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哑巴阿念>第25章

  傍晚。

  三人又行了几里路,方才找到一家客栈。要了三个通铺,便搬着行李住了进去。等到夜间,阿念替另两人将铺理好,高昆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嫌闷,便独自出去转悠。阿念见他出去,便也悄悄跟了出去。在天井中,他看到高昆坐在台阶上看着月亮发呆,便凑过去,坐在他身边。

  “师叔,”他轻声说,“今天我和他那个了。”

  高昆瞥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抬手削了一记阿念的脑袋:“老夫说你们进了林子怎么这么久都不见人影呢?小淫贼!”

  阿念眉间有着愁容,忧愁地看着高昆。高昆看了他一会儿,道:“怎么,这委屈模样,老夫说错你了?”说着便将他的手抓过来,替他把脉。

  过了一会儿,高昆沉沉叹了口气,有些生气地将阿念的手扔到一边。阿念问:“毒已经在我身体里了吗?我先前悄悄给严哥把了脉,他的身体里已经没有毒了。”

  高昆面含怒意:“你这是让师叔亲手送你去死。这是何等的罪过!”

  阿念将手放在高昆背上,安慰道:“人总有一死,我一心求死,便是神仙也不救的。师叔万万不可自责。我若知道他从此好好活着,便是死了也很高兴。这就是叫——含笑九泉。”

  高昆:“别贫嘴。老夫的药方你须得带上。当你觉得口鼻流血,腹中绞痛,便将药煎服,最多让你多撑两三个月。那之后,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阿念双目清澈,倒映着清冽月光。他坦然点头:“我曾在我们常去采药的山上替严哥埋下过一个衣冠冢。我只求我死后,师叔能将我埋在那棵李树下。”

  高昆:“……光是论这不怕死的劲头,你和世严那小子倒是般配。”

  阿念柔声道:“谁说我不怕死呢,只是更怕他死在我前头。既然我的时日无多,越是留在严哥身边就越是舍不得死。我今日便走罢,我要回一趟南京,还有事等着我去做。”

  高昆:“报仇吗?”

  阿念面色沉静如水,道:“那个人不死,我也死不瞑目。只要他死了,我此生便再无遗憾了。严哥这边,师叔能帮我暂时瞒他一阵吗?”

  高昆又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了,只是微微点点头。

  当夜。

  一支麦秸探入客房窗中,一缕青烟通过麦秸进入屋内。不一会儿,通铺上的人全都陷入了沉睡。吱扭,客房的门被打开,阿念走了进去。他轻轻走到林世严的床边,在床沿坐了下来,深深地看着他。许久,阿念从身上取下匕首,将林世严的头发割下了一缕,送到鼻子下面,闭起眼缓缓地吸了口气,而后小心地装入香包里。他站了起来,踟蹰了一会儿,又坐了下来,探手摸摸林世严的脸颊,面色温柔而悲伤。

  指尖轻轻地描摹他厚实的嘴唇,“我走了。”他对熟睡的林世严说道,而后坚定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出了房间。

  翌日清晨。

  林世严醒了过来。他感到头异常昏沉,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发觉发髻散了下来,几缕碎发落在了床榻上。林世严像条嗅觉灵敏的狗,对着飘落在床榻的发丝看了一会儿,抬手在头上抓了抓,不几下便摸到了被刀割去一缕的痕迹。林世严蹙着浓眉,侧首看看,高昆还躺在那里,阿念并不在床上。林世严敏锐地发觉阿念的包袱也不在了,腾地就站了起来,披头散发地下楼去看,果然他们的马被牵走了一匹。

  林世严快步走到掌柜的那处,指着外头问:“我的朋友是甚么时候走的?”

  掌柜的茫然摇头。林世严回想昨日睡得如此深沉,竟一点动静也没听到,便有点怀疑不对劲。他重新上楼,拍醒高昆,道:“李念走了。”

  高昆迷迷糊糊被摇醒,听到林世严这么说,便含糊嗯了一声。

  林世严见高昆竟是知道,便问:“他为何走?”

  高昆不耐道:“……他又不是个黄毛小儿,你管他做甚么去?”

