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解契>第33章 青蓝

  次日,天色依旧晦暗,但昨夜一场暴雨,多少消减了些闷热的暑意。

  夜雪焕大早就去了演武场,魏俨则领着蓝祈,去往羽林军营地。

  雨后地面湿滑,蓝祈穿了双防水的牛皮短靴,踩在沿途大大小小的水洼里,只见微漪泛起,却不闻水声响动,轻盈得好似蜻蜓点水,花落无声。

  魏俨走在他身侧,脸上虽然维持着平静,心里头却一直突突地跳。蓝祈平日里在人前一贯寡言,今日更是格外沉默,也不知是不是心虚造成的错觉。

  他昨晚太过震惊,未及多做思考,一时心软就答应了齐晏青;回去之后辗转一夜,越想越觉得心寒,惊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件了不得的错事。

  齐家当年流放之时,那位小少爷不过才六岁,刚出东海郡没多久就开始高烧不退,连续数日,最终衰竭而死。流放途中没什么办丧事的条件,就连尸体都是当时负责押送的官兵处理,草草掩埋在了某个乱葬岗头。两卷草席,一抔黄土,就成了那样一个神童的最后归宿。获赦归乡之后,齐家人费尽气力,才在当年那处乱葬岗中找出了他的尸骨,带回东海郡,妥善安葬。

  然而他却根本没有死。

  他进了云雀,成了顶尖的密探,然后回到三皇子身边,协助他把刘家逼得捉襟见肘,把云雀打击得一蹶不振。

  齐家人挖出来的尸骨上分明带有他当年的随身之物,因此才确认了身份;若他没有死,那具尸骨从何而来?这其中有多大的可能是单纯的弄错?谁又会相信这只是弄错?

  如果这背后都是有人操纵,这个人会是谁?又是从哪一步开始的谋算?

  这其中究竟是怎样的因果,魏俨根本就不想知道——或者说,是根本不敢知道。他一点也不好奇,只觉得无比恐怖,恐怖得令他心惊胆战,更无法想象夜雪焕若是知晓了蓝祈真正的身世,猜到了这些因果,会是怎样的震怒。

  即便此时已经走在了羽林军营地里,他也依旧犹豫不决,不知究竟要不要让蓝祈与齐晏青相见。

  “……魏将军。”

  魏俨猛然回头,刚好撞上了那双过于黑白分明的杏眼,顿觉一阵恍惚。初次见面时就曾经有过一闪而逝的熟悉感,可笑他竟然不曾抓住,任由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产生了某种极其阴暗的想法;若是可以重来一次,他昨晚听齐晏青发疯的时候就该一剑杀了他,让他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永远也不为第三人知晓。

  “……是要带我去见他吧。”

  蓝祈的脸上平静无波,语气却十分笃定,显然早已看穿。

  魏俨深吸了一口气,涩声道:“你……你果真是……”

  “总不可能瞒一辈子。”蓝祈看着他,眼中似有两团幽暗的火焰,烧得人心里一刺一刺地疼,“只是我没想到……他会通过魏将军来找我。”

  “我……”

  魏俨想要辩解两句,但在蓝祈那双漆黑的眸子面前,一切的解释都显得十分徒然。他把蓝祈骗来与齐晏青相见是不争的事实,虽说算不得是背叛了夜雪焕,但总归很不光彩。无论是蓝祈现在平静的眼神,还是昨晚夜雪焕的那句“莫要教我失望”,都在刺痛着他的良心。

  夜雪焕不知蓝祈与齐晏青的关系,尚且未曾生疑;而蓝祈虽然看穿了他的意图,终究不可能主动向夜雪焕提起,还有挽回的余地。

  “此事的确是我思虑不周。”他停住脚步,咬牙说道,“你若不愿,我便送你回去。”

