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三十一章

  对方武功强悍,且蛮不讲理。卢彦不敢轻易先行开罪,只得强忍怒气,默不作声,拉了伊晚悄声退开,回了自己先前的位子。

  那中年人虚寒问暖,那少女却不置一词,忽然往伊晚一指:“是她几人同我为难,你且将他三人各卸一只胳膊下来予我泄愤!”

  中年人转过头来,面目摇身一变,立即从宠溺更为恚怒,冲伊晚连声大喝:“立即给我闺女磕十个响头赔罪,或可留个全尸,否则……哼哼!”

  他目眦欲裂,杀气腾腾,卢彦吓了一跳,忙道:“前辈此言差矣,非是我等寻衅兹事,令嫒无端毁人貌相、夺人眼目。倘若互有恩怨,那倒是我等多管闲事了,但令嫒与那位姑娘无冤无仇,只因妒其家世而肆意妄为戕害于人,此等行径,委实令人愤慨,遂在下方才贸然出手稍加劝导、小惩大诫。”这人蛮横,即使理亏仍然护短,他明知与之辩理无异于对牛弹琴,非但不能消其怒气,反而火上浇油,但他素来耿介、就事论事,不过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而已。

  中年人一阵冷笑,正要讥讽,忽听远处又一个声音飘飘荡荡钻入耳中:“胡言乱语,该当重罚!”卢彦不禁愕然,他明明实话实说,何来胡言之理?尚未愕够,只觉凉风萧瑟,携了股寒气刮了过来,跟着脸上上一痛,啪的一声,步伊晚后尘,重重吃了一记耳光。

  一人耸立于前,阴恻恻的问道:“你心头正在奇怪我为何说你胡言乱语罢。”

  卢彦暗自嘀咕,怪事天天有,今日尤其多,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至。先是伊晚无辜受窘,眼下他又莫名其妙挨了一掌。虽扇二人耳光之人并非同一人,但出手迅捷,风驰电掣,他竟毫无抵抗余地,未及有何先兆,脸上已结结实实受了一击,武功之高,实非他所能敌,果真是祸不单行、灾患丛生。

  那人自知卢彦不晓因果,未待他回答,续道:“你说要教训的这个姑娘乃鄙人的掌上明珠,你却口口声声称她为旁人令嫒?岂非存心辱我?”

  此言一出,卢彦、伊晚、零虑三人面面相觑,皆觉纳罕。一瞅他,也是个四旬未足三旬有余的中年汉子,只是皓衣素服、轻袍缓带,手中掂了把褶扇,颇有几分书卷气的儒雅形容,然眉目含煞,精光甭射,一眼也能看出显是内功高深之人,五官容色也各位英俊,同那少女却并无半分相似;再一睇先前扇伊晚耳光的那位中年男子,他淄襟黧发,眉眼同样与那少女大相径庭,似乎均无血亲之缘。

  白衣中年汉子说了这两句,那滋袍中年人立即暴跳如雷,指着他厉声高喝:“代熙老贼,休得胡言,锦儿坐不改姓,乃是我七罗凡的女儿,你切莫痴心妄想找我闺女的便宜!”

  他一语双关惊四座,卢彦三人一听“代熙”二字,都精神为之一振。代熙尊者之称,名动江湖,武林中谁人不晓?只是这位高人销声匿迹近十年之久,不意竟身处闹市之中。三人不禁向那白衣汉子竟相瞩目,心里半信半疑。

  白衣汉子大怒,却并不同对方逞口舌之快。手中折扇一拍,揪起那少女左半边胳膊,温言道:“锦儿今日且先暂避,阿爹昨日得了几件新花样,今儿个回家里去一瞧,担保你心花怒放,咱们走罢。”那少女看看七罗凡,又瞅瞅代熙,眼现为难之色。她两只胳膊一左一右都让人钳制了,浑身动弹不得,即使有心随他同去亦有心无力。

  代熙大约也看出这一节,高叫:“老贼,看来今日不将你毙了,你是觉不放手!”臂肘前探,折扇虚点,直戳七罗凡手腕内关、经渠、太渊三穴。这一下出手快逾闪电,卢彦三人尚未看清来势去脉,折扇已递到对手面前。七罗凡嘿嘿冷笑:“雕虫小技,何足献丑?”手掌仍劳劳抓住少女胳膊不松,只拇指捺出,径点对方二白、间使、郄门三穴,要夺下他手中兵刃。

  这二人一出手使的都是擒拿手功夫,招数精妙,瞬息间拆了二十来招。他们一交上手便全神贯注,拆解对方来招,自顾不暇,早将卢彦三人撇在一旁。这正是溜之大吉的良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卢彦是武痴,目睹前辈英豪施展绝技,焉肯错失?只顾欣赏场中二人相斗时的惊心动魄,混不知自己目前处境时是危机四伏。

  闹到这个地步,酒楼中除了当事六者,其余顾客早已人去楼空,掌柜见多识广,晓得这六人都是江湖豪客,轻易招惹不得,宁可亏损一日收益,也不想豁着老命上前劝架求偿,早躲得无影无踪。

  两人武功不分轩轾,各使独臂相斗,招数愈加凌厉狠辣,时时刻刻都险象环生,另一只手却兀自抓着那少女不放,她夹在两大高手之间,甭论二人斗得如何惊天动地,她却始终未受波及,安然无恙、毫发无伤,这番打法,委实匪夷所思。其实他二人只需有人心念稍狠,随意将那少女往对手面前一推,做有回挡箭牌,对方要顾及“闺女”性命,势必收招,这样一来投鼠忌器、便缚手缚脚,另一人要想获胜就不难了。但他二人所以大打出手,也是为了这个所谓的“闺女”,怜惜疼爱尚且不及,哪敢行此大险?