  林世严被堵了,严肃地看着高昆。高昆也是能装,翻了个身睁眼看看,林世严还看着他,没打算就此罢休,便道:“世严啊,阿念和你在一起图甚么?”

  林世严仔细想了想,并想不出答案。

  高昆:“你都要死了,掰掰手指头算算,也就是这个月的事了。你要他这么守着你,吊死在你一棵树上,他答应,老夫都不答应。”

  林世严上前一步,直直瞪着高昆:“他不是这种人。”神色固执得像条被主子丢弃的狗,坚守在人去楼空的房子里不肯走。他见高昆躺着不动,单手抓住他胳膊将他提起来,高昆急道:“你抓着老夫做甚!”

  林世严道:“送你回去。然后去追他。”

  高昆被拽得坐起来,听到他说这话头都大了。又不得不为阿念瞒着,以免坏了他报仇的好事。只好继续道:“你去追他?去哪儿追?阿念昨夜对我说,他对你已经死心。只是他这人素来心软,方才不辞而别。你何必追过去自讨没趣?两人见面,你难堪,他也难堪……”

  林世严打断道:“他割走了我的头发。”

  高昆一看,林世严脑袋后头不显眼处被割走了一束头发。一缕青丝寄相思,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高昆无言以对,心想林世严这人也不是真傻。

  林世严不再与高昆争辩,默然转身收拾起了东西。高昆只好起身洗漱,与他一起上路了。

  阿念独自骑着马一路向东,数日后途径咸宁,在路上见到了来自皇都的檄文。阿念瞥了一眼,看到檄文上提到甚么药铺,便下马围观。原是利津发大水,百姓民不聊生。檄文中写道所有药铺不得囤货,并将多余物资送往利津赈灾。可见此次事态严重。阿念将檄文念了两遍,联想到五年前秦烨靠着南京爆发的瘟疫挣了个盆满钵满,心中隐隐生出一个主意来。他重新上马,一路琢磨着这事,不久便下定决心。调转马头,不去南京,直接去了徽州。

  十五日后,阿念到达了徽州。他马不停蹄,径直去了长寿药铺。到药铺门口一看,店面还没装修妥当,铺子里只有一两个伙计,货物不全,也没有大夫在坐诊。阿念走进去问:“秦老板呢?”

  铺子里那两个伙计是新人,都不认识他,懒散地坐在那处,打发他道:“不在不在。”

  阿念一看这铺子的萧条景象,和南京的长寿药铺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不用说也知道徽州的其他几家长寿药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径直走入内室,两个伙计一看终于站起身来。正犹豫要不要去拦,便听见内室里传来胡二麻子的声音:“李四,你可算是来了!”

  那二人哪能没听说过李四的名头,不由交头接耳起来。

  阿念在内室坐了下来,说:“胡二麻子,我走了以后,店铺这儿有甚么情况?”

  那胡二麻子抹了把汗,坐下来,还未开口,就先叹了口气。他给阿念斟了杯茶,就说起了事情原委。

  原是这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个月前秦烨的四箱金子被偷的事不胫而走,竟是很快传遍全城。甚至有传闻,说秦烨做生意不干不净,名声不好。在徽州这样的小城里,名声一旦不好便难以混迹,现在全徽州的人都知道了这里的长寿药铺生意周转不过来了。秦烨在徽州总共开了四家长寿药铺,生意一家不如一家,一直在做亏本买卖。店里老人跑了不少,坐诊的大夫全跑光了。也没有人愿意借债给秦烨。秦烨挨家挨户地跑,是吃了不少闭门羹。

  阿念听胡二麻子说着,眼就变得亮亮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神采。他问道:“你说他挨家挨户地去借债?”

