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哑巴阿念>第23章

  林世严摸到阿念浑身冷得像石头,便将他轻放在床上,拾起他的衣物将他裹住。看到阿念的帕子掉在地上,他顺手拾起,塞入阿念腰间。

  楼下骚乱,有人喊“打死人啦!”林世严如同一只敏锐的狗,停下动作听了听外头的动静。情知这地方不可久留,就将阿念重新抱起来,足下轻点从墙上那个大窟窿一跃而出,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林世严带着阿念来到南京城外护城河前。此时天色已晚,他一看城门早已紧闭,朝守城的士兵喊了声:“开门!”

  这一声喊用上了五成内力,震得城楼都在抖。几个士兵登上城楼来看,有人喊:“来者何人!”

  林世严道:“此人病重,需要大夫。”

  那几人举着火把,也看不清他们。张望了几眼,见他们只是平头百姓,便也不管了,自顾自又下了城楼。林世严浓眉蹙了起来,恨不能将这城门一掌打碎。他在护城河边徘徊几步,着实毫无办法,只得作罢。他将阿念抱到一处干燥的地面,将自己的衣物脱下铺在地上,将阿念扶坐在上头。解开他的衣襟,一掌按在他赤裸的胸口,缓缓输入一股真气。

  这么一坐就是一整夜。直至翌日黎明,阿念的身子方才回暖过来。林世严将手放下,阿念的身体往前一跌,林世严用独臂挡了一下,让他靠在自己怀中。他输了一夜的真气,脸上充满倦意。侧首看看阿念,替他将衣物整好。借着一点晨曦,他看到阿念嘴角有干结的血迹。他即便是不省人事,眉头也是微微蹙着,好似在经历甚么痛苦的事。林世严这么看着他,揽着他的那只手探入他的腰间,将他的帕子抽出来,抖开一看,角落里绣着的那个名字果然是“李念”。

  林世严将那块帕子丢在地上,又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帕子来,抖开一看,两块帕子的角上绣着一样的名字,连字迹都相同。林世严默然注视着那两块帕子,下意识将手圈在阿念腰上,将他抱得更紧些。

  城门开后,林世严将阿念带回了长寿药铺。阿念身子回暖后,便开始起烧,浑身滚烫,好似火烧。林世严不眠不休地守在他的床边,亲自喂他喝药,替他擦身换药。尽管只有一条独臂,做事却十分娴熟灵巧。

  如此这般过了十日,阿念仍没有好起来的迹象。整个长寿药铺都心焦起来,各种传闻在下人间流传,谁也猜不到发生了甚么。甚至有人来问林世严,自然是甚么也问不到。

  第十一日,林世严替阿念擦身时,突然呕出一口血来。林世严将巾子一丢,抬手擦了擦鼻子,发觉流出了鼻血来。他感到眼前模糊,摇摇晃晃地走到铜镜前一看,双眼也充着血,好似野兽般可怖。

  林世严目中闪过懊恼之色,抬袖抹了把鼻血,走到了门口。停下来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又返身走回阿念身边。

  翌日清晨,林世严开始大口吐血,鼻血也止不住,甚至耳孔中流出血来。他感到腹部绞痛,几乎直不起身。他踉跄着走到阿念床边,深深地看着他。

  下午药铺的仆人再来送药时,发觉那个如看门狗般守在阿念床侧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而阿念仍躺在床上,病毫无起色,面色越来越差。

  毒门门主向南双目紧闭,独自在坡顶盘腿而坐,修习武功。一个下人连滚带爬地赶上坡来,结巴道:“门主……门门门主……不好了!”

  向南蹙眉,一股无形之力朝四面撒开,将那下人震得脚下一滑,往下坡滚了几圈,屁滚尿流地抓住草,又爬上来。

  向南不紧不慢地调整内息。片刻后,他仍将双目闭着,冷声道:“你所说的话如果没有打断本座练功的价值,你知道有什么后果吗?”

