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哑巴阿念>第26章

  不多时,身后便传来一声“阿念。”阿念回头一看,来者目若朗星,眉飞入鬓,正是秦烨。阿念冷不丁见了他,面色便冷了下来,转身就要走。秦烨上前几步抓住他的手腕:“阿念!”阿念挣了几下没有挣开,蹙着眉头瞪着他。秦烨将他硬拽到面前:“你打算闹到甚么时候?”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阿念冷冷说:“放手。”

  秦烨:“清醒一点,阿念,我以前做过的事有那么重要吗?你是打算这一生这一世都纠结于这些事,将我拒于千里之外?我且问你,你宁愿与我一道寄人篱下,受制于人,也不愿痛痛快快地过日子,是吗!”

  阿念恨恨道:“你管你做的这些叫痛痛快快过日子……”

  为了你痛痛快快过日子,阿常哥就得死,我全家那么多人得死,南京城那么多人得死,姓邱的你真是好要脸!

  他奋力将手抽走,回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仓库。秦烨站在原处,气得咬肌一鼓一鼓的。突然提脚猛踹了几记门,连仓库门也没关就走了。

  阿念快步回到房内,将刚带回来的包袱丢到桌上,换了几件干净衣物进去,又带了些银子,便将包袱用力扎紧。做完这些,他缓缓地坐了下来,不住地喘气。秦烨回到房里,见他的包袱重新扎好,面色铁青地问:“你去哪儿?”

  阿念:“利津。”

  秦烨:“不准去。”

  阿念仿佛听了甚么好笑的笑话,冷笑了一声,道:“你要知道甚么叫痛痛快快过日子,我告诉你,我去我想去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事。不昧着我的良心,不踩在别人的鲜血上!”说着就抓起包袱,秦烨一把将包袱夺过来丢在地上,抓住阿念衣襟像提一只鸡一样把他扔到床上。阿念被摔得头脑一懵,只觉两只手被人一抓,牢牢压在床上。阿念愤怒地挣扎:“放开我!”

  秦烨凶狠地俯视着他:“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嗯?我便让你明白甚么叫做我想做的事,甚么叫去我想去的地方!”

  阿念:“……”

  阿念在他的瞪视下渐渐停止了挣扎,直直看着秦烨。二人喘息未定,对视了一会儿,秦烨目中的怒火熄灭。他抬手,轻轻将阿念的碎发捋到耳后,沉声道:“今日起,你不准出屋。门口会有人把守。”

  阿念难以置信:“你……要把我关起来?”

  秦烨:“我不允许你为我去涉险。”

  他松开了阿念的手,下了床。阿念对他的背影怒喊:“你站住!”

  秦烨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房门。阿念听到门从外头拴上,秦烨喊来守卫道:“替我看着二当家。他要甚么,就给他甚么,无需告诉我。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来。如有闪失,”冷声,“拿你是问。”

  阿念追到窗口骂道:“秦烨你这王八羔子!放我出去!”

  秦烨侧目,透过窗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回身走了。阿念看他走远,便爬上桌子,预备从窗口跳出屋去。门口的守卫吓得赶紧挡住他:“李四啊,您您您千万别出来!您这是想我死啊!”

  阿念:“小二子,你还当我是这里的二当家吗?”

  那守卫一怔,阿念就要往外钻。那守卫咬咬牙便将他推了回去:“对不住了二当家,秦老板有言在先,您不能出来。小二我还想在这儿混下去呢……”

  阿念又被囫囵推回屋内,只好跳下桌子。听到他将窗也栓了起来,气得笑了出来,道:“你若得罪了我,还想在这儿混下去?”

  那守卫:“这这这……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阿念见他为难,便也叹了口气。口中道:“好罢,我也知道你不过是听令行事。”试着轻推了一下,发觉窗果然被栓住。他捏捏窗格,窗格牢得很,凭他这点力气根本破不开。

  阿念道:“小二子,秦老板说了,我要甚么便给我甚么。现在我要你把阿关叫来。”

  那守卫:“李四,您这是当小二是傻子嘞。那傻子力气贼大,又只听您的话,叫他过来,肯定一拳把我给打趴下了。两拳把门砸开了。”

  阿念:“……”

  阿念费尽口舌,想从这屋里出去,然而这守卫极听秦烨的话,任凭他怎么说,死守着门不放。眼见得入夜,想到林世严在陆家武馆等他,阿念心中越来越焦急。

  入夜,月上柳梢。屋外静谧无声。几个黑衣人灵活地避开巡夜人,悄无声息地跃入秦府。一个丫鬟端着冷茶往伙房走,突然被一个黑衣人捂住嘴拖到假山后:“李四在哪?”