  胡二麻子道:“也并不是挨家挨户,徽州的大户人家几乎都跑遍了。像城南张家,芙蓉桥边的宋家,秦老板全都是一个人去跑的,但都是两手空空地回来。我们都摸透啦,老板只要吃了闭门羹,回来的时候必然是不关门的。砰地开门,就这么黑着脸走进来。如若那一天谈得还行,他才有心情把门好好合上。”

  阿念点头,胡二麻子见他听得兴致勃勃,虽然不太明白,但仍多嘴说道:“听说有一回,秦老板去那盐商赵兴赵老板那儿,恰逢赵老板从轿子上下来。就对秦老板说,你让我当个踩凳,踏着你下来,我便答应你。秦老板那回气得够呛……”

  阿念听到这处,忍不住破功,哈哈大笑起来。他单手捂着眼,笑得浑身抖动,几乎把眼泪笑出来。胡二麻子看傻了,迟疑着不再开口,就看着阿念。阿念好容易收住笑,两眼都笑得湿润了。他站起身道:“你带我去仓库转一圈。”心想邱允明啊邱允明,昔日是我求你,今日总算轮到你求别人了。这金子被偷的消息,你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是我传出去的罢。

  便在此时,屋外传来马蹄声。阿念快步走到屋外,见到一人从牛车上风尘仆仆地下来,正是秦烨。阿念站在店铺门口打量他,秦烨相比几月前憔悴了不少,穿着朴素的布衣,脸晒黑了一些。牛车上搁着几箱刚进的货,秦烨身边也没人帮忙,便自己走到后面拆绳子。他满头都是汗,身上脏脏的,全然看不出曾经是江南巨富,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

  阿念也不叫他,就上前帮忙卸货,秦烨以为是店里的伙计,也没注意到他。直到从他手中接过一包药来,抬眼一看,这人竟是阿念,秦烨顿时瞪大眼,有些滑稽地瞪着他。

  阿念笑道:“怎么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

  秦烨诧然道:“阿念?你怎么来了?南京的店出事了?”

  阿念道:“有我在能出甚么事?我不过是想你了,来看看你这边还好不好。”说着便掏出汗巾来,温柔地替秦烨擦脸。

  秦烨苦笑着摇摇头,“说来话长。进来说。”

  二人进屋,刚坐下,秦烨便从袖子里取出一物,放入阿念手心。阿念低头一看,是他去当铺当掉的鱼形玉佩。阿念讶然:“你又给赎回来了?”

  秦烨道:“再缺钱也不能委屈了你。”

  阿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又低头看看那块玉,嗤笑了一声。

  他摇头道:“你何必呢。不过是一块玉罢了。若能为你解忧,我便是每天只能喝米糊,我也喝得下。”

  阿念这话也是张嘴就来了,秦烨听着却是眉头舒展,开颜一笑。他摸了摸阿念的脸庞,道:“戴上。”

  阿念将那玉佩戴上,道:“我这次来,是和你商量个事。刚才听胡二麻子说我们还缺银子呢。”

  秦烨点头。阿念问:“缺多少?”

  提起这个,秦烨没有直接回答,只道:“看罢。如果缺得太多,徽州这四爿店我就不要了。银钱投下去,有没有回报还不晓得。”

  阿念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店不要了?你花了那么多心血在这儿,店要是不要了,就没可能把损失的挣回来了。”

  秦烨看着阿念,眼下有淡青的眼圈,眼角有疲惫的细纹。这人三十多年来一向活得顺风顺水,过得风流倜傥,即便前些年从满门抄斩中苟且活下来,也不曾像今天这般狼狈。区区几爿店便让他心力交瘁了。他目中流露出无奈,问:“你来找我商量甚么?”

  阿念端起茶来,低头轻轻啜了一口:“你可知道利津发大水了。”

  秦烨:“到处都贴着檄文,想不知道也难。”

  阿念认真地看着秦烨:“大水过后必发瘟疫。倘若手头有一味药能将瘟疫压下,你挣的黄金绝不止一箱两箱。你就再也无须奔走求人了。更无须将你手头的店丢掉。”

  秦烨一听便感兴趣:“哦?你有合适的方子吗?”

  阿念:“我去利津。”

  秦烨色变:“去做甚么?”

  阿念:“去寻这一味良药。瘟疫的药方历来多变,前人适用的药方,不一定在利津也适用。人不在利津,又去哪里寻来合适的药方呢?”

  秦烨瞪着阿念,仿佛从未听过更荒唐的主意。他斩钉截铁道:“不准去。我怎可能让你去那种地方?”

