楼,要了饭菜,零虑却只叫小二送壶女儿红上来,一见酒壶上的瓶塞,她忽然想起阿颛在桡鹨城中初临酒楼时的光景。那日,他腰间形影不离的盛酒葫芦里的东醴醉见底,管店伴送来,那时他尚不知其实所谓的东醴醉只是比寻常女儿红多了一味暗寥香草,并多窖藏了几年而已。

  他无酒不欢,却并不谙青洲之道,只是多年来习以为常,将师傅的佳酿当水饮了。他两袖清风、百无一用,唯具一身好酒量,可千杯不醉。

  一顿饭吃下来,她只顾心猿意马,一桌佳肴却未动几口。用罢午膳,卢彦道:“我二人那对头多半便在附近,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这就分道扬镳罢。”零虑伸臂一拦:“彼时你说了要依我三桩大事,而今堪堪办妥其二,眼下你两个走了,这最后一件却要办到何年何月?我又到何处去寻你来?”其实她目前并无什么大事需借旁人之手,唯一的难处便是探知阿颛行踪何处,只是她脾性喜闹,从前背井离乡、远涉重洋,一路也有阿颛相伴,而今却是孑孓一身,走到哪里脑子中都是阿颛的影子挥之不去。未免孤单,遂意欲挽留他二人相携同行,以缓相思之苦。

  她知卢彦定然刨根问底,要问她这最后一桩大事究竟是何天大的事,一度办了一了百了,抢在他开口之前说道:“且不必心急,待我用得着你二人时自当差遣,你两个只需随身候在左右便可。”伊晚虽脾性和顺,但终究不能同阿颛相提并论,零虑一而再再而三得寸进尺,未免欺人太甚,眼下听她话中之意竟似要自己二人为其贴身侍从,为隶为仆,不免七窍生烟。于是赫然站起,怒道:“岂有此理,我又并非你雇来的奴婢!”

  她一跳起,卢彦连忙拉她坐下,安慰她稍安勿躁,随后向零虑道:“左右我二人亦打算南下去寻家师,原是同道中人,结伴而行正是求之不得。但姑娘可想清楚了,我二人那对头委实厉害得紧……”他三番五次强调兹事,零虑不免来了兴趣,问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能令堂堂天冥古皇高徒忌惮至此?”

  卢彦朝周遭看了一眼,确无异状,这才低声道:“是姬阴魂。”一语平地惊雷,零虑悚然动容。那时她随境君夫人前往翙隰谷求医,与姬阴魂这女人不期而遇,赶在了同一时刻。双方虽皆是邪魔外道之类,却从未同流合污,各自雄霸一方。她二人都晓得虿螅毒神一日之中仅治一人这条规矩,一见面便分外眼红,师傅尚未出面,双方已短兵相接斗了一场,境君夫人一方携有多位高手护卫在侧,却也险些全军覆没,这女人武功之高,可想而知?

  彼时零虑亲眼目睹她屠人之惨,真真是惨不忍睹,她也差点载其手中一命呜呼,遂一直记忆犹新,至今心有余悸。

  见她脸显惊惶之色,卢彦知她已生惧意,起身道:“正因是她,故而我才不愿与姑娘同行,只怕殃及池鱼,倒非存心排挤,姑娘千万不可误会。”零虑却道:“这你倒多虑了,我同她亦有过节,只要撞上,无论与你二人同行与否,只怕都难以放过我。与其单枪匹马,不如三人携手,即便狭路相逢,合三人之力同仇敌忾、以三敌一,总强过各自为战。”

  她倒并非有意拉对方二人下水,实乃实事求是。当然初临翙隰谷时,她为师傅以借口摈拒了姬阴魂求医,她睚眦必报,这一遭无功而返,自然对零虑认咬牙切齿,果真遇见,岂有饶恕之理?