  屋内。

  阿念郁郁地坐着,支着脑袋翻着医书。时不时朝门口看一眼,不知林世严等不到他,会不会来秦府看看。阿念心知自己特地不辞而别,此时林世严又追过来问他原因,他若不准备如实相告,便该与他保持距离,万万不该再去对他心心念念。然而但凡有事牵扯到了林世严,阿念便茶不思,饭不想,又怎指望他去用理智思考问题呢。

  忽然,门口传来古怪的窸窣声。那声音引起阿念的注意,他蹙眉走近门口,听到屋外守门的小二子一声闷哼,一道鲜血溅在了窗纸上。

  是谁!

  阿念一惊,往后倒退一步。吱扭一声,门被人轻轻推开。门口站着一个蒙面的黑衣人,眼中透露出杀气。

  他是来杀我的!

  阿念惊得后退好几步,撞到了壁橱上,慌张地到处摸,抓到一只花瓶就朝那黑衣人扔过去,趁他闪身的当口绕过圆桌就往门口逃。还未跨出门,便被一人挡住。阿念抬头一看,竟是另一个黑衣人。阿念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要完。

  那人拔出尖刀,朝他步步逼近。阿念倒吸一口气,被逼回屋中,退无可退,问:“你们是谁?谁派你们来的?”

  那两人不答,互相使了个眼色。阿念一看逃不过,情急之下大喊:“阿关!来人!……唔!唔!”

  一人飞扑上来捂住他的口鼻,另一人目中迸发出杀气,捏着刀快步上前。阿念看到冷冽的刀刃逼近,绝望地闭起眼睛,心中默念了一声“严哥……!”

  此时只听一声巨响,阿念吓得浑身一抖,睁眼一看,一只木凳照着刺客兜头砸下来,那刺客闷哼一声倒地,身后站着的人高大英俊,不是别人,却是秦烨。

  那秦烨将一个刺客砸倒,面色铁青地瞪着剩下那一人。他从未习武,此时手中只剩两条凳子腿,竟也不顾一切地抓着那残破的凳子腿猛打刺客。剩下那个忙不迭从腰间拔出匕首,挥手划伤秦烨手臂。房里的闹声惊动四方,人全都围过来,刺客一看不妙,抱起同伙便飞身出屋,不见了踪影。

  阿念余惊未了,秦烨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臂立在他身边,身子晃了一下,问阿念:“你没事吧?”问完眼一闭,笔笔直地倒到了地上。阿念一看他倒了,心想这又是哪一出??

  屋外一片哗然,有丫鬟尖叫:“来人啊!大当家晕死过去了!”也有下人跑进来,七手八脚地把秦烨搬到床上。阿念翻开他被划破的衣物一看,那伤口足有一寸深,骨头都看见了。血汩汩往外流,颜色深得发黑。阿念取了支银针,沾了些血,银针变黑。那匕首上啐了毒。

  阿念看到毒血,心中已猜到了半分,悄悄伸出手,去搭秦烨的脉,片刻后,心中一凛:果然是毒门的人来了。得去告诉严哥!

  阿念腾地立起来,出门时迎面撞上端来热水的丫鬟,将一盆温水撞翻在地,湿了阿念半身。丫鬟吓得道歉,阿念脚步一顿,便听到身后秦烨虚弱的声音:“阿念……”

  阿念冷淡地回头看着秦烨。秦烨醒了,毒药发作,刚才还活生生的一人眨眼间便去了半条命了。他面色发灰,吃力地看着门口:“过来……”

  阿念若有所思地看着床上那人,并没有挪动脚步。众人都看着他,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在想甚么,为何大当家叫他过去,他却站着不动。

  片刻后,阿念冷声道:“你们都退下,让阿关过来。”

  众人齐声道“是”,不一会儿就散尽了。阿念缓步走到秦烨床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秦烨眯着眼,似乎已经看不清楚。他呼吸急促,手无力地动了动,希望握着阿念的手。但阿念并不回应。

  秦烨虚弱地问:“阿念,我是要死了吗?”

  阿念目光微闪了一下:“你中了苗疆人的毒,”俯身,探手抚摸秦烨的面颊,“你为了救我,竟连命也不要了?”