  阿念:“你这几日有多难过,你以为我不晓得吗?就这么一次,让我为你排忧解难,说不定一两个月后,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再不用操心银子的事。”将手搭在秦烨手背上,“你是我的秦老板,我一向相信没有甚么能难倒你。然而我也见不得你吃一点亏受一点苦,现在你丢了几箱金子就焦头烂额,我若不帮你,还怎么做你心上那人。”

  “皇帝老子的檄文你看了吗?这一次谁都不允许囤货。”

  阿念反问:“哪一次天灾他说过允许囤货吗?你忘了五年前南京那场瘟疫盛行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了吗?”

  秦烨站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踱步。阿念知道他在斟酌,便安静地看着他。秦烨在屋里走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最后坐下来,叹了口气,道:“即便是去,我也会让别人去。你不能去利津。”

  阿念笑出来:“现在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的人,除了我还有谁?”

  提起这茬,二人想到的都是阿全。秦烨目中流露出轻微的痛楚,好似是已结痂的伤疤裂开了,渗出了那么一点血迹。

  秦烨深深吸了口气,掌心揉了揉鼻翼,道:“不一定要去寻甚么药。我在南京这处认识的人多,明日便动身回去,看看还有没有办法可寻。”

  阿念冷笑:“就你认识的那帮老狐狸,有几个能指望上?”

  秦烨示意阿念别再多说:“如若利津现在瘟疫肆虐,只怕你还没找出药来,就倒在那处了。我能没有店,但不能没有你。”

  阿念似笑非笑道:“这么肉麻。”便不再坚持了。

  当夜,一个小厮从阿念房里悄悄出来,携带一封书信,骑着一匹快马神不知鬼不觉地奔出徽州,往南京赶去。

  翌日,秦烨便与阿念一道上路回南京城。日落时分,二人入住客栈。阿念为了省几个银子,坚持要了通铺。取了钥匙上楼后,开门一看,屋子里只有五六张简陋的床,连个尿壶也无。此时还未有他人入住,房里显得肮脏破旧,又空空荡荡。秦烨环顾了一圈房间,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问:“何处沐浴?”

  跟在他后头的店小二奇怪地看着他,讽刺道:“这位爷,想沐浴得睡个天字号房呐,要不这就替您去换房?”

  秦烨微一眯眼,缓缓回头看着那店小二。那小二被这森冷目光看得一缩,窘迫道:“房间就在这儿了,二位好生歇息啊……”便转身走了。

  阿念安慰他道:“凑合一夜罢。莫要和小人置气。”

  秦烨不语,随意挑了张床铺就躺了下来。

  日落后,房内渐渐暗了下来。秦烨仰躺在这简陋的硬板床上,无法入眠,盯着屋顶看着,一手搁在腹部,四指不住地轻敲。

  阿念在他旁边的床上,柔声道:“睡不着吗?”

  秦烨侧首看阿念。发觉两床距离并不远,便朝阿念伸出手来。阿念将手放到他的手里,秦烨歉然握住他的手:“我住这种地方倒是没甚么。就是委屈你了。”

  阿念笑,好似对待孩童那般拍拍他的手背。这触感如同浊世中的一股清流,在这静谧的夜间显得尤其温柔,好似只要他握着他的手,一切便真的会如奇迹般好起来。阿念反握住了他的手,以拇指在他的手背上摩挲。秦烨感受着这美好的触感,闭起眼,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许久,秦烨突然用力抓住了阿念的手,睁开了眼睛。他用力过猛,阿念被他抓疼,吓了一跳,抬起头看他,发觉秦烨的眼睛亮亮的,神色看上去有些不同寻常。

  “阿念,如果我并非你想的那么好,你会恨我吗。”

  阿念实在是疼,想要抽手,秦烨也不放开。阿念忍痛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人无完人,你不够好,我又怎么会恨你?”

  秦烨没有理会阿念的问话,自顾自思索着甚么,摇了摇头道:“不,我不介意你恨我。恰恰相反,我希望你恨我。你恨了我依然离不开我,我方才知道你这辈子,你这个人,每一寸每一厘都是我的。”

  阿念不可思议地看着秦烨,见他神色异常,好似受了甚么刺激,心说这人真的是有病罢?