  卢彦二人大喜,激动道:“如此甚好,咱们便相携而行、和衷共济,只消找着了家师亦或尊夫,那便不用惧她了。”

  之前他知零怒身上负伤,如若姬阴魂攻上光明神域,虽未必便能捞到什么便宜,总需牵连几条人命,故而才打算早日觅到天冥古皇的行踪,趋灾避祸。

  此地确实不宜久留,三人早早更换了马匹,匆匆向南而行,一路上说说笑笑,马不停蹄,五日后已在光明神域数千里之外,既然沿途上平平安安,前路多半再无险境潜伏,三人都如释重负。

  这日抵达一座城池,闹市里摩肩擦踵、熙来攘往,商铺摊贩数不胜数,繁华已极。三人都未来过,只觉城中处处金碧辉煌,别有一番气派,虽武林中人淡视黄白臭铜,但年轻人好奇心胜,少见多怪,都有意一饱眼福。在城中兜兜转转遛了几圈,待过了眼瘾,三人这才上客店用饭。方才落坐,尚未唤来小二,就听左首便一人恶狠狠的道:“你这身裙子光鲜靓丽得紧吖,瞧来定是哪门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罢。唔,这明眸皓齿、碧玉可人的形,你阿爹阿娘定是十分疼你的了。”

  说话之人温婉娇媚,斯斯文文,是个及芨出头的妙龄少女。另一人哆哆嗦嗦的道:“是……是,不知女侠有何……吩咐?”也是个少女的声音,只是语气战栗,吞吞吐吐,似乎颇为惶恐。

  先前那少女呵呵娇笑:“我不是什么你侠,我是江湖上恶贯满盈的大盗女贼,我生平最是痛恨命好有福之人,今儿个撞见了我,算你时运不佳。”顿了一顿,续道:“不过我该如何罚你,倒是个问题。将你全家满门抄斩是个好法子,但姑娘我疲得很,如此忒了累人……唔,我瞧你细皮嫩肉,这张面皮生得委实不错,无怪天下的男人见之侧目,不如我将你左半边脸皮撕了下来,亦或扣掉你一只眼珠子,毁去这副容貌可好?”

  这话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但她仍是言笑宴宴,只另一位少女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一声凄厉的尖叫过后,捂着右眼摔了下去,直痛得满地打滚,连嚎叫也发不出了,只留一地血线。

  见此情状,旁人无不骇然,伊晚一拍桌面,擒着只酒壶踱将过去,与那少女同桌而饮。此时那少女将对方眼珠扣了出来,掂在掌心又捏又蹂,看也不看足边一眼。

  伊晚笑道:“我看这位姊姊穿着秀丽、锦衣华服,瞧来必是哪门富贵人家的掌上明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娇生惯养,命实在是太好了,但一般旁人越是好命,姑娘我便越是羡慕嫉妒恨,今日碰巧撞见了我,算你运气不好。”

  她虽照猫画虎,但话中有话,指明对方所以痛恨命好有福之人便是因自己福薄,羡慕嫉妒恨,故而要害得对方比自己更惨,这才心满意足。适才那少女为其挖去眼珠,就此残疾,将来怎能好过?这辈子只怕就这么毁于一旦了。

  妙龄少女见她一语中的,霎时道破了自己心思,凝神瞩目,挑眉道:“哦?看来咱们是同病相怜,却不知你又待怎样?”

  伊晚依然笑靥矜持:“我看你颇有几分容色,尤其是这双眼睛格外漂亮,不如送给我了罢。”那少女勃然大怒,正要发作,伊晚又道:“你且不必气愤,其实相貌生得美了未必是什么好事,将来倘若招惹一堆还不完的桃花债,那可苦也愁也,将姿色去了,焉知非福?”

