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二十九章

  她信步姗姗,暗自揣测昨宵阿颛与父亲的秉烛夜谈所论内容,多半是在商榷自己的婚姻大事,阿颛为本派立下汗马功劳、大勋卓著,又生得粉粉嫩嫩,一派小白脸的形容,正是良人之相,父亲哪有理由嫌弃?他虽两袖清风,但江湖武林之中却从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

  岂知她到父亲寝殿一问,零怒挥手答道:“颛公子昨晚早就夤夜下山去了,而今只怕已在千里之外。”

  零虑大惊失色,跳将起来,尖叫:“他下山去做什么?怎未支会于我?”零怒道:“他自是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了,你今后也不必再见他。”零虑听得莫名其妙,问他:“不,阿颛绝不会无缘无故一走了之,可是您昨夜同他说了些什么话?阿爹,定是你赶他离开可对?你何以至此,她从未得罪过你啊……!”说到这里,语声哽咽,潸然泪下。

  “他即使得罪我,倒也罢了,为父岂是小肚鸡肠、胸襟狭隘之辈,我所以令他离开,全是为了你好。他不辞而别,于你焉知非福?”眼见闺女梨花带雨,零怒苦口婆心的劝慰:“你虽与颛公子情深意切,但你可知他并非良人?”零虑不以为意,阿颛待她如何,可说日月能鉴,父亲这话却又从何说起?她无论如何不敢苟同。

  零怒又道:“不错,他确实于我光明神域施有大恩,日后如有机会,可再图补报,即使粉身碎骨也无话可说,但一码归一码,你的婚姻大事不可葬送于此。”零虑越听越是一头雾水,问道:“嫁予阿颛为妻,是女儿梦寐以求,何来葬送一说?”

  零怒悲戚一叹:“你终究忒过年轻,情窦初开,哪能居安思危?你说你求之嫁予颛公子为妻,你可对他的秉性了如指掌了?”零虑心中暗忖:这还用得着多说?世间只怕再无第二人比她更为熟稔了。

  耳听零怒继续说道:“昨日你将师叔同我告之,那日灭神峦一战,我方正道之师本已攻入墨夜檀宫,眼见就能将凫灵仙境一举全歼,稳操胜券。全因颛公子横插一手,从中作梗,才令名门正派这一行功败垂成。损失数万人马,终于未能将那帮魔党彻底铲除。颛公子为虎作伥,岂非成了千古罪人?”

  昨日东方宰败走后,零虑与阿颛互诉衷肠,倾吐别来情愫,曾将来龙去脉说得明明白白,知他所以为虎作伥,实乃另有苦衷,归根结底只因寻她而起,并非他本性多么十恶不赦。大可体谅,亦可原宥,浑不知父亲何以这般针对,凄然道:“天下只怕无人能待我比他更好,也只有他一人才肯为我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零怒摇头晃脑:“此番情谊,却有动人之处,无怪你泥足深陷。但你需知,那日颛公子助纣为虐,昨日又能行侠仗义,如此乖戾无常、肆意妄为。他日指不定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倘若哪日你给凫灵仙境中人擒去,迫使颛公子大杀四方,只怕他也做得出来。你的夫婿并非定是正人君子,但绝不能正邪不辨、善恶不分!”

  原来零功力恢复委实迅速,替闺女驱寒并无大碍,足以成功。将楚在灭神域曾为阿颛所败,他要强好胜,堪不破胜负乃兵家常事之理,自觉输给后生晚辈实在是丢人现眼,尤其是大众广庭之下,更是无地自容,同零怒提及阿颛在墨夜檀宫中的种种事迹时不免

  他说这话时斩钉截铁,语气坚硬,毋庸置疑。零虑晓得父亲脾性固执,一旦先入为主认定了死理,论什么也咬定青山不放松,再说下去只是多费唇舌、无济于事,徒增无谓烦恼,于是曲意逢迎几句,赶紧告辞。

  零怒却道:“你休要再度离家出走,更不许你偷偷摸摸前去寻人,安安心心在家中修身养息,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至于婚姻大事,自有为父同你阿娘物色操心,绝不委屈了你。”

  零怒也曾饱尝风月情场中求而不得之苦,知她听了自己这番长篇大论定然悲从中来,夂箢指令一下,立即极力劝解宽慰,零虑只口头应承,全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蹒跚着步履匆匆回房。

  踱到闺房门边,零虑正欲推闼而入,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门壁上方似乎有异,抬头去觑,只见门帘上一绺青丝垂坠而下,尾端系有一物,似乎是张折叠起来的纸笺。只因挂得太高,先前出门又未回头观望,故而此刻才见。

  零虑足尖一掠,窜身数尺,将之摘下,拆之一阅,纸上仅有寥寥数语,却令她耸然动容,其上书道:风送红雨宵阑欢,乱飘武陵春香岸;人说缘悭成无意,何处从来何处还。哪时流浪芳菲醉,子兮为梦尽黄粱。