  秦烨感觉到阿念在挣扎,方才松开了一些,但仍握着阿念的手。他以坦然的口吻道:“你所知道的五年前南京的那场瘟疫并非偶然。”

  阿念微蹙起眉,等他说下去。

  秦烨:“那年山西太原的一个村发了瘟疫,将近半年才寻到一味有效的药方,死了将近一整个村子的人。我和阿全在路上听到人说起这事,就让人从那个村里带出了一只瘟鸡,还有他们当时研制出的那味药方。”

  “……各地的瘟疫适用的药都不同,你用那药方来干甚么?”

  秦烨露出微笑来:“我们把瘟鸡带回了南京。我没想到一只瘟鸡就搞垮了整个南京城。我以为只是一个村,最多一个镇。我没想到是整个南京城。”他的口吻如此平静,甚至能感觉到他回忆这事时十分愉悦,好似他在说的不是一场席卷全城的瘟疫,而只是一个太阳光引起的小喷嚏。

  阿念瞪着他,难以置信道:“那场瘟疫是因为你往农户投了瘟鸡……?”

  秦烨:“当年我山穷水尽,需要东山再起,手里缺银子,只有这一家长寿药铺,又破又小,和我一样狼狈不堪。我等不到上天给我时来运转,我须得自己给自己创造机会……”

  阿念从秦烨手中抽回手,腾地坐起来,怒道:“当年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你手头有药你不拿出来,你说你不知道能搞垮整个南京??”

  秦烨见阿念突然吼起来,忙坐起身示意他小声。阿念气急攻心,爬起来对秦烨劈头盖脸一顿打:“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知道吗!”

  秦烨抓住阿念手腕:“听我说,听我说!”

  阿念手腕被他牢牢箍住,打不了他,连挣脱也挣脱不了,怒道:“你放手!”

  秦烨:“坐下!”抓着阿念手腕将他按坐下,恶狠狠道:“这些人于我非亲非故,是死是活我根本不放在眼里!我的家人死光,家宅被没收,身无分文没有地方住的时候,又有谁曾经可怜过我?”

  阿念简直从未听过如此不可理喻的论调,气得发抖:“你……你……简直畜生!”

  秦烨激动得胸口剧烈起伏。见阿念气成这样,吸了口气,将口吻放得缓和:“阿念……阿念……我要你明白我。我与你辛苦了这五六年,攒下这整整四大箱黄金。现在我们一夜间就变得一无所有。如果徽州的店继续亏本,南京这里的生意也会受到影响。到时候我们只能卖掉宅邸来周转生意。我决不能走到这一步。你告诉我,我还能继续当个好人吗?”

  阿念:“秦烨……你再去害人,”他恨恨瞪着秦烨的脸,一顿,又咬牙将狠话咽了回去,“别去害人,你还有我,我会帮你。”

  秦烨将双手收紧,将阿念的手腕捏得生疼。

  “你要成为我的左膀右臂,”他紧盯阿念双目,低声道,“与我一道入深渊,下地狱。你要将我放在这里,”将阿念的手按到他的心口,“将我变成你的所有。接受我的黑暗,不堪。如果你不能,”他的手上移,轻轻抚摸阿念纤细的脖子,“我就杀了你,毫不犹豫……”

  阿念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秦烨忽然抓着他的手腕将他猛按倒在床上:“我硬了。想在这里干你……”

  阿念慌道:“你疯了!”

  秦烨:“我的确是疯了!”不由分说就抓住阿念的领口撕扯。阿念厌恶地推拒,整个人都抗拒地蜷缩了起来。他的身上仿佛还留有林世严抚摸过的触感,一被秦烨这人碰到便恶心得不行。他与秦烨扭成一团,侧首看到秦烨放在枕边的匕首,心中顿生一股强烈的杀意。他毫不犹豫地将手往匕首那处够,手指即将碰到匕首时,只听吱扭一声,有人推门而入。阿念听到门响,手缩了回来。秦烨动作一顿,阿念抬起一脚就往他裆下踢去。秦烨被踢得闷哼一声,痛苦地捂住腿间。阿念一把推开他,气喘吁吁地跑回自己床上,面色难看极了。

  新来的人莫名看了他们一眼,便扛着自己的包袱随便找了张床躺了下来。秦烨捂着裆部喘了一会儿,道:“下脚这么狠,也不怕把我踢残了。”他嘴角一勾,竟然笑出来。也不顾还有别人在,就道:“阿念啊阿念,我今天的话你好好想想。我并没有在说笑。”