  坦白而言,他如今倒希望蓝祈能就此离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然而蓝祈却摇了摇头,轻声道:“就算不是魏将军,他也总会找到办法与我相见。有些事,我也的确该和他说清楚。哪怕他只是一颗小石子,我也不会让他磕绊到殿下。”

  他的声音始终又轻又淡,却又生生透着一股子决然和阴狠,似乎他会去见齐晏青,只是因为这个人于夜雪焕而言是个潜在的威胁,而非是他的亲兄弟。

  魏俨叹道:“你对容采倒是真心实意。”

  “我也不想欺瞒殿下,可只有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否则……”蓝祈垂着眼帘,眼神稍显黯淡,“……殿下会讨厌我的。”

  魏俨张了张嘴,喉头却酸得泛疼,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唯剩了一缕长叹。

  两相无言,魏俨将蓝祈带到一间不起眼的营房之前,转头对他道:“你进去吧。若有任何情况,你千万要喊我。”

  蓝祈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他奈何不了我。”

  魏俨怔了怔,便不再言语,沉默地守在门前。

  蓝祈推门而入,转身将门关紧,无声地上了门栓。

  营房里光线昏暗,于是便更显得齐晏青的脸色阴沉扭曲。他坐在矮几之后,眼中满是血丝,紧盯着一步一步走到面前的蓝祈,缓缓扯开嘴角:“你可真是出息啊。”

  “过奖。”

  蓝祈眼神淡漠,如同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想不到三皇子身边风头正盛的小男宠,居然会是你。”齐晏青斜眼看着他,“要不是右相吩咐再三,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才算对得起你齐家祠堂里的那块牌位。”

  蓝祈回敬道:“我若是你,就不会把右相的吩咐说出来。你做狗都不会做条安静的么?”

  “你倒是条忠犬,可惜骨头是软的。”齐晏青似是被他这目中无人的态度激怒了,神情变得阴毒起来,“你可知这些年,齐家究竟死了多少人?你也不想想是谁害我齐家落到这般田地?就因为她饶了你一条贱命,你就甘愿爬她儿子的床?”

  蓝祈自动忽略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淡淡道:“爹爹做了错事,自然就要受罚。”

  “放屁!”齐晏青豁然起身,“爹爹如何做得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分明就是楚后主使,再拿他顶罪!爹爹什么都没做过,若非楚后威逼胁迫,为何会供认不讳?只怕我齐家这么多人、受的这么多苦,都不过是换了你和绿罗的平安!”

  “你当初高烧衰竭,不过是假死吧?还找个替死鬼替你葬在地下,都不过是金蝉脱壳!”他盯着蓝祈光洁的额头,一字一句都如同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什么你年纪太小、免受黥刑,不过是不让你留下印记,让你彻底脱离齐家!”

  “你是江东有名的神童,楚后洗了你的身世,送你去云雀卧底,让你为她的三皇子效命,我可以理解。你要苟且偷生,甘愿雌伏,我也无话可说。可是绿罗呢?楚后为何保她?给三皇子当开*使女吗?”

  他咧开嘴角,笑得张狂而轻蔑,“你和绿罗真不愧是那个贱人所生,怎么,姐弟共侍一夫?”

  蓝祈蹙了蹙眉头,冷冷道:“龌龊。”

  “怎么,我说错了?”齐晏青冷笑反问,“绿罗若不是侍奉过三皇子,生了什么不该有的非分之想,何苦非要死皮赖脸留在深宫,有家不回?”

  “家?”

  蓝祈似乎是被这个字刺到了,终于正眼看向他,眼神里满是讽意,“不是出自同一个娘胎便不是亲兄弟,这话是你当年亲口说的。你的齐家,与姐姐、与我,有何相干?”

  齐晏青哂笑道:“听你的意思,倒是我对不起你们姐弟了?是我逼得你们认楚后为主?”

