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病娇厂公催我报恩>第42章 夜之谋  贫瘠的土地上,最不缺的,就是……

  成嘉二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 是夜,京城大雪。

  那是哀悯太子辞世的日子。在后世的记忆里,他是个平凡而病弱的太子。

  史书上只记载了那夜的钟声, 彻夜不眠、回荡在飘摇的大雪里。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光照亮了京城的巷陌,钟声才缓缓摇落了它的余音。

  那一晚悲悯悠长的钟声,仿佛在为奔赴九嶷的亡灵开道, 仿佛在呼唤乘着仙鹤远去的故人、再看一眼这雪满人间。

  但只有司扶风知道,敲钟的人跟钟声一样,他一夜未眠。

  到最后,姬倾的手掌已经磨出了水泡, 虎口上裂开了冻得发紫的口子,沁着殷红的血。

  她站在城楼上,看着他低垂着眉眼,仿佛一尊冰雕, 奋力地敲响彻夜的丧钟。

  清晨的阳光被钟楼的挑角挡住, 破碎的倾泻下来时, 姬倾才缓缓放下了手里的钟槌。他的手筋疲力竭的滑落下来,钟槌上暗色深浅, 全是斑斑血痕。

  司扶风咬着唇,轻轻拉起他的手, 替他挑开木刺,简单地包扎。

  姬倾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朝她走了一步, 那笔直桀骜的身体就像骤然抽干了气力,整个人靠在了她的身上。

  他比她高许多,身体沉甸甸地压下来,但她却支撑住了, 没有一点踉跄。

  她伸手环抱住他的腰,耳朵贴在他胸膛,听着那沉静的心跳。

  雪纷纷扬扬地洒下来,白色的浪很快没过了墙垛。过了许久,她甚至以为姬倾已然睡着了。

  然而他比风雪更安静清冷的声音落了下来:

  “我还要回宫里,主持太子的丧仪。”

  司扶风点点头,脸颊在他胸口的绣银上蹭了蹭,姬倾便伸手拢住了她的侧脸。

  他的手僵硬而冰冷,那玉白的颜色里泛着紫,看上去倒像一块真冰。

  司扶风按着他的手,往自己暖融融的脸上压了压,姬倾的声音便很轻很软的飘下来:

  “照顾好自己,有事随时……”

  “有事随时去找你,”司扶风抬起脸,眸光澄澈的落在他脸上,全是柔软的笑:“我知道。你也要知道,我随时都在,你有任何事、也要随时找我。”

  姬倾沉默了片刻,郑重而轻缓地点头。

  她牵着他走下钟楼,送他上了马。

  姬倾伸手拨开她额前垂落的发丝,眉眼垂着、看不见里面的眸光,唯有声音和雪一起飘落在天地间,寂寥疏旷:

  “我只有你了。”

  司扶风握住了他的指尖,点点头微笑:

  “我知道。”

  “我会一直在的。”

  直到姬倾疏冷的影子消失在大雪尽头,她手掌里的冰冷似乎还没有消散。

  像一道凉丝丝的烙印。

  二档头裹了件鼓鼓囊囊的大袄子在钟楼外等她,他蹲在墙根底下抽着烟斗,烟草一明一灭,照着那张豪迈脸庞,看着爽朗亲近,只像是谁家的老父亲、哪里像个番子。

  他看她过来,便举了伞来接。司扶风有些歉意地笑:

  “难为您等了一夜。”

  二档头拍了拍她肩膀哈哈地笑:

  “郡主身手再好,也是个小姑娘,这是同我们厂公一起出来。若是与别的男人晚上出去,咱家早该带人把京城翻个底朝天啦。”

  司扶风也笑了,赧然地摸了摸后脑勺。二档头是个热心肠,一路上走着,还嘱咐她年轻时不能仗着身体好就可劲地淋雨淋雪,回头老来骨头疼。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沿着禁宫的外墙往提督府走,朱红的墙上漫着白雪,间或有横斜的疏枝探出墙来,上面点缀着红梅斑驳。

  像是落不下的血泪。

  时辰还太早,街上没有几个人,提着两个竹篮的妇人与他们错身而过时,司扶风便不由得多看了一看。

  她的篮子里,都满满地装着纸元宝。

  像是不敢靠近禁宫,妇人在不远处的街角放下了手里的一个竹篮。她朝禁宫的方向跪下,脑袋嗑在雪里,重重拜了三拜。

  司扶风和二档头同时顿住了脚步,二档头幽幽叹了口气:

