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病娇厂公催我报恩>第41章 遗玉  那些人间仰望的阴晴圆缺,一直都……

  宣王从太子寝宫出来的时候, 手里捧着个圆圆满满的柿子。

  那光滑的果实上沾着些暗色,血渍干涸了,只留下个残旧的指印。

  二档头正帮着司扶风准备雪柳, 看见宣王慢慢地走过廊檐下,便抱了拳问安。

  宣王像是怔住了,盯着那柿子, 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他才轻轻叹了一声,也没抬脸,就那么愣愣地问:

  “扶风姐姐, 我哥可有同你说什么?”

  “我哥”这个称呼,让司扶风也沉默了片刻。最后她摇摇头,轻声问:

  “伯玉哥哥似乎只是想见见您和恪王,我见他的时候, 他病势很急, 说不出话来。”

  司叔衍慢慢合拢了手掌, 把柿子包裹在掌心,他望着回廊外渐盛的雪, 竟也显出了迷茫的神色。就那么一刹那,他仿佛做回了一个平凡少年:

  “太医说, 因为施了针,我哥吊着一口气, 说不了话了, 他只能再撑三个时辰……”

  他说着,轻轻合上了微红的眼眶。

  这件事,于他而言应是喜悦的,他那样渴望金色的王座, 以至于每天每夜都在煎熬。

  但到了这三个时辰,他却头一回希望,时辰这个词、能代表永远。

  司扶风的耳边只回荡着“说不了话了”这几个字,她缓缓放下了手里的雪柳,微微眨动着眼睛,像是在自语:

  “啊……可是,伯玉哥哥说,至少这一次,要好好道别。”

  “他说他还有许多话……”

  然而面前的少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攒紧了手里的柿子,默默地问:

  “恪王殿下呢?为什么还没来?”

  二档头叹了口气,摇摇头:“咱家请的您,恪王殿下是三档头去请,怕是没那么容易请到。”

  司叔衍沉默了一下,收起那枚柿子,轻声道:“我去请。”

  少年大步穿过回廊,消失在了风雪尽头,而司扶风还在盯着手里的雪柳发呆。

  二档头叹了口气,轻声喊她:“郡主?!”

  司扶风一个激灵回过神,有些艰难地笑笑:“想事想忘记了,答应你家厂公帮忙的,现在看来、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二档头却笑了,他拍开栏杆上的薄雪,示意司扶风同他一起坐下来。

  司扶风叹了口气,坐着拨弄手里的雪柳,眉目间便有些寥落。二档头却摸出火石点了烟斗,衔在嘴里、灵巧地编起雪柳来。那大剌剌的模样,倒像个什么都会的庄稼汉。

  他说起来话来也豪爽干脆,让人听着、心里便舒坦些:

  “太子于咱家,也算得故人。”

  “成嘉四年的时候,咱家才进宫当洒扫太监,那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手脚不利落,做坏了事,被大太监绑了扔在太液池边上,等着湖面结冰、就可以把咱家活活冻在里头,做成个冰雕。”

  “那时候先周皇后病重,怕太子过了病气,就不让太子在身边待着。他年纪小,跑出来哭,结果被冻得半死的咱家吓了一跳。”

  他说着,仿佛想起当年的情形,便笑着摇了摇头:“他身边那个大宫女让他别多管,但太子不肯,巴巴地找来大太监,硬是把咱家凿出来了。后来又托人送了药来,咱家这条命才算保住了,只不过两只腿、每每到了雪天犯疼。”

  他一边在柱子上磕了磕烟灰,一边感慨地笑:“这也就罢了,谁还没个一时的善心呢。但郡主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了,每每碰见厂公,太子还能多问一句,问咱家这腿、可好些了。”

  司扶风看见他黝黑的大掌啪一下落在膝头上,揉了揉、指节微微扣紧了:“咱家不是您这样的英雄,也没有厂公那样的才智,咱家是个粗人,却能得太子惦念,已是今生的福分了。”

  司扶风动了动唇,满肚子沉着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二档头便接过她手里的雪柳,目光穿过风雪,一路望向红白斑驳的城池之外,绵延在天际的雪线:

  “咱家没读多少书,做不得什么大事,但咱家也能折一支雪柳,送太子走得安宁。”

  他复又叼上烟斗,在那明灭的光里,眯着眼睛编着雪柳,声音里是含糊的笑:

  “反倒是厂公和您这样的人物,总是为难自己,觉得自己没帮上忙。”

  他拍了拍司扶风的肩,把叠好的雪柳递给她,笑着叹了口气:

  “这么些年,您和厂公是望着山河的人,而太子和百姓是望着你们的人。”

  “别总觉得自己没帮上什么,有些时候,别人瞧着你们的影子,就是最大的安心了。”

  ……

  浅紫的暮色笼罩下来的时候,宣王沉着脸走了进来,三档头跟在后面,一身的雪。

  司扶风与司叔衍错身而过的刹那,看见他手背有乌青的痕迹,她正想说话,少年却闷着头走开,坐在了廊檐下,盯着地面不出声。

  她一转头,对上三档头的苦笑。

  三档头摇了摇头,压低了声气:“咱家在宗人寺外头求了许久,后来宣王殿下一个人骑马来了,踹了门进去就开始打恪王殿下。”

  “恪王殿下当然是打不过宣王殿下的,但是不知怎么的,恪王殿下就跟疯了似的开始大笑,然后宣王殿下脸色就冷了,拳头也停住了。”

  “咱家瞧着他的脸色,便觉出些难过来。然后他抓着咱家,拧头就走,咱家还说绑了恪王来,但他只说了句‘没意思’,便拖着咱家回来了。”

  司扶风望着少年的背影,有薄雪缓缓落在他肩头,他明明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此刻看上去,肩膀却是那样稚嫩单薄。

  她身后有风微动,是姬倾拿了两件大氅,一件递给她,一件走过去、俯身披在了少年身上。

  司叔衍没抬头,只是默默用力按着手背上的淤青,轻声说了句:

  “司仲瀛不来,父王也不来了吗?”

  姬倾替他拢着大氅的手顿了顿,脸被墙头的影子遮住了,声气便淡淡的:

  “皇上繁忙。”

  司叔衍没再说话,只是从腰后掏出个柿子来,放在手里掂了掂,叹了口气:

  “我想坐会。”

  司扶风和姬倾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不出声,撩了衣摆,坐在廊檐下陪他。

  院子里设着惊鹿,虽然飘了雪、但小池塘还没结冰,那水流汨汨淌过竹筒,竹筒便一头轻、一头重的敲着。

  一下一下,敲在逐渐迫近的夜色里。

  星子一颗颗升起来,司扶风的心就一点点沉下去。她先头还在数着惊鹿的敲击声,到最后,连数字也忘记了。

  直到夜色彻底暗下来,弯月凉得刺眼的时候,门外才传来了急促地马嘶声。

  司扶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然而这一回,姬倾比她更快。

  他站起来的刹那,身上的薄雪猛地抖开,随着他大步奔跑的速度,洒满了回廊的地面。

  门外有银灰的影子闯进来,差点与他撞在一处。

  那高个美人身上背着个厚重的被褥,他的腰肢被压得佝偻,看见姬倾的那刻,皱了眉抱怨:

  “你可不知道我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姬倾在他肩头用力捏了捏,一把接过那被褥,说了句:“我来!”

  被褥里传来一个熟悉又明亮的声音,气息有些虚弱,但那要强又心虚的口气,却是司扶风再熟悉的不过的耿直:

  “干什么干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要被两个男人背来背去?”

  然而姬倾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扛在了背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被褥散开了些,里头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剑眉皱得要在额头刻出痕迹来,嘴里还在念念叨叨:

  “我自个能走,让伯玉看到这样,岂不是又要担心?”

  “他怎么样了?你是骗我的吧?”

  “他会好起来的对吧?”

  姬倾没说话,只咬着牙背着他,一路穿过回廊下、掀起的冷风撞得铁马叮当响。

  与她错身而过的瞬间,司摇光猛地睁大了眼睛,朝她伸出手:

  “扶风!”