  “我奉劝你不要对当年的事妄作猜测。”蓝祈淡淡说道,“毕竟凭你的脑子,猜不出来。”

  “是啊,你脑子好,你是江东人人称赞的神童。”齐晏青怒极反笑,“那又如何?三皇子看中的还不是你的屁股?难不成他肏的是你的脑子?”

  蓝祈听他硬要胡搅蛮缠,渐感不耐,摇头道:“我为殿下做了些什么,你的主子很清楚。你若觉得我与殿下只是这种关系,只能说明你主子也没有很信任你。”

  齐晏青啐道:“那也好过你向仇敌摇尾乞怜!”

  “你一口咬定楚后是主使,可有证据?”蓝祈不屑道,“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爹爹也许是顶了罪,也许是与楚后谈成了条件,但那重要么?反正你心里恨的,不是给齐家定了罪的楚后,而是保了我和姐姐却没有保你的爹爹。”

  “你……!”

  齐晏青怒不可遏,一脚将身前的矮几踹翻了过去,轰地一声砸在蓝祈跟前。魏俨在外面听到动静,大惊失色,想要推门却发现落了锁,只得在门上重重拍了拍。

  蓝祈面不改色,继续说道:“以你我如今的立场,我没有义务和你解释任何事情,也不指望你这被驴踢过的脑袋能想明白。你要为谁卖命是你的事,但你若要犯上作乱、通敌卖国,最好不要打着什么为齐家复仇的旗号。楚后没有对不起齐家,殿下没有对不起齐家,重央也没有对不起齐家。你别一厢情愿,做了错事还觉得自己很伟大,以为自己是在为了复仇忍辱负重,到头来被人当了枪使,还要拖着齐家陪你万劫不复。”

  这番话听完,齐晏青却反而冷静了下来,昂首蔑笑:“你说话可也要讲证据。这么大的罪,平白无故就想往我头上扣么?”

  蓝祈听他语气,大致摸清了他在刘家的地位,也大致估出了他手上的情报量,不想再与他多啰嗦,后退两步,故意激他道:“是不是平白无故,你自己心知肚明。当年太傅大人来过之后,爹爹吩咐过我,日后若是有所成就,一定记得要帮衬帮衬你。看在这句话的份上,我今日才会来见你,奉劝你不要为虎作伥。否则你要怎么作死,落个什么下场,与我何干?”

  若说之前齐晏青还能存着一丝理智,这“帮衬”二字就如同当头一棒,击溃了他强盛却脆弱的自尊心,也彻底耗光了他所有的忍耐力。

  “是啊……反正你和绿罗,还有你们那个贱人娘亲,从来都没把我放在眼里过。”他双目赤红,脸上尽是困兽一般的挣扎和歇斯底里,愤恨里透着痛苦,“爹爹也觉得我必不如你,只能屈居你之下,还要你日后来帮衬我!”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围着你转,说你前途不可限量,把你捧得连正眼瞧人都不会了!你算个什么东西?若不是你那贱人娘亲勾搭了爹爹,母亲岂会郁郁而终,又何来的你?”

  “你为什么没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他猛然拔出了腰间的长剑,抬手将那张翻倒的矮几劈成了两半,巨大的响动听得门外的魏俨又是一阵心惊,紧贴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竟都未曾注意到身后的来人。

  蓝祈感受到齐晏青身上强烈的杀气,却并不畏惧,“你有本事就砍死我。”

  齐晏青厉声道:“你当我不敢——”

  话未说完,忽然一声巨响,紧闭的房门轰然向内倒塌,霎时间烟尘弥漫。

  蓝祈瞳孔骤缩,齐晏青的杀气太重,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连门外多出来一道气息都未曾察觉。

  ——更何况,那还是他最熟悉的气息。

  夜雪焕负手站在门前,一身军装尚未换下,黑衣红挂,雪羽银甲,仅仅只是一言不发地站着,压迫感就已经扑面而来。

  谁也没想到本该在演武场的夜雪焕会突然出现,齐晏青的长剑甚至还指在蓝祈鼻子跟前,一时都忘了收回去。蓝祈更是阵脚大乱,方才和齐晏青对峙时的冷静淡漠全都不见了,只剩下满脸的惊惶无措。

  房内房外,相顾无言。

  魏俨在他身后,脸上带有些许愧疚,更多的却是震惊和恼怒,难以置信地喊道:“你在我羽林军里埋了钉子?!”