  秦烨嘴角微动,似是露出了个笑:“你原谅我了吗?”

  “原谅……你了吗?”

  阿念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重复了一遍。这根弦在阿念心中紧绷了五年,却被秦烨这一句问话狠狠触动。他看着秦烨的面容,目中流露出越来越浓的恨意。这恨已入骨髓,现在扭曲了他的嘴角,竟浮出一个笑来。他回身,带着笑意在房中踱了几步。

  秦烨啊秦烨,他心想,没想到你竟动了真心。像你这样自私自利,唯我独尊的畜生,竟也有心吗?

  阿念的心被恨意占据,不复冷静。秦烨又叫了他一声,他全然没听见。他目光闪烁,快速地思索了一会儿,直到傻子阿关懵懵懂懂地推门进屋,打断了他的思索。他做了决断:“我带你去见个人,你就知道我有没有原谅你。”对阿关道,“带着他,跟我来。”

  傻子阿关将秦烨连着被子一起扛到肩上,大步跟上了阿念。二人穿出秦府后门,不一刻便来到陆家武馆。阿念敲开武馆的门,陆子轩前来开门,看到来人是阿念,并不十分惊讶。

  阿念揖道:“陆二哥,好久不见。”

  陆子轩点头道:“进来,他在内室等你。”

  阿念不再多寒暄,径直入内。走到房门口时,仍犹豫了——五年都忍了,今日为他一句话前功尽弃,值得吗?然而面上的恨意未曾减退,他早不知理智为何物。他一把推开了门,将傻子阿关带进了屋内。

  林世严正在屋内,坐得笔挺,像棵劲松。门一开,他就抬起眼来,眼睛雪亮,黑白分明,仿佛这些年他都未曾变老过。

  阿念的目光与他微微接触,便转开视线,回头让傻子阿关将秦烨放到床上。林世严一看他把这人带来,站起了身走到床边。秦烨此时仍然醒着,吃力地眯眼,目光聚焦数度,方才看清床边的人,面色一变。阿念握住林世严的手,举起来给他看。看到秦烨目中逐渐积聚的震惊与愤怒,阿念由衷地笑了。他发觉他熬了这么多年,要的便是今天的这一份快意。

  “你……”

  不知是因为毒还是因为愤怒,秦烨喘息剧烈,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字,而后反而笑了出来:“李念……你……呵,你出息了。你甚么时候……想起来的?你一直都在假装?”

  阿念侧首,对林世严道:“严哥,去外头等我一会儿。毒门的人来了,要小心。”

  林世严微一点头,转身离开。阿念目不转睛地盯着秦烨的脸,目中闪烁着异常的愉悦。听到门合上的声音,阿念道:“你还想问我原谅你了吗,邱允明,邱大少爷?”

  听到这个名字,秦烨嘴角抽搐,突然歪过头开始猛咳,咳出一大口血来:“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报复我……我太小看你了……”

  阿念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狠毒如你怎会知道我当年有多痛苦!我等的就是这一天,把这句贱人还给你!”他猛地一推,将秦烨摔到床上。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不住喘息。秦烨吐血不止,奋力挣扎着想下床。他头发凌乱,衣物上都是血。阿念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就笑,先是轻轻几声,接着便成了抑制不住的哈哈大笑。

  “我从来……”他笑得眼睛都湿润了,“从来没对你动过心。这五年,每一日,每一夜,我都未曾忘记过你的罪行!”

  秦烨滚下床来,在地上摔成一团。阿念蹲下身抓着他的发髻,迫使他看着自己:“邱允明,我之所以活到今天,就是为了看着你没有金钱,没有地位,没有尊严,像乞丐一样跪在地上求我,就像我当年跪在你的门口,求你放阿常哥一马!你放心罢,你很快就会看着你的一切一样样的失去,你的家底,你的忠狗,你的房子……”

  秦烨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

  “阿全……是你害死的。”他缓慢地说,“四箱金子也在你这儿……”

  阿念绽开了笑容:“知道这些已经太晚了。你知道吗,阿全到死都不信是你要下手杀他,仍叫着你的名字。你若始终信他,他也不会遭此境遇,被那两个公人将他的脸划烂了,抛尸在了小溪涧里,一个人凄凄惨惨地死在异乡。是你害死他的,邱允明!是你的冷血,无情,自以为是害死了他!”