  句句凄苦,字字苍凉,字里行间充斥了难以言喻的柔肠百结、哀莫惆怅。

  笔迹潦草,歪歪斜斜。零虑一觑便知所书何人,抹尽的泪痕复又再咸,喃喃道:“这是他的诀别信么?阿颛真的走了,不再回来了……”她明知他并非不再回来了,而是已经迷途知返、回归故乡,回翙隰谷去了。

  揣这在张纸,零虑转身去了马厩,但见满圈骏马,却无一骑青骢,看来阿颛连坐骑也一并牵着走了,除这寥寥只言片语,什么都没留下。

  她听零怒言道阿颛昨夜酉末戌初便已离去,即使此刻起马不停蹄,一时半刻也决计无法追上,所辛阿颛只是回到翙隰谷,不会折向别处,总能找得着。待伤势好转,再去寻觅也为时不晚。

  但话虽如此,心中却不免恍惚彷徨,这些天以来同心上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后又意外失散,不想方始重会,又社燕秋鸿、离绪分飞,难道普天下的有情之人都是这样聚少离多?

  从马厩里回来,她一路心不在焉,一会暗自埋怨父亲处事有失妥帖,竟以这般缺德之法伙同乲氏双侠故弄玄虚,委实大悖一派掌门的风范;一会又指摘乲氏双侠欺世盗名,阿颛方才将这二人从东方宰手里救下,转眼之间便恩将仇报,损毁恩人姻缘,哪里称得上侠之一字?有朝一日她若逮着机会,定要叫他二人那儿子饱受鳏夫之苦,以泄心头之恨!一会又怨天尤人,暗道自己一世命苦,人人瞧之不起,好容易觅得如意郎君,又这般一波三折不得安宁,真是天道不公!

  她心不在焉,走走停停中不易撞上一人,那人身高体阔,一撞满怀,身上护体真力反弹,立即站立不住,啊哟一声,歪倒在地。

  她正自心烦意乱,此刻突然为人冲撞,立即要将满腹牢骚尽数倾于对方身上,尖声大喝:“哪个不长眼的小子!摔了姑娘绝难善罢!”

  顶门一个温和谦恭的声音徐徐传下:“鄙人莽撞,实在过意不去。零姑娘有伤在身,不打紧罢。”说着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掌伸下来扶。

  零虑听这声音颇为耳熟,但确信并非本门弟子,一抬眸,只见卢彦弯腰俯首,正欲相搀。他身旁一人挽臂在左,浅笑靥靥,娇艳欲滴,正是伊晚。

  见是外人,零虑满腔义愤填膺便不能发作,只好忍气吞声,尽皆憋回肚中,也不去触卢彦之手,自顾立起,冷声道:“怎么?你二人仍逗留在我山中以做客卿,竟无拜别之意?”其实以她的身份,逐客令原非她所能颁,但杀师之仇其深似海,这二人同天冥古皇亦属师徒,而今虽是仗义援助而来,且阿颛虽与其冰释前嫌,但那是他心如止水,竟也将恩怨仇也看得淡了。零虑却一直耿耿于怀,芥蒂难消。

  卢彦为人和顺,轻易绝不动怒,零虑无礼在先,他却仍彬彬有礼,正色道:“令师之事,尊夫言道一笔勾销,已亲自从鄙人此处报了。倘若姑娘仍无时或忘,不忘大仇,在下而今身在此处,要杀要剐任凭处置便了,只求姑娘念我一命相偿,报仇雪恨之后,切勿迁怒旁人,家师令师之间的恩怨也就此揭过,两两相抵。”他说这番话大气凛然,慷慨赴义,颇具男子气概,令零虑心头一震,寻思他身上这份清廉正直的形容阿颛也身具若干,只是一个豪迈,一个淡漠,虽异曲同工,气魄却完全迥然。阿颛是古井无波、似清镜明月;他却是干脆利索、犹如风帆停泊。

  她不禁寻思,倘若有人这般质问阿颛,他绝不会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会反问那人,你要待怎样?而后对方说怎样他才欣然受之。

  伊晚在旁只听得如痴如醉,一拉他衣袖,以示他切勿意气用事。卢彦报她宽慰一笑,握着她柔腻的掌心,眉目传情。

  零虑听他提到“尊夫”二字,大喜若狂,试问她自出得翙隰谷以来,何人承认过兹事?到得荣归故里,阿爹阿娘竟人人反对,着实令她大失所望。不料这一词竟首次从卢彦口中洋溢而出,脸上蓦地面红而赤,娇羞无限。她心头喜悦,愤恨即消,说道:“我也并非毫不通情达理之人,天冥古皇那厮打我师傅一掌,阿颛亦送了你一掌,两两相抵也勉强说得过去。罢了,我也不来为难于你。”

  卢彦并不知零怒反对他二人缔结连理之事,在灭神域时曾亲耳听闻阿颛咨询境君夫人,当时他称零虑为未婚妻,以尊夫相敬,自是正正当当,不料竟意外搏得零虑好感。听她居然松口,各自大乐,卢彦笑道:“我便料知非胡搅蛮缠之辈,果真晓之以理,这厢多谢海涵!”