  阿念迅速钻入被子,背对着秦烨躺下了。黑暗中,秦烨的眼亮亮的,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透过黑暗看着阿念的背影。他好似心情非常痛快,嘴角带着笑意。过了一会儿,他闭起了眼,调整了一下姿势。不一会儿就传来了他均匀的呼吸声。

  阿念激动得两手不住发抖,喘息了好久才稍稍平静下来。他在自己的衣服里摸啊摸,摸了一会儿有些着急了,将衣物脱下乱抖一气,直到找到那只香包才松口气。他在被子里蜷缩起来,将香包握在手心里,以拇指轻轻地摩挲。拆开香包,凑到鼻子底下,依恋地嗅了嗅藏在里头的一束头发。

  严哥……他在心中道,我就要死了,但身边只有仇人。

  我好想你……好想再见见你……

  与此同时,窗外的官道上,一辆由一匹马拖着的板车踢踢踏踏地经过。

  林世严坐在板车前头赶车,高昆依旧懒懒地躺在板车上,口中嚼着一根甘草。林世严抬眼看了看月亮,满月早过了一两天,天空一轮明月又开始由盈变缺。林世严腹中没有感觉到丝毫绞痛,一点毒发作的迹象也无。

  林世严目中流露出疑惑神色,道:“高昆。月圆了。”

  高昆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林世严:“我没死。”

  高昆又嗯了一声。

  林世严:“……”

  高昆噗地吐掉嘴里的甘草,道:“熬过这个月不死,说不定下个月才死。下个月也不死说不定老夫的药有起效,彻底替你解毒了。”

  林世严将信将疑地屏息凝神,运起气来。许久,他道:“我感觉不到身体里有毒。”

  高昆心想那是当然,都有人要替你去死了,你身体里怎么还会有毒呢?口中敷衍道:“嗯,那你不用去死了,傻大个。”

  林世严见高昆甚至都没有提起替他把把脉,又回想起阿念还没走时,曾拉着他的手,偷偷替他把脉。林世严让马停下,严肃地看着高昆。板车恰停在客栈门口,高昆抬起身一看,以为是要住店,便吃力地坐起来:“哎哟……再颠下去,老夫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林世严:“你瞒着我甚么。”

  高昆冷不丁听到这一句问话,脱口而出:“没。瞎讲。老夫瞒你甚么?”

  林世严:“你不说,我不走。”

  高昆笑出来:“你这是在威胁老夫?这是老夫的板车老夫的马,你不走,就下车,老夫自己走。”

  林世严浓眉紧蹙。高昆挺起腰板来,道:“真没有。老夫能瞒你甚么?”

  林世严:“和李念有关吗?”

  高昆心想这人还套起老夫的话来了。说笨挺笨的,关键时候怎么一点也不好骗呢?

  然而提及阿念的名字,高昆未免又难过起来。他想到再过一两个月,阿念便要就这样独自痛苦死去。这孩子真的有这么坚强吗?

  “好罢,你既然追问,老夫便也多嘴一句,”斟酌一番后,高昆终究敌不过心软,道,“现在说甚么都已经晚了。明儿你到前头的村庄就把老夫放下来,老夫去会会老朋友。你就自个儿去找阿念罢。你想知道的事就去问他。他愿说则说,不愿说,老夫也没有办法了。”

  林世严浓眉蹙得更紧,高昆又道:“世严啊,阿念之所以不将实情告诉你,也是怕你这人一根筋。你要记住,凡事要冷静处之。万万不可冲动。”

  林世严听完一言不发,狠抽了一下马背,马儿披着月色在林中猛跑起来。高昆没坐稳,差点摔下板车,慌忙抓住身旁的药包。车轮子硌着石子,咚咚地跳。高昆几乎要被颠下车,喊道:“火烧眉毛的你做甚!”

  林世严:“送你去村庄。”

  高昆惨叫:“住店呢?不住店了吗?!”

  高昆颠得一把老骨头都快颠散了,抖着声说:“世严,如若你看到阿念和药铺的人在一块儿,尤其是和那秦老板在一起,你千万别说你认识阿念。阿念装作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阿念,懂了吗?”