  “住口……咳!”秦烨胸口剧痛,又咳出一口血来。

  “……你还给我准备了甚么大礼……”

  阿念笑道:“你既已无法走动,就这么苟延残喘着,等着我的大礼送到你面前罢。”他站起身,对蹲在一旁的傻子冷声道,“看好他,别让他跑了。”

  他转身离屋,留下秦烨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秦烨将拳捏紧,垂着头一动不动。许久,他痛心疾首地低语:“我毁了你……你变成这样,是我毁了你……”

  林世严守在门外,听出阿念听上去不对劲。待他出门时,喊了声:“小念。”

  阿念铁青着脸,看了一眼林世严,便要离开。林世严追上去,一把抱住他。他并不知发生了甚么,但将阿念抱紧,说:“我在。没事了。”

  阿念垂着双手,就这么被他抱着,目光空洞地盯着前方,许久才回过神来:“严哥……”

  被他抱在怀中,阿念忽然觉得眼睛发酸。林世严这人真的太温暖了,仿佛被他抱着,就可以委屈和脆弱。

  “我已不是我了。”阿念道,“我成了我最不齿的人。”他唇一颤,眼睛便湿了,“但是我终于可以报仇了,严哥,我终于可以报仇了……”

  阿念倚着林世严站了一会儿,便轻轻推开他,颓然走向房子深处,在习武场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在这月色里,阿念心里想的全是阿常,想他还在的时候。想他在雪地里背着他走,茫茫白雪里留下的两行足印。想阿常从怀里掏出的烧饼,眼角好看的笑纹。阿念想念院子里破旧的板凳,缺口的碗,还有阿常缝了又缝的被子。想元宵节的灯会上,他牵着兔子灯,阿常牵着他,走在五光十色的元宵灯间。那情形起初十分清晰,渐渐在灯影中变得模糊。

  阿念蜷缩了起来,削瘦的身形看起来单薄又孤寂。

  不远处,林世严垂手站着,默然看着他。他迟疑片刻,上前将外裳脱下披在阿念肩上,道:“回屋睡。”

  阿念微微摇首:“你去罢。我想再坐一会儿。”

  林世严便挨着他坐了下来。

  那披在身上的外裳上还带着林世严身体的热度,将阿念的心绪拉了回来。阿念抚了抚它,心中愈发酸涩。和林世严在一起的时候确是他此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阿常哥好比他的亲兄弟,而严哥令他心中爱意激荡。只是那时的严哥已经不在了。阿念光是想着这事,心中便一阵抽痛,一直痛到胃部。他心中明白尽管这人与他近在咫尺,但的的确确已不记得他了,留在身边的不过是躯壳罢了。他如此执着地去寻他,现如今看来,不过是寻个死心……

  然而我身之将死,又怎能贪恋这镜花水月……

  阿念越想心中越痛。林世严的温暖要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再坐不住,从台阶上站起身,想从他身边逃开。

  林世严一把抓住他的手:“你为何不辞而别。”

  夜静得很,林世严的声音显得掷地有声。阿念心想,因为就算你已不是我的严哥,我也愿为你去死啊。

  阿念不语,挣了两下,林世严腾地站了起来,用力拽住阿念的手,将他手腕拽得生疼。阿念抬眼,发觉林世严正俯视着他,目光雪亮,严厉,像磨快的刀锋。阿念摇头,林世严一把抱住他。好似千军万马兵临城下,阿念慌了:“不……”

  林世严听不见这“不”字,将手臂勒紧,忽然低头用力吻住他的双唇。

  “唔……”

  阿念推拒,然而林世严越吻越深,阿念很快没了力气,软在了他怀中。

  不甘心……不甘心……阿念恨恨想,你何必再来寻我,便是要死了也不给我安生……

  一场攻城略地,林世严将他的城门打开,肆意掠夺。阿念被剥夺了反抗的意志,待得二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来,阿念的眼都湿润了。

  “为了报仇吗?”林世严问。

  阿念看着林世严真诚的双目,有那么一瞬真想将所有的事都与他说了。心中却有个声音对他道:不可。他暗中咬咬牙,摇头道:“别问了,严哥。”

  林世严目光黯淡了几分。阿念心想,他又岂知我比他更难过。他终究推开了林世严,一人回到了陆家兄弟为他准备的房里。林世严跟到门口说:“我守夜。”