  那下人:“小的知道。门主,小姐回来了。”

  向南冰冷着脸,并没有说话。那下人小心翼翼接着道:“她非常生气,正在房里哭,在发脾气。”

  向南:“李念呢?”

  那下人:“没跟她一起回来。”

  向南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向南来到独女采苓的房门口,还未踏入房中一个花瓶嗖地贴着他的脸飞出来,在他身后砸了个粉碎。紧接着是个实木凳子,点着的暖炉,眼看桌子要不保了,向南快步入内,将那张桌子按住:“我的宝贝,掌上明珠,谁让你这么生气?和爹爹说说,爹爹替你将他摆平。”

  采苓见了向南,脸上浮起委屈,呜哇就哭出来。

  “李念……李念他……”采苓哭道,“他说我骗他……他再也不会喜欢我了……”

  向南一听,一双狐狸眼一眯:“他让你哭成这样,本座要叫他不得好死。”

  采苓一听就慌了,拉住向南衣袖求道:“阿爹,你饶过他罢!是我骗他在先。我……是我告诉他他是苗人,可没想到……他竟是南京人……我们此去找高昆,那南京城里的人都认得他,叫出他的名字来……这样他就觉得我是在骗他……”

  向南听了也不急,就问:“断肠催魂丹的解药你给他了吗?”

  采苓哭着道:“没有……”

  向南:“还有二日即是月圆之夜,他若不回来,倒时便会七窍流血,肚肠烂尽。这么一个辜负你的男人,死了也没甚么好惋惜的。”将手放在采苓肩上,“当日他本是本座用来养蛊的,无奈你见了他一眼就吵闹着一定要将他留下。你便是他的救命恩人,骗他又如何,他有何资格来苛责你?”

  向南的话采苓全没有听进去,她只在想这人性子这么倔,真的可能宁愿死在外头也不回来。一想心头就更憋屈得很,好似针扎一般。她又哭起来,向南无奈。

  “嗳,好了好了,”向南哄道,“爹爹这就着人下山给他送解药,将他捉拿回来,捆在你身边,他要走就打断他的腿,他要顶撞你就割了他的舌头,可好?莫要再生气,这脸蛋生了气可不好看。”

  采苓噘着嘴道:“他若不肯如何是好?”

  向南笑道:“由不得他不肯。爹爹令人将浮生一梦参入解药中。他若不想死,就必须将解药服下。这几日的所见所闻便再也想不起来。又如何会觉得你骗他?到时你再不让他踏入中原半步,他又怎会逃出你的掌心?”

  采苓抹干眼泪:“真的?”抓住向南的胳膊将他往外推,“爹爹你快去,快去嘛!我要马上见到他,等他一回来,我就要和他成亲。答应我,答应我嘛!”

  向南:“成亲这怎么能成?!”

  采苓一听,怒道:“你不答应,我这就死给你看!”说着就拔出匕首来。向南大喝一声:“住手!”无奈之下,只能答应下来。踏出采苓的闺房,便找来自己的得力手下,将事情吩咐了下去。

  夜半。

  林世严独自蜷缩在城外一座破庙内。他被剧痛折磨,将一张脸疼得惨白,额上布满汗珠。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林世严艰难地抬眼,警觉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看到二个苗人朝他走来,是毒门门主向南的手下。他挣扎着想坐起身,那二人快步上前,蹲下道:“李念你别动。小姐舍不得你死,让我们给你送解药来了。”

  林世严低眼,看看他们手里的那颗熟悉的药丸,与他每月所吃的并没有不同。

  一人掏出个装满水的葫芦,另一人把药丸塞进了林世严干裂的双唇间:“大哥你的手不方便,让我们来帮你。来,咽下去,咽下去你的痛苦就没了。”

  两日后。

  一匹快马在秦府门口被勒停。一人翻身下马,疾步走到门口。门口的家丁一见来人,慌忙为他开门。

  来者正是秦烨。他不顾鞋会沾上湿泥,径直从小径穿过花园,一把推开阿念房门,将床帘一掀,见阿念躺在床上,神色慌张地上前看他。阿念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没有醒来的迹象。

  “阿念。”他轻喊了一声,将手搭在他额上摸了摸,感到他仍在起烧。

  丫鬟茯苓听到秦烨的声音,忙赶过来:“秦老板,您回来了。”

  “他怎么样了?”秦烨问。

  茯苓道:“少爷还在起烧,一直不醒来。”

  秦烨:“几天了?”