  林世严:“为何。”

  高昆:“不想坏事儿,你就得听老夫的。刚叫你别一根筋,你还记得不?”

  林世严的咬肌鼓了鼓,不言语,漠然看着前方。

  数日后。

  林世严将高昆留在了南京城附近的村落中。因高昆腿脚不方便,林世严将板车和马也留给了他,自己徒步前往南京。林世严步速极快,傍晚便走到了南京城里。他径直前往长寿药铺,随手抓了个路过的伙计,先问:“秦老板在吗?”

  那伙计被提着衣领,抬头一看这人足足高他一个头,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神情好凶,当即吓得腿软:“不在……”

  林世严一听他不在,又接着问:“李念在吗?”

  那倒霉伙计:“也……也不在……”

  林世严放开手,那伙计赶紧退到柜台后头。旁边的伙计听到他找李四,连忙凑过来说:“这位兄台,你若是认识李四,得告诉他赶紧回长寿药铺,我们都在等他。他和他的那个心腹,虎子,都已经两个多月没来铺子里头了,我们这儿的生意已经一团乱了。他再不回来,我们都要不干啦!”

  此话一出,大家都是长吁短叹,愁眉苦脸,仿佛天要塌下来了。

  林世严一看众人的神情不像有假,看来阿念自从两个月前去苗疆找他后,就没有再回过店铺。现在与他走散,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他。

  林世严记得高昆的吩咐,就道:“我不认得他。”说完就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索性在那处等阿念。

  提起阿念不辞而别,几个伙计便有说不完的怨言。有伙计埋怨道:“那虎子怎么这么巧也不见了呢?跑的也太不是时候了,对面这什么泰安药铺一开,生意全跑那边去了。”

  也有人低声道:“依我看啊,不会是李四不想要这店了罢?否则怎么有这么巧的事呢?他人一跑这店就开了,而且一声不响跑走两个多月,一点风声也没听见……我看啊,我们都被他抛弃啦……”

  话音未落,只看到一大片阴影悄无声息地贴近,众人回头就看到一堵人墙,顺着抬头,看到林世严阴沉沉地站在他们身后俯视着他们。

  “小念不是这种人。”林世严道。

  众人吓得点头:“……是是,你说的是……”

  你刚刚不是说不认识他吗……

  一个伙计仔细看了看他,看看他花白的头发,又看看他的断臂,哦地喊了出来:“我想起你了!大个子,你就是那天把李四救回来的……!”

  “我不认识他。”林世严斩钉截铁地说。

  那伙计:“……”

  林世严又坐回凳子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店门口,神情固执得像一头看门狗。伙计一看这药铺生意本来就差,还坐了这么个阴沉古怪的男人,跟个黑无常似的杵在那儿,没病的都该给他吓病了。面面相觑,迟疑道:“大侠,你还有何吩咐?”

  林世严:“等人。”

  “这……恐有不便罢?”

  林世严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伙计,并没有想明白有哪里不便。众人一看,这人好似再多说一句就要上来揍人砸店了。又见他高大强壮,青筋暴突,哪里像是个惹得起的,便缩到了一边,也不敢多说他了。

  林世严在长寿药铺坐了一会儿,也没看见几个人进来。倒是街对面那个新开的泰安药铺顾客络绎不绝。林世严回想了一下,离开南京时这家药铺还未开出来,伙计所说的“李四一走就开张”的药铺说的应该便是这家了。也不知这店里的伙计怎能如此巧舌如簧,在门口聒聒噪噪的,人全都被忽悠了进去,再没有人踏入这长寿药铺的门槛了。也难怪长寿药铺里的人要愁眉苦脸。

  顷刻后。傻子阿关扛着两大包甘草大步踏入店来,往地上一摔,转身又出门去。众人一看货来了,全都围上去。

  林世严侧首一看,外头停着辆板车,上头还有不少药材,干力气活的只有那傻子阿关一个。便站起来道:“我来打杂。”

  众人愣,林世严又道:“不要钱。”

  也不等人答应,他便上前帮忙一起扛起了货。林世严便这么名正言顺地留在了长寿药铺里。

  一日后。

  秦烨与阿念也回到了南京城。二人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阿念一直冷着脸,看也不看秦烨一眼。直到回到长寿药铺门口,秦烨注意到对面那家新开的“泰安药铺”,停下脚步对着对面看了一会儿,道:“泰安药铺?甚么时候开的?”