  零虑心头起疑,听他二人的言谈,似乎都在争这个女儿,但血浓于水,一女绝无二父,另一人必非血亲,一个外人何必死缠烂打?

  事不关己,零虑寻思耽搁了这许多时辰,要赶上阿颛愈加渺茫了,正要拉卢彦下楼,忽听代熙道:“女儿,你在这里碍手碍脚,为父施展不开,你且退后,待为父打发了他再说。”七罗凡道:“岂有此理、恬不知耻,我家闺女怎地成你女儿了?锦儿,你先退至一旁,为父要撕了他的嘴!”说着二人同时放手,掌心一托,轻轻将少女送出两丈。累赘一去,二人四肢齐使,全力施为,斗得如火如荼,顷刻间将楼中一切桌椅碗碟劈成了齑粉。

  锦儿脱离虎口,大喜之下,奔到零虑身旁,不断暗使眼色,示意众人赶紧下楼、走为上策。

  伊晚连拖带拽将卢彦拉下,四人快步冲下楼来。锦儿上了零虑坐骑,往东南方狂奔。

  四人途中奔驰,披星戴月,远远将那二人抛在身后,零虑百忙中不忘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何以生有二父?若不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悉数交待,我便不携你了。”奔行了许久,那二人多半胜负已分,正疾追而来,锦儿哪敢逗留?生恐零虑将她丢下,只好老老实实呈上实情。

  原来她母亲生她之前用情不专、水性杨花,先是招惹了代熙尊者,一番调风弄月、风花雪月,真正是如胶似漆。但只维持月余她便觉得腻歪了,将代熙一脚踢开,转身找上了七罗凡,又是一番搔首弄姿,待二人情到农时,再度弃之如遗。她虽朝秦暮楚,极其令人不齿,但容貌却尤其惊艳,具倾国倾城之姿,兼之谈情说爱虏获人心的本事却委实了得,两大风云人物明知她浑不将自己当一回事,却仍是泥足深陷、死心塌地,只盼搏得美人一笑,,便是三生有幸。

  他两个死缠烂打,她无可奈何,只怪自己魅力甫边,却不得不与二人虚与委蛇。在代熙那处住宿两日,住满了又去七罗凡府上叨扰两天,如此轮流分期。

  祸端也是因此而起,她这般隔三差五的轮番交替,月后身怀有孕,却不知是哪家血脉,究竟姓甚名谁。三人一度为此悔不当初、懊丧不已。待骨肉降生,她予闺女取名为锦儿,只是姓氏如何却大困难解。滴血认亲倒也验过了,但无论是代熙亦或七罗凡,他二人之血都能同锦儿相济相融。此路不通,更无别法可施。

  她本人名讳李清缳,既辨不出父亲是谁,锦儿便随母姓,由阿娘哺育抚养,代、七二人亦无话可说,如此平平安安长至豆蔻之年。十三岁时,李清缳病逝、撒手人寰,代七二人将其隆重厚葬,复又起始争夺李锦儿的抚养之权,最终效仿当年李清缳一女共侍二夫之道,轮番住宿。二人数度要拼个你死我活,但想到万一自己死了,闺女却认杀父仇人为父,岂非大错特错、死不瞑目?妻子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故而虽是两天一干,三天一架,总算只分胜负、未搏生死。

  他二人虽对锦儿百般呵护、万般娇纵,但她却日益生愁、郁郁寡欢。明明亲生父亲近在咫尺,却始终不知自己究竟姓谁,深以当年他三人的行径为耻,日日怨天尤人,只觉自己便是这世间最悲哀、最命苦之人。

  听罢叙述,三人皆默不作声,均觉这场来龙去脉诙谐又奇葩,令人可笑。

  半晌,零虑长吁一叹。果然,人一旦大悖人道伦常终将害人害己。李清缳徒具名花倾国之姿,万君怜,到头来却落得如斯下场,她生平所痕所悔,又岂是风光大葬能弥?

  见李锦儿面色阴沉,说道:“双父供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较常人而言,你可说倍受宠嬖,却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若算得命苦,天下哪有好命之人?”

  李锦儿鼻腔一哼,不以为意:“你又未曾有此境遇,怎知我的苦楚?”零虑一愕,寻思她这话倒也不无道理,譬如她自己虽身为光明神域掌门千金,旁人无比艳羡歆慕,却又怎知她从前处处遭人冷眼倾轧?推己及人,她已无话可说。

  又默了片刻,零虑猛的忆起一事,立马勒住缰绳停步,问道:“载你到此已然足够,你该下马去了。”倘若同李锦儿前行,怎能摆脱代熙与七罗凡二人?