  “到今天是十五日。只靠每日灌下汤药和一些米汤维持。崔大夫说……少爷要是再不醒来就危险了。”说着便将药方送上来,将阿念的情况一一说与秦烨听。秦烨一言不发地听完,而后点头道:“下去罢。”

  说完便替阿念将床帘勾起,在床沿坐了下来。他轻轻将阿念的被子往下捋了些,看到了他身上在慢慢愈合的鞭伤。他的眉头紧蹙,怕他受凉,又替他将被子盖了回去。手探进被子里,抓住了阿念那只手,紧紧握在手里。

  “阿念,”他柔声道,“我回来了。你也回来罢。”

  秦烨在阿念床侧陪了两日。这两日除了丫鬟茯苓进屋送药外,谁也不被允许靠近阿念的房间。下人只能远远地透过偶尔打开的窗看见秦老板在替李四擦脸,换药,或者坐在他的床沿对他说话。有人说,自从阿全出事后,紧接着李四又倒下了,失去了左右手的秦老板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神色中充满孤独感。

  至第三日清晨,秦烨仍坐在阿念床侧,面色十分疲倦,眼下两条深重的阴影,是两夜没有睡好了。他深深叹了口气,捏捏鼻梁,垂下目光看着阿念。看着看着,他发觉他有些不同。秦烨俯下身,紧紧盯着阿念的脸,轻声喊他:“阿念?阿念?”

  阿念的睫毛在微微颤动,眼睑覆盖下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秦烨脸上露出惊喜神色,又喊他:“阿念,醒醒,听得到我说话吗?”

  阿念好似在与可怕的梦魇斗争,眉头痛苦地微皱起来。秦烨摸他的脸:“阿念,阿念……”

  唤了他好一会儿,阿念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看到了秦烨的脸。

  看到阿念醒转过来,秦烨终于释然地笑出来。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阿念额头上:“这回你真的吓坏我了。没事了……没事了……”

  阿念虚弱地闭起眼,点点头。

  原来这几天一直听到的那个声音是他。

  原来严哥只是个梦。他才是真的……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阿念身体虚弱不堪,醒来两日却仍只能喝几口米汤。假如稍咽两口菜下去,不一会儿就呕个干净,甚么也吃不进去了。秦烨为此着人不远千里带回许多珍贵食材来,熬成粥,只给他喝上面那层米汤。

  秦烨坐在床沿,将阿念搂在怀中,在他身上罩一张貉子皮,生怕他又着凉。秦烨一手搂着他,一手稳稳地舀了勺米汤送到阿念口边,道:“我五年把你养出那么一两肉来,一病又掉了十斤。这么难养我要不丢到别家去算了?”

  说着笑了笑,低头亲亲阿念的额头。阿念也没有反应,怔怔地看着前方,勺子来了就张嘴喝一口。他自从大病醒来,神智便不太清醒,也不开口说话。秦烨若问他话,他须得过一会儿才点头或摇头,但若问起受伤当天的事,他则只目光空洞地看着他。尝试了两次,秦烨便不问他了。

  又过了数日,阿念的情况逐渐好转。目光有了神,脸上有了表情。可以由人扶着下床走动几步,也可以喝下一些粥了,只是还不愿开口说话。然而,看到阿念在恢复,秦烨心中一块石头总算放下——好歹没有病成个真傻子。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阿念安心养病之时,龙吟镖局的人得知大镖头林琼被人杀死在南京城外的客栈里。死的时候一丝不挂,成了个天大的笑话,叫龙吟镖局丢尽了颜面。这群恶汉一向专横跋扈,怎能咽下这口气,当下便开始查是谁动的手。

  这一日,阿念方才由秦烨扶着,在屋里走了两步。门外传来一个小厮惊恐的声音:“秦老板……秦老板!出大事啦!龙吟镖局的人找上门来了!”