  阿念也不声响,便让他进了屋。当夜,林世严守在阿念床边盘坐而睡。兴许是毒门的刺客忌惮他武功高强,并未再次来袭。

  翌日。出乎林世严意料,阿念没有再去折磨那个叫秦烨的,反而着人将他接回了秦府中。然而阿念并未告诉严哥,他开了个药方给秦烨,说是救命用的,却故意只是替秦烨吊着命,不替他解毒。秦烨被送回府后高烧不退,很快就意识不清,眼见得要不好了。下人急成一团,去武馆寻了阿念好几次,岂料阿念一早便离开了,哪里还寻的到他。请铺子里的其他大夫轮番看了一遍,却都没见过这苗人的毒,根本没本事解毒。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忍受折磨。

  秦烨被接回去之后,阿念再没出现过。长寿药铺的大小老板全都不在,铺子乱成一锅粥。反观对面那家泰安药铺,铺面大,药品齐全,又有名医坐诊,开业不几日便将生意抢尽。更有甚者,长期给长寿药铺供货的药商听说药铺变故,竟也翻脸不认人了。药铺进不到货,揽不到客,门可罗雀,众人心灰意冷,新老伙计走的走散的散,不几日便不剩几人了。遍布全南京的长寿药铺转眼间被迫关了好几个,昔日风光不再。

  一个月后。秦府门口。

  砰砰砰!

  几个商人模样的汉子被关在秦府门外,锤门大喊:“秦老板!秦老板!您倒是出来回个话啊!您这生意到底还做不做了?”

  停下听听,门后没有动静,那几人面面相觑:“你说这怪不,都几个月没来铺子里看过了,也没见他再进货来。他要不管了也得趁早说啊。”

  众人附和:“听说他药铺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哪里还管得了我们这些副业啊!”

  府内。

  秦烨独自躺在床上,面黄如蜡,骨瘦如柴。他已有多日未曾擦身,身上两件衣物也是半个月未曾脱下来过了。他双唇干裂,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异味。

  吱扭一声,他的房门被推开。福安送药进屋,喊了声:“老板。”看着秦烨眉头微动了一下,便走过去,“俺给您送药来了。”

  床沿都积了灰了。他以袖抹抹,在床沿坐下,将秦烨扶起,喂他喝药。一勺入口,秦烨喝不下,全吐了出来,顺着下巴流在了身上。秦烨猛咳一阵,福安皱眉,埋怨道,“咳!怎么又吐药?俺爹六十来岁的人了,都比您干净呐。”

  秦烨虚弱地睁开眼来,眯着眼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阿念?”

  福安瞪着圆溜溜的眼:“老板,是俺,福安。”

  秦烨一挥手将药碗打碎在地上:“滚!”

  福安委屈道:“唉!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俺敬你,才喊你一声老板,你叫俺滚了,看还有谁来管你!”一气之下便也跑出房去。恰撞着廖大夫,大夫拉住他问:“甚么声响?”

  福安道:“廖大夫,俺这一个月一个铜板也没拿到,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俺老婆孩子还等着俺带银子回去呢。俺看姓秦的那样也是好不起来了,”一揖,“对不住,俺也不干了!俺看你也趁早走罢。”说罢便大步走开了。那廖大夫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又侧首看看房里秦烨颓丧的模样,又是叹口气。

  秦烨说了句甚么,那廖大夫没听清,只好跨入房内,问:“阿烨,你说甚么?”

  秦烨哑声问:“府里还剩多少人?”

  廖大夫为难地犹豫道:“这……”看秦烨的模样,像是要交代后事了,又只好实话实说,“只有王嫂,小宁子,还有老夫了。”

  秦烨微微点头:“老廖,难为你忠心耿耿跟着我……”

  廖大夫迟疑,欲言又止。秦烨微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也就明白了。冷笑一声:“你也要走了。也罢,都走罢。”

  廖大夫:“实在是对不住,阿烨。贱内近年身体不适,一直想老夫回去伴着她……”

  秦烨十分疲惫地抬手,示意他别再说了。廖大夫住了口,站了起来:“那……老夫告辞了……你保重。”

  秦烨坐着没动,任由廖大夫离了屋。他仍然起着烧,坐不了多久便觉得天旋地转。但他仍这么坐着,下巴微微抬起,神态傲慢,冰冷,好像十年前的邱允明。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响起了嘈杂声。秦烨被吵醒,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又昏睡了过去。他艰难地支撑起身体,朝门外望去。便在此时,他的房门被人砰地踢开,数个衙役闯了进来,对他虎目怒瞪,凶道:“秦烨!我等奉命将你捉拿归案!”