  李锦儿小嘴一憋,却不下马,抱了零虑胳膊央求:“今日劳烦姊姊捎我一程,待明儿一早我买了坐骑,咱们立即分道扬镳。”零虑不愿在途中多做耽搁,倘若强行逐人,难免动手,給代、七二人追上可大为不妙,遂不再多言,策马疾行。

  四人尽拣荒僻小径而行,当晚便在深山老林中就地取材,随意觅了口山洞就寝,岂知次晨醒来,李锦儿踪迹全无,拴在树干上的两匹坐骑也有一乘不翼而飞,只地上留了两锭银子,事实显而易见。

  零虑拾起银子,咬牙切齿:“好个小妮子,果然言而有信!”

  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却上哪里去找坐骑?现马匹只剩其一,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却无论如何载不动三人。零虑焦了片刻,情急来了主要,说道:“不必忧心,咱们猎几只野味来,先果腹再说。”三人七手八脚逮了三头野兔,剥皮洗净,以树枝串烤吃了。

  零虑正在啃最后一截骨头,忽听林外蹄声驳杂,马嘶声高亢嘹亮,不禁大喜:“真是天助我也,有行人经过,正是送上门来的坐骑。上苍既有如此美意,焉有拒收不接之理?”她适才想到的主意不过是以之前制定的条约中最后一桩大事为由,要卢彦二人步行,将坐骑转让于她乘坐而已,实非善策,眼下却用不着了。将尚未啃干净的半截往旁一丢,飞奔出洞。卢彦二人互觑一眼,随后跟去。

  零虑循声窜出林子,待瞧清道上两骑,顿时哑然。

  只见沙石林映道前两骑并辔,每匹马上各负一人,一人皓衣白袍、一人黑服墨裾,正是代熙与七罗凡二人,只是他两个如今已无初时那般容光焕发、有棱有角,身上衣衫褴褛、破败不堪,且遍体臃肿,处处鳞伤,已半趴在马背之上,一手拉缰一手不断发掌相斗,虽面相狰狞,颇为凶狠,但手上招数却滞塞迟缓,显已濒临强弩末流。

  七罗凡当头一掌横拍而出,他手法虽慢,掌势却仍极其凌厉,只是臂膀伸至半途便后继无力,软软一沉,掌上真力激射而出,正中代熙胯下马腹,那马痛得嚎叫长嘶,直立而起,跟着蹶踬、翻蹄歪倒,马上之人也随之摔落。

  七罗凡一招得手,虽精疲力竭,却大喜若狂,边謦边勉强撑起力气从马背上飞身而下,一掌直取代熙天灵顶盖,要将这个纠缠了数十年的情敌毙于掌下,这一掌从天而降,居高临下,更增威势。代熙受伤颇重,一倒之下牵动创处,更是不济,这一掌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

  零虑藏身树后,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这两人与她其实无冤无仇,事到临头自然要救,右手在树干上一拍,枯叶扑簌簌落下,她挥臂一扇,六片枯叶轻飘飘的飞了出去,在七罗凡掌底一掠,两股力道互为抵触,消弭于无形,他那一掌虽按在了代熙脑门,只是啪的一声,扇了对方一个耳光,却未能取他性命。七罗凡一击失败,身子也扑跌倒地,再也站不起来,匐在马臀上不住重喘。良机千载难逢,他本可一击制敌,却为人阻挠,只怕杀人不成反遭人杀,如何不七窍生烟?大喝:“是哪路英雄好汉?要扶危救人,又何必鬼鬼祟祟!”

  “前辈记性当真欠佳。”零虑从树后缓步踱出。以她功力,与七罗凡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但后者重伤之余能使出几成功力?她径直走到对方身旁,说道:“不偏不倚正是晚辈。”

  其实他三人仅有一面之缘,七罗凡凝目思忖半晌方才醒悟,一瞥眼见零虑身后转出的卢彦二人,咳得更厉害了:“原来是你三人,嗯,上次你等同我闺女为难……”

  他尚未说完,代熙已啐了一口:“不知羞耻,锦儿身上流的是本尊之血,于你何干?”他二人针锋相对,争至垂死仍没争出个所以然来,毕竟膝下无后,这个女儿尤其要紧。

  七罗凡冷笑不止,贵体抱恙,嘴上功夫却伶牙俐齿:“儿肖母、女肖父。锦儿容貌如我、秉性如我、才情如我、品德如我,浑身上下皆随我而生,可有你半分影子?真是无稽之谈,不怕笑掉旁人大牙!”

  此言一出,四人愕然,零虑忍不住仔细回想李锦儿的容貌品行,委实看不出与他有何肖像之处。她不禁遐想,李清缳水性杨花,同无数男人有染,说不定李锦儿的生身之父另有其人亦未可知……

  代熙怒极,要待反唇相讥,但胸中滞塞,只“你”了一声,随即头颅耷拉,昏倒过去。七罗凡哈哈大笑,却也只笑了两声便上气不接下气,哼哼唧唧的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