  “百姓里也有记得太子的人呢。”

  司扶风沉默了一会,抬头时脸上有寥落的笑:

  “她不敢在禁宫脚下烧纸,我们过去拿了,回头替她带到宫里烧了吧。”

  二档头道了声好,他们不想惊着妇人,等她转身离开了、才缓步踱过去。她俯身拾起篮子,篮子里堆满了元宝,尖尖翘翘、伶仃孤独。

  她在被罗灰子的田里见过这样的元宝,而那时、她还只需要给一个人叠元宝。

  她便对着那元宝叹气。

  二档头却“哟呵?”了一声,盯着她手里的元宝,眼中却露出些惊喜和怀念的意味,他从篮子里捡起来一枚,在指缝间转了转,叼着烟斗笑起来:

  “这位应当是宫里的老人了。”

  司扶风愣了愣,目光落在那尖尖的元宝上,微微歪着脑袋:“有什么讲究吗?”

  二档头摇摇头,感慨地笑:“没什么讲究,不过是想起些旧事。这种尖尖的元宝啊,现在没人折了,这是当年先周皇后还在的时候,宫里才时兴这样折。”

  “先周皇后最是节俭,连宫里的祭祀丧仪也务求简朴,她那时教宫人们把纸裁成两半,一张纸便可叠两个元宝。只不过叠出来尖尖的,不大合贵胄们的意思,所以她后来不在了,也没人这么叠了。”

  司扶风听了,望向那妇人沿着墙根渐行渐远的身影轻轻叹息:“那她也许是先周皇后在时的宫女吧。”

  二档头循着她的眸光看过去,眼中细细描摹着妇人婉约的身姿。

  恰好一阵疾风,吹得枝头一沉、细雪纷纷扬扬,妇人斗篷的兜帽被那枝桠挂住,扯落下来一些。

  露出了发鬓间颤动的翠翘。

  二档头的眼神便有些怔忪了,他垂下眼,难以置信地自语:

  “那不是先周皇后的东西……道是咱家看错了?”

  司扶风沉默了片刻,脑子里不知为何,反复浮出被推平的山神庙前、未能燃尽的元宝。

  她微微皱起了眉,低声问二档头:

  “先周皇后身边放出去的宫女多不多?”

  二档头苦笑一下,摇了摇头:“别说多不多了,据说成嘉三年之后、内庭活下来的宫人就没几个,咱家那时得亏还没进宫,不然您可见不着咱家。”

  他指了指妇人摇曳在雪里的身影,眯了眯眼:“咱家之所以记得那个翠翘,是因着就在咱家进宫以后没多久。宫里闹了件事儿,说有人偷了那东西,画了图让合宫太监宫女全部来认。”

  “最后在先周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那里找到的,先周皇后叫人把她打死了,满宫人几乎都瞧见了。”

  他说着,思忖着摩挲了一下烟斗,声音便轻了:“不过许多年了,那东西又是先周皇后做姑娘时就戴着的,不是宫里物件,指不定别家官宦小姐也有呢。”

  司扶风望着那背影,看了看篮子里尖尖翘翘的元宝,忽然定定地摇头:

  “不对,没有那么多巧合。”

  那个女子的习惯和用度都与先周皇后有关,山神庙前也有这样的元宝,即便是巧合,那也巧合过了头!

  她脸色微变,看向二档头,利落道:“咱们跟上她。”

  二档头是个干脆的人,并不多问,只随了她追上妇人。

  两个人远远地跟着,竟一路从城北跟到了城南。司扶风见风雪大了,正担心二档头的腿,那女子却在城南的一座桥前停了下来。

  她四下看了看,才挽着裙摆小心下了河堤,在那桥柱子前放下篮子来,又是重重三拜。

  司扶风抬头看向二档头正要说话,却看见二档头的脸色整个变了。

  他睁大了眼睛,脸上全是震惊的僵硬。

  司扶风心里灵光一闪,微微挑起眉:“二档头,这里是?”