  夜雪焕不答,只看着蓝祈,凤目里一片澄净,无喜无怒,柔声道:“过来。”

  嗓音轻缓低沉,一如他平日里会在被窝里诉说的小情话,蓝祈却听得浑身发颤,脚下根本就不听自己使唤,慢慢挪到了他跟前,低头垂眼,不敢看他此刻的表情。

  夜雪焕倒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平静里酝酿着可怖的风暴。他伸臂把蓝祈抱了起来,和平日里一模一样的动作,却不知为何显得格外疏离。

  ——或许是胸前的盔甲太过冰冷生硬,阻隔了原本的宽厚温暖,才会硌得蓝祈心口生疼。

  “魏俨。”

  夜雪焕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淡漠的话语,“我很失望。”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看齐晏青一眼,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容采……!”

  魏俨也无心理会齐晏青,急急追着夜雪焕而去,只留他一人在原地,满腔的怒火无处可去,抬手将那张矮几劈成了四块。

  夜雪焕的确在羽林军里埋了钉子,但也不过是以防万一,从来没有启用过。他了解蓝祈也了解魏俨,就是因为这两人昨晚都表现得太正常太平常,反而透着一股子违和感。

  得知齐晏青大早就去了羽林军之后,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大概。魏俨不可能帮着齐晏青对蓝祈不利,所以只可能是齐晏青和蓝祈之间有龃龉。

  他只以为是齐晏青记仇,要和蓝祈私下算账,一雪昨晚的羞辱之耻,所以借着齐家最后那点情分,要求魏俨帮忙;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真相居然会是这样的。

  魏俨追在他身后,不敢开口叫他,也不知如何解释,只能沉默地跟着。这一片营区已经被清空,此时空无人迹,只剩了两人的脚步声,沉重的军靴践踏着地面上的水洼,空旷的回响更加显得萧索而肃杀。

  蓝祈僵着身子伏在他肩头,脑中一片空白。他自知这件事终究瞒不了一辈子,身世也好,契蛊也罢,但凡有一件被夜雪焕知道,他都一定能猜出前前后后的因果。今日被他撞破了与齐晏青的纠葛,还把魏俨牵扯了进来,简直就是最坏的时机、最坏的场合、最坏的方式。

  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主动坦白也会变成无力的辩解,得不到半点宽恕。

  夜雪焕在附近挑了一间空着的营房,抱着蓝祈走了进去,砰地一声甩上了门,把魏俨关在外头。魏俨吃了一鼻子灰,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自觉守在门外。

  他和蓝祈如今都只能等着接受审判,审完了蓝祈就要轮到他。但既然已经捅破了窗户纸,总要把话都说清楚了才好。云水关里情况不明,绝非是内讧的时候。

  “……蓝儿。”

  夜雪焕将蓝祈放下,看着他惊惧的表情,缓缓道:“你瞒得我好苦。”

  蓝祈咬紧了嘴唇,敛起的眼帘遮住了黯淡的眸光,低声道:“……对不起。”

  “你可真不愧是我的好蓝儿。”夜雪焕退后两步,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我当初和你说起齐家的案子,你竟半点反应都没有。让我想想,绿罗提过她弟弟的名字……齐晏蓝,是不是?”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姓,蓝祈浑身一颤,拢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指甲几乎都要嵌进肉里。

  “无怪你对暖闻的事如此上心。”夜雪焕盯着他,笑容一点一点放大,寒意在并不宽敞的营房里慢慢扩散开来,“你觉得对不起他?想要父债子偿?”