  秦烨暗中咬牙,脑中闪过无数可能,不知是甚么事被人捅了出去。面上仍镇定,问道:“诸位爷,不知我所犯何事?”边说边强忍不适想挣扎着下床。

  两个公人上前:“少啰嗦,跟我们走!”不由分说将他拖下床来,便一左一右夹着他拖出门去。

  公堂上。秦烨跪在那处,紧咬牙关,维持清醒。

  县令威严道:“秦烨,有人告你在五年前南京城瘟疫泛滥期间擅自囤药,从中牟取暴利。你可认罪?”

  听到这罪名,秦烨目光微动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到县令手中拿着本账,正是他秦家的账。秦家管账的人,除了他就只有阿念了。

  看到那本账,秦烨闭起了眼,深深吸了口气,嘴角微动,竟是浮起了笑来。

  “呵呵呵……”秦烨笑出声来。

  好手段,秦烨想,是我败了。一败涂地。

  “我知罪。”

  签字,画押。秦府宅邸及名下所有产业收归公有,曾经富甲一方的长寿药铺大老板秦烨从此身无分文,沦落街头。

  傍晚。

  秦烨跌跌撞撞地扶着墙走了一阵,实在支持不住,便贴着墙坐了下来。他的衣物又脏又臭,头发里挂着几片烂菜叶,是从衙门里出来时,被守在外头的百姓扔的。他将头靠在墙上,吃力地喘息着。对面商铺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好不热闹。他眯眼,目光数度聚焦,方才看清“泰安药铺”的招牌。长寿药铺关门大吉后,这泰安药铺的生意愈发的好了。

  顺着招牌往下,秦烨看到药铺深处坐着个眼熟的人,是阿念的心腹虎子。

  那人恰与秦烨对上了眼,便站了起来。秦烨一惊,万万想不到他糊里糊涂走到了这里来,竟被熟悉的人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秦烨挣扎起身,便想躲开。方才踉跄地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虎子的声音:“秦老板?”

  秦烨脚步一顿,那虎子追上来一看,“果然是你!”

  原本在长寿药铺时,秦烨便怀疑此人有异心,不想现在长寿药铺刚刚关门大吉,他便这样大模大样坐在对头的药铺里头。如今他秦烨落得这个下场,只怕这虎子也有一份功劳了。

  秦烨冷淡道:“有何贵干?”仿佛身上穿的不是又脏又臭的破衣服,他也不是一无所有的叫花子了。只因实在病重,连声音都有些发抖。

  虎子道:“是李四,他让我把这个给你。”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来,从里头倒出一颗药丸,“这是颗解药,能解你身上的毒。”

  秦烨问:“他在哪儿?”

  虎子道:“早就走了。”

  秦烨的目光落在了那颗药丸上,阴仄仄地盯着看了许久,缓缓伸出手。虎子忽然捏紧拳头,将那颗药丸捏碎。碎屑掉到泥地里,虎子往上踩了一脚,将它们碾入土中。

  秦烨抬眼,发觉虎子一脸鄙夷地斜睨着他。秦烨受此羞辱,怒极攻心,胸口剧痛,又猛咳起来。

  “你倒是……他的忠狗,”秦烨按着胸口道,“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李四他是我虎子的恩人,这家泰安药铺没有他根本开不起来,开成之后,他一分利也没问我要过。”虎子拱手道:“说起来秦老板,还要多谢你的四箱金子。”

  听到自己丢失的四箱金子竟是落到了此人手里,秦烨一时气血上涌,咳出血来,发颤道:“是你跟他……合伙算计我……”

  虎子认真道:“做生意本就是尔虞我诈,秦老板输了这招,又怪得了谁呢。”

  “是你们……害我成这样……”

  秦烨咬紧牙关,猛地挥拳就打。虎子往旁边一让,秦烨打了个空,便跌在地上,爬不起来了。虎子掸掸衣袖,问道:“你和李四究竟有甚么仇,让他恨你成这样?”

  秦烨两手抓着泥地,急剧喘息。虎子见他不答,便道:“我问他为何不在南京城多留几日。计划了那么久的报复,竟也不留下来看看你的悲惨模样。他说不值得。秦老板,你如今一文不值了,连对你的仇恨都一文不值了。你还是好好将解药拾起来吃了罢。”说罢便转身走了。

  我……一文不值了?

  我……已经一无所有?

  不……还有谁能帮我……一定有人能帮我!