  二档头沉默了许久,终是牵起个艰难的笑:

  “郡主不是京中人,不知道这桥的名气。”

  “这桥以前年年被水冲毁,三年前,厂公拿活人打了生桩才好了。”

  司扶风并不意外,只笑了:“定然是和厂公作对的人吧。”

  二档头望向那桥柱,水里结了浮冰,磕在桥柱上、发出清泠泠的脆响,他摇头苦笑:

  “不算是,也算是吧。”

  司扶风正满头雾水,他的目光却落在了冰冷的河水里,桥柱经年浸泡在那水中,潮湿幽冷,爬满了滑腻的青苔。

  他的声音便凝了那幽幽寒意,苦涩而深长:

  “填在桥柱子里那个人,也算雷霆贯耳,就是不知郡主有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号。”

  “他是咱东厂的前任提督。”

  “罪人郁玟。”

  ……

  “你听说了小汗术仑和他的儿子伊勒德的事吗?”

  风从雪山呼啸而来,漫过军帐的时候,火光与夜草一同起伏,像一片涌动着星光的海浪。

  沙沙作响的风声里,胡尔特部落和乌蒙部落的小汗一边往金帐走,一边压低了声音私语。

  乌蒙小汗看了看那些守在军帐前的汉子,火光跳荡在他们黝黑的脸庞上,闪动着精壮威严的光。

  他的声音不由得放得更轻了些,手下意识盖在口鼻上,仿佛怕草原的夜风把他的声音吹散进别人的耳朵:

  “听说了,术仑和他的儿子好像是背着大汗,跟胤人做了交易。胤人狡猾,他们都死了。但是大汗还是降下了怒火,把术仑一族的男孩全部剥了皮挂在刚杜拉山山口。据说光三岁不到的孩子就挂着好几个,他们风干在山口,看上去就像一排蚕蛹。”

  胡尔特小汗摇了摇头,他的眼睛在火把下闪躲,泛着恐惧的光:

  “不仅如此,大汗把他们的女儿丢给了奴隶们,还把术仑和伊勒德的尸体拖了回来,在肚脐上点了天灯,就挂在那些奴隶的帐篷里,让他们亲眼看着、灵魂不得安宁!”

  掠过深草的风骤然急促起来,那低低的风声呼啸着穿过山隘,呜咽着、像是遥远的地方传来女人凄厉的惨叫。火把呼啦啦的扑朔,两个人打了个颤,身上同时泛起了刺麻的寒意。

  他们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恐惧和动摇,于是两个人都别开脸,举着火把、一言不发地往金帐走。然而那怨恨不甘的呜咽声再次响起了,胡尔特一个激灵、唰一声拔出了他的马刀,指了指旁边军帐前的侍卫,呵斥道:

  “快去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大汗的侍卫并不听从他的指挥,只是交叉着双手笑了笑,一脸习以为常的模样:

  “是阿拉夫罢了,小汗请收起你的刀,不用害怕。”

  乌蒙和胡尔特迷茫地望向军帐后,那里有一团蜷缩着颤抖的影子,几个少年正踩在他身上,其中一个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拽起来,狠狠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

  “呸,你再敢在外面说你是摩汉部落的子孙,我们就把你这个猴子脑袋砍下来,扔给你的弟弟当球踢。”

  其中一个少年在阿拉夫恐惧的呜咽里哈哈大笑:“他的父母都怕极了他的脸,听说他刚回来那天,他兄弟被他吓得做噩梦。”

  少年们发出欢快的笑声,有人解开衣带,温热地液体洒在了阿拉夫的头上,他捂着脸,瑟缩着往军帐边躲。

  少年们离开的时候,他还躺在湿漉漉的野草中,挣扎了许久、却没有起身。

  乌蒙皱着眉,问侍卫:“摩汉部落的阿拉夫?我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大汗的侍卫叉着手,懒懒地并不想回答小汗们。却是胡尔特压低了声音:

  “我知道,就是前不久,从胤人的都城回来,给大汗送信的那个孩子……”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没有再说话。

  有马队高举着火光疾驰而过,掠过他们身旁的时候,首领的兜帽在风中飘落,晦暗的光线流泻在他光滑如丝绸的长发上,纯金的颜色里仿佛腾起了橘绯的火焰。

  胡尔特举着火把的手一抖,火星子迸溅出来,差点点着了乌蒙缀满珊瑚的胡子。乌蒙一边拼命拍打着瀑布般的胡须,一边用胳膊肘捅捅他:

  “是鹰部的人?阿日斯兰不是也去大胤求亲了吗?来得是谁?”

  胡尔特目瞪口呆地凝视着翻身下马的少年,喃喃地动了动唇:“是阿日斯兰的兄弟,小汗苏日。”

  “他来做什么……”乌蒙话音未落,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

  北境贫瘠。

  而贫瘠的土地上,最不缺的,就是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