  他看向了蓝祈的额头,“说起来,母后当年好像确实免了那个齐家二少爷的黥刑,看来她是早有打算。蓝祈这个名字,也是她给你取的,是不是?”

  蓝祈绝望地闭上眼,轻轻点头。

  “云雀也是母后送你去的,是不是?”

  蓝祈点头。

  “你这身百毒不侵的体质,也是母后做的手脚,是不是?”

  点头。

  夜雪焕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住平静的声音,“你会到我身边来……也是母后的安排,是不是?”

  蓝祈抖得厉害,内心挣扎不已,最终却还是点了点头。

  夜雪焕沉默半晌,突然笑了起来,柔声问道:“母后要你去云雀做什么?又要你来我身边做什么?”

  蓝祈不答。

  夜雪焕的声音更轻更柔,“你乖乖的,都告诉我,我什么不怪你,还像从前一样疼你,好不好?”

  他伸手想要去抚蓝祈的脸颊,蓝祈却退后两步,下唇都快被自己咬出血来,仍是摇了摇头。

  夜雪焕抿着唇角,伸到半空的手掌僵了僵,最终捏紧成拳,缓缓收了回去。

  他放在心尖上宠爱的小猫儿,原来也不过是楚后安插在他身边的一颗棋子。可笑她死了那么多年,居然还余威犹存,让蓝祈乖乖地履行了承诺,甚至连交代都不打算给他一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如此冷静,明明应该是恼怒的,可心里却没有一丝怒意,反倒像是浸透了冰川寒泉一样,冷得彻彻底底。

  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十四岁那年头一次参加春猎便拔了头筹,春风得意之时,却发现那场春猎的结果是楚后安排好的,所有人都让着他赢的。最可气的是这件事还是他和夜雪渊吵嘴时,被对方当做谈资说出来的。

  那年他刚刚入军,正是最乖戾叛逆、轻狂不可一世的时候,怒气冲冲地去找楚后对质,楚后却轻描淡写地回道:“旁人让着你赢,那也是赢。如今这些人是看我的面让你赢,日后你若能让他们连比都不敢和你比,不战而屈人之兵,才算是你的本事。”

  如今回头再看,楚后的话完全是无可辩驳的真理。她那时已经重病在身,也许只是想为自己的皇子多做一些铺垫,也许只是想让他在初次春猎时尝一尝获胜的滋味,甚至只是想找个由头把凤尾送给他。她天性强势,任何事都要尽在掌握;而夜雪焕无疑完美地继承了她的掌控欲,自小便不喜欢被人安排,哪怕是他自己的母亲。

  他对楚后一贯敬重,但自那场春猎之后,母子关系就此破裂,直到楚后薨逝也未曾缓和。即便时隔多年,即便他已经完全理解了楚后当初的做法,也依旧不能释怀。

  于他而言,人生里第一次遭遇的背叛和羞辱,来自于自己的母亲。

  世人都道他一直戴着凤尾是为了缅怀楚后,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是一道约戒,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再被人左右。

  而今他遭遇了人生里的第二次重大背叛,同样来自于他的母亲。

  他自以为捡回了一只小野猫,自以为一点点地驯化了他,满心都是欣喜和爱怜;然而这只小猫儿根本就是被他母后栓好了,送到他身边来的。

  他可以原谅蓝祈一开始时不说出实情,蓝祈有蓝祈的骄傲,想要凭借自己的本事而不是楚后的关系留在他身边,他完全可以理解,甚至觉得心悦。可如今话已经说开了,蓝祈却依然不肯说出详情,只能说明在他心里,楚后是一道不可磨灭的影子,其影响力甚至要盖过他对自己的信任和依赖。