  一定……还有谁……

  秦烨紧紧咬着牙,瞪着散落在泥地里的碎屑,恨得两手微颤。

  许久,他的肩也微微地颤。一滴水珠落在地上,渗入泥地里,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那之后,长寿药铺曾经的大老板秦烨便在人眼前消失了。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是他被追债的追打了十几条街,躲进曾经的手下开的药铺里求救,又被人揪出来打。那事成了街坊邻居好几个月茶余饭后的乐子。至于他最终去了哪儿,是活着,还是死了,并没有人知道,也不再有人关心。

  且说阿念与林世严这头。

  差人将秦烨送回秦府后,那一日中午,阿念亲自下厨,烧了一桌菜。陆家兄弟与林世严忙来忙去,帮着端菜,擦桌,好一通忙碌,四个人方才坐下来。陆子轩闻闻饭菜香,笑道:“这味道太怀念了,好似是你俩刚来南京城的时候。自从阿念去了长寿药铺,我还以为啊,我再也尝不到你的手艺了。”

  陆子昂:“可不是,说起来,你还记得不,”转眼看他的兄弟,“我们武馆刚刚重开的那会儿还有个叫廖冕的川西人,是个笨瓜,对阿念一见钟情,每天都蹲在那假山后头看他煮绿豆汤。”

  提到这人,陆子轩便是大笑:“记得,怎么不记得他。那傻瓜蛋嗓门极大,性子也是爽快。还有那个王甚么,也是川西来的,也是个大嗓门,头一天来就对着严哥妈了个巴子的,被严哥好一顿教训!”

  二人哈哈大笑,这些陈年旧事也触动了阿念。他不自觉地面带笑意,听着他们讲,时不时插上几句话。林世严并记不得这些事,便低着头大口扒饭。三人聊着聊着,陆子昂忽然提起:“说起来,”对着阿念,“那会儿阿念有个绰号,你还记得吗?”

  陆子轩接口道:“怎么不记得,不就是那……”

  想起那久违的称呼,阿念噗地笑出来:“别提。”三人心知肚明地笑起来,林世严突然抬头问:“甚么?”三人诧异地侧首看着林世严,这才发觉他一直都在闷闷地听着他们说话。陆子昂笑道:“严哥,阿念没告诉过你?我可说了啊?那会儿,大家都管他叫神仙弟弟。”

  林世严听了这称呼,侧首看看阿念。阿念赶紧将目光避开,低头吃饭。林世严察觉到他对自己冷淡,目中露出疑惑。不一刻,四人将饭吃完了。陆家兄弟端着碗出了屋,林世严起身收拾剩下的碗筷,阿念道:“放着我来罢。”林世严道:“我来。”便将碗筷拢在一块儿。收拾着,他便停了手,看着阿念。阿念低头不语,也不看他。林世严话到嘴边,见他这模样,只好将话咽下,捧着碗筷出屋了。那时阿念才抬起头,目光捕捉他消失在窗口的身影。

  林世严同陆家兄弟一道将剩菜带到伙房。而后又帮兄弟二人劈了一些柴。忙了不过半个时辰,再回房时,阿念并不在屋里。

  林世严看到空空如也的屋子,浓眉微微一皱。又去其他屋找,但哪里都没有找到阿念的影子。林世严脚步变得急促,赶到训练场,正碰着陆家兄弟:“看到小念去哪儿了吗?”二人迷茫摇头。林世严二话不说便离开了武馆,赶到秦府。纵身跃入府内,将偌大一个秦府找了个遍,但阿念没有回秦府。

  将长寿药铺也寻一遍以后,林世严已猜到发生了甚么。他马不停蹄地赶往北城门,迷茫地站在城门口看人来人往,期望碰到再次不辞而别的阿念。

  阿念独自一人朝城外走去。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带任何包袱,并不像一个要出远门的人。他经过熟悉的商贩面前,仍和他们打招呼,没有人知道他即将离开,再也不打算回来。他一直走到城门附近,远远张望见城门口那个熟悉的人影。他一惊,慌忙躲进小巷里,背靠着墙,小心地探出头仔细看看,那竟真的是林世严。他为何会在这儿!

  林世严一转头,似乎朝他的方向望过来,阿念吓得闪身躲到墙后头,无措地站了一会儿。

  他发现我了吗?怎么办……等他自己走掉吗?