  零虑随意嗯了一声,实则仍在为尊夫一词而喜,对这几句话置若罔闻,瞥眼只见他二人手边各牵一匹按辔荦骓,想起自己适才的一番喝问,愕然道:“莫非我当真一语成谶,你两个欲行下山了?”

  卢彦笑道:“正是,这一趟名义上虽是同道互援而来,却非但没能帮上什么忙,反而累及贵派城门失火,哪还有颜面再做逗留?方才同令尊辞别,而今就要下山去了。”说着一携伊晚之手,两人相视而笑。

  零虑忽然想到先前零怒那番话,寻思稍后父亲定然遣人来看管监视自己,以防自己偷溜下山去寻阿颛。她凭一己之力要想避过重重眼线顺利下山委实困难,非需旁人帮忙方有良机。但她许久未归,山门中并无心腹,阿娘也同父亲不谋而合、一个鼻孔出气,绝不会暗中相助,眼前这他二人与自己过节已释,何不化干戈为玉帛,以求援手?

  可若平白无故直言相告,对方不愿开罪阿爹,多半不会答应,于是试探问道:“你两个初次驾临我山门,却这般急匆匆的就走了,莫非身有要事?”

  伊晚脸色变了一变,正欲启齿,卢彦却不慌不忙道:“我二人同师傅云游四方,居无定所,下山去自无大事,不过是恬颜再行叨扰罢了。”

  零虑见微知著,一观伊晚脸色有异,立知必有隐情,但想来对方既执意不肯吐露,她无缘无故,若追根究底,实在不宜,心念一转间已有屈留尊驾之计,笑道:“其实若是旁人,是去是留同我毫不相干,但你两个却另当别论。我三人之间罅隙未除,你们就这么稳稳当当的走了,我却如何能轻易放人,胸中这口恶气又如何咽的下去?”

  伊晚这厢却不干了,大声道:“适才你亲口允诺,此事就此作罢,再不与我二人为难,怎地转眼就要出尔反尔?”

  这下倒将零虑问住了,适才言犹在耳,确是她亲口表叙,此刻着实无言以对。她正在语塞,卢彦已道:“姑娘就不要拿我二人消遣了,究竟意欲如何,不妨坦率直言,鄙人遵从吩咐便了。”

  此话正中零虑下怀,她盈盈一笑:“要我既往不咎、放你二人离去也未尝不可,只是你二人需得依我三桩大事,一一办妥,过往一切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令它烟消云散,日后江湖重会,尽可握手言欢。唔,你二人大可放心,我这三项吩咐说易不易,说难却也不难,绝不脱离你二人能耐范畴。既不违背武林规矩、江湖侠义之道,亦不昧天地良心。”

  她对虿螅毒神向来尊重,按理本不该拿师仇为筹码行此无赖之举,但能同阿颛双宿比翼乃师傅临终唯一遗愿,亦是她毕生夙愿,倘若她不设法逃走,今生今世只怕再与阿颛无缘,遂之好事急从权。

  卢彦二人面面相觑,交换了几个眼色,卢彦道:“姑娘此话当真?实不相瞒,我二人有个十分厉害的对头,近日听说也到了山下城中,约莫是探得我二人行踪,寻晦气而来。这个对头乃是邪魔外道中的高手,武功高深莫测,鄙人深恐她终于找上门来,未免连累贵派殃及池鱼,牵扯无辜,方才急于告辞。”

  他正儿八经的娓娓道来,所叙字字属实,字里行间将他那对头身价抬得颇高,零虑却不以为然,寻思天下除凫灵仙境一教,还有哪一家哪一派有胆来此自寻死路?遂并不在意,摇头道:“愚不可及,而今武林之中,还有哪处避难所较我光明神域更为安全?我这厢第一条吩咐便是要你二人老老实实宿在山上,盘桓些时日,待我点头允可,方能下山。”

  卢彦二人没料到她的条件竟简易至斯,大赶纳罕,同时却又想到倘若她永世不点头,岂非要在这山上寄人篱下一辈子?

  零虑知他二人的顾忌,宽慰道:“不必忧心,至多十天半月便已足矣,我阿爹若问起,自有我去周旋。”

  卢彦送了口气,又问:“不知后头两桩差遣又是如何?”零虑鼻腔一哼:“无需心急,待你将这一桩办妥了,届时自会告之。”

  卢彦嗯了一声,忽道:“一切便听从姑娘指挥,只是不知稍后尊夫回来却怎么说?”

  这话实打实说到心坎里去了,眼眶一涩,湿漉漉的道:“他一去不复返,哪里还会回来……”正幽怨间,蓦地神思一紧,灵光闪处,抓住了一丝重点,瞪大了瞳孔惊问:“你怎知他不在山中,你瞧见他下山了?”

  卢彦见她格外激动,微觉诧异,点头:“昨晚婵娟丰圆,我二人潜夜坐在那边岭上赏月,尊夫便牵着坐骑往蹊径处下峰,朝东南方驰骋而去……”

  他的话尚未说完,零虑脑中轰然炸裂,双目圆睁,急声问:“你确信不曾眼花看错?他果真往东南方而去?”卢彦仔细回忆片刻,肯定道:“正是,千真万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