  楚后薨逝之后,夜雪焕远赴西北,多年拼杀,九死一生,才终于换得了如今的权势和地位。他甚至如楚后当年所言,已经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让多少人都不敢与他正面撄锋,却依旧没能逃开楚后的掌控和安排,依旧被她左右着,就连他最心爱的小猫儿也被她牢牢拿捏在手里。哪怕她已经薨逝多年,早已是一具枯骨,她所留下的桎梏也从未消失。

  蓝祈上一次这般惊惧无助,还是在右陵花市的暗巷里,被他逼问身世的时候。如今看来,这就是蓝祈唯一的死穴,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告诉自己的真相。

  如果那时没有心软,而是一直逼问下去,逼到他把实情和盘托出,他们之间或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情未至深,尚有法可解;可是事到如今,已然谁也没有退路。

  “真不愧是母后。”夜雪焕哂然一笑,“全天下都不知云雀的情况,她竟能一手将你送进去。亏得你还能一本正经地和我说是被人贩卖去的,亏得我还自以为看得穿你的谎言。”

  “不是的!”蓝祈慌了起来,“楚后给我种蛊之后,的确是将我交给了人贩……”

  夜雪焕眼角一跳,“她给你下了蛊?”

  蓝祈自知失言,不敢再说。夜雪焕看着他的心口,蹙眉问道:“你所受的噬心之苦,就与这蛊有关?”

  蓝祈依旧不答,算是默认。

  夜雪焕深深叹息,语气不自觉地放软了些,“什么蛊,如何解?”

  蓝祈摇头,“……解不了了。”

  说不清他此刻是怎样的神情,并没有什么不甘或是忿怨,只有无尽的哀戚。那双漆黑的杏眼似是蒙上了一层雾霭,灰蒙蒙看不见光亮,再不复往日的神采。

  “原来如此。”夜雪焕扯起嘴角,两片薄唇霎时便显得无比锋利,“还道是母后拿绿罗要挟你,原来根源还是在你自己身上。你说的不会背叛、不会离开,都是因为这个蛊?那真是委屈你在我身边,还要给我侍寝暖床。”

  他的语气轻缓平静,却又字字都透着阴狠凉薄。

  “……我没有委屈。”蓝祈低着头,轻声说道,“都是我自愿的。”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慢慢伸出手,怯怯地扯住了夜雪焕的衣袖,“我是真的……真的喜欢殿下。”

  “我不会对你说谎的……你、你知道的……”

  夜夜交颈而眠,多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喜欢”二字也不知互相说了多少次,如今却只让夜雪焕觉得讽刺。

  他是真心喜欢这只小猫儿,甚至都动了娶他的念头;然而蓝祈千方百计到他身边来,不过是因为体内有蛊,为了活命,不得不听命于楚后。

  说什么喜欢,说什么不离不弃,说什么生死相随,不过都是他的求生欲罢了。

  ——他的确没有说过谎,却偏偏欺瞒了最不该欺瞒之事。

  “母后让你来我身边,不是为了让你喜欢我的吧。”

  他甩开蓝祈的手,退后几步,转身不再看蓝祈黯淡的眼色,低低地吐出了一个字:“滚。”

  身后没有任何动静,就好像蓝祈已经凭空消失了一般。

  晦暗的天光落入了房内,蓝祈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沙哑得几乎不成语调,“殿下说过……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信的。”

  夜雪焕想起了当时红着脸和他说喜欢的蓝祈,想起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心口疼得几欲开裂,却又恨得咬牙切齿。

  “殿下还说……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我走的。”

  夜雪焕呼吸艰涩,爱怜和悔意如同潮水般铺天盖地,转眼就淹没了一切恼恨。他猛地转过身去,脱口喊道:“蓝——””

  半掩的房门微微晃动,却哪里还有蓝祈的影子。

  房门外,魏俨仰头看着屋顶的方向,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目光下移,看到夜雪焕阴沉的脸色,犹豫着说道:“他……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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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焕:我以为是自由恋爱,到头来还是包办婚姻,生气

  蓝:老攻不要我了,我要离家出走了,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