  阿念心绪被搅乱,按着隐隐作痛的胃,无力地靠在墙上。

  还有不到半个月了,身上的毒不知何时会发作,应当早已心如死灰。为何一见到他还是心乱如麻……明知那人已不是他的严哥了……

  阿念怔怔地等了一会儿,再探头去看时,林世严已不在那处了。阿念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口气。正待要走出小巷去,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小念。”

  阿念回头一看,林世严正站在他身后。他惊得就要逃开,还未跑出两步就被林世严紧紧抓住手腕,一把拉到面前。

  “你去哪里?”他问。

  “我……”阿念听到自己声音在发颤,咬咬牙,狠下心道,“你不必知道。我便是不想见到你,才会独自离开。你三番两次追过来,到底是有多傻?”

  林世严目光闪烁了一下,阿念提高声音道:“你还不明白吗?你已记不得我,对我而言你一文不值。我报完了仇,现今只想一个人清静清静。你在我面前哪怕多看一眼心里头都烦。你莫要再纠缠我!”

  这话如当头棒喝,敲在林世严头上。林世严被说得一怔,手一松,阿念便挣开了他。林世严仍追了一步,脚下一顿,似乎踩到了甚么。低头一看,是一只香囊。阿念看到那只香囊,面色就变了。林世严将香囊拾起,阿念一把夺过来,见林世严仍盯着看,心一横就用力一掷。香囊在空中画过一道弧,噗咚一声落进不远处的小河里。阿念眼中映出水面泛起的层层涟漪。他心如刀绞,甩下一句话:“别再跟着我!”猛地转身就往城外走去,刚走出一步,心中郁结的苦痛便从胸膛满满溢出。阿念紧咬着牙,眼泪一颗颗往下掉。他强忍啜泣声,心中道:不要追上来……不要追上来……追上来就会被你发现,我不想离开你……

  林世严怔怔站在原处,看着他离开。许久,他叹了口气,神色黯淡地转身准备离开。

  不远处河里摸螺蛳的小孩儿喊道:“看呀快看,我摸到了个香囊!”

  林世严的目光朝那处投去,看到那小儿手里拿的正是阿念丢掉的香囊。那小儿以为里头装了甚么好东西,将香囊打开一看,大失所望道:“嘁,里面装的是甚么啊!”

  另一个小儿凑过来:“呀,真恶心,是人的头发吧?”

  林世严一听,心中一震。他纵身一跃,掠过水面,顺走了那只香囊,足尖轻点,落在了河中小桥上。他将香囊打开,看到里头有一撮花白的头发,被十分珍爱地,整整齐齐地收着。

  林世严诧异地看着那撮头发,蓦地就反应过来,慌张地往城外赶,直追到城外,看到了形单影只的阿念。他追上去一把按住阿念的肩:“小念,别走。”

  阿念被冷不丁拍一下,被林世严一把拉进道旁的树林子里。林世严举起那只香囊:“里面是我的……”

  话未说完,对上了阿念哭得通红的双目。林世严一顿,甚么也不说了,搂住阿念便低头狠狠吻住他的唇。

  “唔!”

  林世严的气息覆盖上来,阿念的头脑就懵了。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脑中一片空白。他都不知自己是何时紧紧抱住他,也不知二人缠吻了多久。待得唇分时,二人都是大喘。阿念狼狈地擦擦嘴,神色既懊恼又悔恨,别过脸去,不愿再看那只出卖了他的香囊。

  “小念,看着我。”

  阿念仍将脸别开,林世严认真道:“看着我!”

  阿念勉强抬起眼来,林世严道:“你有难处,不说与我听。但我也不会放你一人去解决。”

  阿念咬着牙,然而林世严并不放过他,反而更坚定:“我说过,我是你的狗。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终有一天,你会信我。”

  听了这话,阿念瞳孔骤缩,惊讶地瞪着林世严。这话只有在他们两人之间说过,林世严失忆后,阿念从未提起过这话来。

  为何他知道他说过……

  难道……难道他……

  林世严的眼黑白分明,清澈得好像孩童。看着他的眼睛,渐渐的,阿念便明白了:“你……”

  “一点点,”林世严道,“偶尔会想起一点和你的事。昨夜听到你和秦烨说话,我又想起了一些事。”

  阿念低下头,肩微微地颤。许久,他竟轻笑出来,似乎是释然了。他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泪花:“那太好了。下半辈子你都会记得我。”他再不要强,一把将林世严抱住,将鼻子埋进他的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将实情告诉你。你愿听吗?”

  林世严并不明白。他用独臂揽住阿念的肩:“唔。”

  “我只剩半个月了,严哥。”阿念轻声道,“我再不离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