  司扶风有一千把火在心里烧,她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掀开那被褥,看看司摇光究竟怎么样了。但是她别过脸,死死咬着唇,指着寝宫的手在颤抖:

  “太子!你去见太子!”

  她的喊声在寒风里打着颤回荡,就是这么一刹那,司摇光意识到了什么。

  他明朗的笑容骤然沉了下去,抓着姬倾的衣襟时,手背绷起了青筋:

  “你为什么不是骗我?”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万次,说姬倾逗他玩,说太医都是庸医。

  可是这一次,没有人骗他,除了他自己。

  姬倾背着高大的青年,司扶风在后面扶着他,三个人一路逆着寒风奔进了寝宫。柔训听见了急促地脚步声,冲过来掀开了帘子,替他们揭开了万水千山之外、最后的阻隔。

  姬倾跪倒在床边的时候,司摇光几乎是从他肩头滚了下来。他趴在床沿,一把撕开了纱帐,裂帛的哀鸣后,露出了司伯玉几乎透明的脸。

  司扶风听见了司摇光的大喊:

  “伯玉!”

  “伯玉是我!”

  “我回家了,我回来看你了!”

  “你不是总有许多话要对我说吗?你说呀,我回来啦,我有好多好多时间可以听你说,你快说啊!”

  他的喊声一阵比一阵巨大,然而司伯玉空茫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波澜。司扶风望着他的脸,几乎以为,他已经不在了。

  司摇光勉强地撑起一个笑容,晃着太子的胳膊时,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无措:

  “伯玉,你的海棠还没开花呢,我还没看到你亲手种得海棠花呢!”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急惶惶地掏出块闪闪发光的石头,那无云天空一般澄澈半透明浅蓝色,是草原大河里特有的云母。

  司摇光把那云母塞进司伯玉手心,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围拢:

  “西境的石头!西境的石头我带回来了,拿来跟你换海棠花了,你起来花就开了呀!”

  “你起来!”

  就在司摇光抓着司伯玉的手颤抖地微笑时,姬倾猛地抓住了他的手,亦和太子的手扣在了一起。

  三只手交叠着,姬倾深长地呼吸,眼睫拼命地颤,慢慢牵起一个微笑:“我们都在,我在、摇光在、你也在。”

  过了许久,司扶风看见那枯瘦的指尖动了动。

  像是终于攥紧了握不住的命运。

  一点微笑从司伯玉的唇角浮出来,宛若苍山间浮起的远烟。

  司摇光的脸上才露出些笑影,青年那单薄的胸膛里却长长呼出口气来。

  轻飘飘地散在了天地间,就这么绵长又短暂的刹那,然后他的手指、慢慢松开了。

  像是花瓣委落、露草凋零。

  “伯玉……”司摇光睁大了眼睛。

  笑容凝固在青年琉璃般美好的容颜上,他未尝过苦涩的时候哭着来到人世,但尝尽了人间苦短后,却能笑着离开。

  他有千言万语想对挚友说,却在听见熟悉的呼唤以后,安心地走向了群山。

  即便最后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但我听见了。

  你们回家的声音。

  那是我远眺万水千山,夜夜乞求的圆满。

  司摇光慢慢攒紧了挚友的手,他的脸上挤了挤、想要挤出一个笑。姬倾握紧了他的手腕、捏了捏,司摇光便低下了头,把脸埋进了司伯玉张开的手心。

  额头抵在他哪怕身在敌营,也藏着匿着,只有一次次酷刑结束后,才敢拿出来摩挲着自语的云母。

  每一次对着它说话,好像都能听见故乡的呼唤。

  低沉的闷吼回荡在寝宫里。

  像一道不甘的雷,却再也劈不开海上的浓云。

  司扶风的喉间梗着咸咸的味道,她抬头看月,月亮好像被水光挡着,于是有些模糊。

  今夜并非满月。

  但月亮并不在意,它在无数个孤零零的夜晚圆了又缺、缺过又圆。

  月亮本没有圆缺,它的圆满和缺憾,都在望月之人的眼里。

  那些人间仰望的阴晴圆缺,一直都是它孤零零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