  阿念只当做没听见,也不管他,自己先走进长寿药铺里。

  众伙计见到阿念和秦烨回来,大喊一声:“唉!你们可回来了!昨天冯霄还说李四你抛弃了我们,幸好你回来啦!”纷纷拥过来。那几人简直涕泪纵横,拉住他们道:“李四,秦老板,你们不在的时候,对面那泰安药铺就这么开了,简直猝不及防啊,生意都被他们抢跑了。你们再不回来,我们要干不下去了啊!”

  秦烨问:“甚么时候开的,”侧首问阿念,“老板是谁,你知道吗?”

  阿念仍不理睬秦烨,只当做没听到他的问话,径直走到后门口,离开了药铺。

  众人看着阿念砰地甩上门,药铺里顿时变得静悄悄的。便是个傻子也该看出来两人在吵架,药铺里有不少是跟了这二人五年多的,但都是头一回见到李四和秦老板在伙计面前闹别扭。那两人不尴尬,伙计们先尴尬起来,一腔苦水一时不知该说不该说。秦烨被拂了面子也不介意,轻笑了一下,道:“接着说。虎子人呢?”

  管事的冯霄上前道:“李四走后不久那家药铺就开了!他迟迟不回来,病人等不到他,都被对面招去看病,时间一久,咱们这儿生意都没啦!”

  秦烨:“开了半个月?”

  冯霄:“少说也是两三个月。”

  秦烨一听有些不对劲,阿念往返徽州哪儿要两三个月那么久,就问:“李四甚么时候走的?”

  冯霄也是个有眼色的,一听秦烨这么问,立刻知道自己多嘴了,吓得把嘴闭了起来。

  “半个多月前,”冯霄顺着秦烨的话答道,“我也记不清了。”

  秦烨思索地看着冯霄的双目,那目光好似洞察一切,冯霄哪里经得起这灼灼审视,被秦烨看得双腿发软,心虚地低头道:“昨日有个大个子来店里帮忙,这会儿在仓库搬货。秦老板要见他吗?”

  秦烨心中起疑,口吻仍然温和,道:“待会儿我会去仓库。你先忙罢。”

  冯霄求之不得地走开了。秦烨留在门口,拢着袖看着对面新开的药铺,目中若有所思。

  阿念眉间有着一抹愁绪,缓缓地走入药铺后院,经过仓库时,余光瞥见一个大个子在往仓库里搬货。他以为是傻子阿关,便疲惫道:“阿关,去替我备好浴桶,让伙房烧水。”

  那人听到阿念的声音,便放下手上的东西,上前一把拉住阿念的胳膊:“小念。”

  阿念听到这声音猛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那人竟是林世严。那一瞬好似是从现实跌入了梦境中,阿念懵了,发颤地轻叫了一声:“严哥……!”

  林世严扶住他的手臂:“是我。”

  阿念简直又惊又喜,两手无所适从地抬起,摸摸林世严的肩和胳膊:“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林世严:“我来找你。”

  阿念心中悲喜交加,待要说甚么,突然又想起这是在秦府里,连忙摇头:“不……你不能在这儿……”他拉住林世严,将他拖到仓库里头。

  “严哥,你不能在这儿……”阿念央求着,又无从解释,只能道,“不能让别人看见你……”

  林世严问:“不能让秦烨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吗?”

  阿念被这么一问,登时哑口无言。见林世严在等他的解释,便慌张道,“不……不是你想的这样……”

  还未及说下去,林世严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有人。”

  林世严往后退开了一步,与阿念分开一段距离。阿念下意识跟上来,林世严轻轻在他肩上按了一下,又退后了一步。阿念此时眼里只有林世严了,被他这么推开,心都拧了起来,目中流露出说不尽的不舍。林世严道:“你若还想见我,今夜在陆家武馆等你。”说罢退出仓库,纵身一跃便离开了。阿念追到门口,痴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