  那少女再也忍无可忍,左足横扫,从桌底直戳过去,要将这胡说八道的女子踢个筋斗。伊晚辨得裾前风声飒然,知她恼羞成怒忽施偷袭,足尖沉而上翘,径直往她涌泉穴点去。这一招无影无踪,更悄无声息,若非目睹,基本百发百中,但那少女武功甚高,眼不见目不视亦能觉微知著,脚掌反转下垂,去勾对手脚背,定要将对手撂倒。

  二人双颊含笑,不动声色,桌下却已交换了数招,谁也不能耐谁如何。

  卢彦欲令心上人力敌取胜,只要伊晚未落下风,并不出手相助。零虑却认为那少女无缘无故便踱人双目,实在忒过狠辣,小小年纪,其凶残之处比起凫灵仙境中的魔头有过之而无不及,存心要叫她吃点苦头,擒起一只酒杯,运劲往那少女送去,笑道:“姑娘好功夫且干了这杯。”

  那少女正同伊晚见招拆招拆得不亦乐乎,乍然闻言,不禁疑惑。见酒杯来势速缓,镜酒之人又笑容可掬,似乎真是佩服自己武功,予以赞扬,于是张开右臂去接。

  她功力与伊晚在伯仲之间,这一下一心二用,足底不免稍滞,尚未接到酒杯,只觉身下一空,木椅为伊晚踢飞。她虽惊不乱,待身子失衡不由自主往下而堕时左手在桌缘一撑,借力站起,但觉脸上一湿,零虑递过来的满杯酒水已泼在她面颊之上,汁水淋漓。

  她一愕之间,伊晚飞起右腿,正中腰间,她一身尖叫,跌在零虑桌前,模样狼狈至极。

  伊晚道:“这般心狠手辣、乖戾偏激的女子,饶了定然为祸人间,不如将她武功废黜,以免再去仗着武功胡作非为。”举起右掌,正要往她丹田击落,不料那少女忽然呜呜呜的哭了出来,边哭边叫:“你们打死我罢,我是天下最可怜之人,你们只知辱我欺我……!”越哭越厉害,泪眼婆娑,竟嚎啕个没完没了,倒真似有满腹委屈一般,叫人闻之心碎,大起恻隐。

  三天给她嚎得发怵,伊晚道:“明明是你为非作歹、肆意逞凶,要可怜也是旁人可怜,怎么好轮到你?哼,即使你真有甚可怜,那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罪有应得,谁来同情你了?”那少女听而不闻,只是一个劲儿涕泗横流,悲戚溢腔。

  伊晚见她虽哭天抢地,但穿金戴银、衣饰琳琅,明显出自豪门世家,多半是双亲宠溺过头,娇生惯养,以至飞扬跋扈、无法无天,善恶对错也难辨分晓,平素只有她凌虐于人,认为此乃理所当然,今日首次受挫,便觉自己无辜,其实哪有什么冤枉委屈?伊晚鼻腔一哼,说道:“你爹娘教女无方,以至你误入歧途,观念不正,我今日且替你双亲好生教训教训你。”

  她一语未落,一个声音忽道:“小丫头嘴上猖狂,可知何为祸从口出!”这声音突如其来,环绕四面八方,回音徐徐荡漾,良久不绝。明明是轻声细语,又似自极远处传来,却一字一句皆清清楚楚,兀自令人振聋发聩。

  卢彦三人闻之色变,知说话之人是以千里传音之法送出嗓音,但要施展这门功夫,内功必定极其深厚,方可如此连贯,而伊晚之词甚轻,对方相隔极远,又如何听之得见、并予以警告?卢彦赫然起身,往窗外抱拳拱手,谦词道:“不知是哪位前辈驾到?小可拜见!”

  他语音方毕,就听啪啪两响,跟着伊晚“啊”的一声,给人干净利落的扇了两记耳光,跌入椅中。

  先前那声音说道:“小丫头胆大包天,本座的闺女自有本座调教,你多管什么闲事?哼,不知所谓,我也替你爹娘好生训诫训诫你,叫你晓得天高地厚!”这声音前一刻尚在数里之外,此时却响在众人耳畔,身法之快,委实非同寻常。

  卢彦大惊,深恐伊晚遭了毒手,从桌间一跃而出,到了伊晚身旁,俯身查探,只见伊晚左颊赫然附上了三条殷红的手指印,幸而别无大碍。他扭头一瞅,只见那少女哭泣已止,一个中年男人将之搀起,不断温言拭泪,果真有几分舐犊情深的形容。卢彦见那人相貌堂堂,丰神俊郎,约摸而立之上不惑之下的年纪,寻思这多半便是那少女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