  秦烨一听,这龙吟镖局不过是帮他送一趟镖,也没短了他们的银钱,上门闹甚么事?小心扶阿念躺下,便快步出门。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到前方惨叫。等秦烨走过去,只见前院里小厮倒了一地,那一帮气势汹汹的大汉径自闯了进来。

  秦烨上前揖道:“诸位好汉,不知各位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秦烨!”为首那个叫丁绍轩的汉子,见了秦烨便大喝一声,“李四呢?我们要找李四!”

  秦烨一听他们是冲着阿念来的,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阿念受伤的事。面上也不动声色,神色如常道:“李四身体欠安,这几日见不了客……”

  “少啰嗦!”丁绍轩打断道,“让他出来!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兄弟们,搜!”

  “住手!”秦烨沉下脸来,“谁敢胡闹,也不看看这是在谁家里。来人!”这么一喝,几个壮实的家丁纷纷跳过围墙围了过来,不客气地瞪着镖局众人。两帮人马都是人高马大,谁也不让谁。眼看就要动起手来,有人喊了句:“看!李四在那儿!”众人回头一看,李四由那傻子阿关搀着,一步一步缓缓地从屋后头走了出来,正朝他们走来。

  秦烨一看,眉头便皱了起来。心说他这等境况,出现在此处不免要吃亏。然而李四已经现身,也无法就此将这些闹事的人打发走,便大声对阿关道:“把李四搀到屋里去!”而后对那帮镖局大汉做了个请的姿势:“李四既然出来了,诸位里边请。”

  众人坐下后,那帮镖局大汉都盯着阿念上上下下地看。丁绍轩道:“李四,秦烨,有人杀了我们龙吟镖局的大镖头林琼,想必你们已经听说。”

  秦烨微抬起眉毛,真诚道:“我这几日都在家宅中照顾李四,消息闭塞,并未听说。林大侠是一个好汉,竟有人与他结仇吗?”

  丁绍轩瞪着阿念道:“我听说镖头被杀时是与李四在一起。我们兄弟们这就要来讨个说法!到底是谁杀了他,我们要找出那人,绝不饶过他!”

  秦烨道:“你们既不在场,如何知道林琼与李四在一起。”侧首问阿念,“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阿念面无表情地摇头。镖局众人哗然,面面相觑,互相讨论了一会儿,丁绍轩大声道:“要证明你没有见过大镖头很简单。李四,只要你将衣服脱下来让我们看看。如若你身上没有任何印记,我便代表我镖局众人向你低头谢罪,我们立刻走人,再不来烦扰你。但你身上若是有镖头留下的印记,那我丁某必然要追究到底!”

  秦烨听到所谓“印记”,微眯了一下眼,大致知道了阿念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他目中浮起怒火,斥道:“混账话!谁允许你们在我府上撒野!”

  然而镖局众人一听便强烈赞同,纷纷站起来拍桌大喊:“脱了!脱了!”一时间声势浩大,盖过了其他一切声音。站在秦烨两侧的家丁全都紧张起来,随时准备动手。

  阿念默然坐在那处,静静地看着他们对自己喊叫。过了一会儿,他由阿关扶了一把,缓慢地站了起来,冷冷地扫视了一圈众人。吵闹声静了下来。

  阿念待所有人静下来,轻咳了一声,侧首对身边的手下道:“虎子,把那个及人高的大锅端到院子里,烧一锅滚油。”他的声音很轻,微有些哑。秦烨见他竟开口说话,挑起一边眉——敢情之前不说话都是装的?

  不一会儿,院中便如阿念所言,烧起了一锅油。阿念对在座的镖局众人道:“我李四并非不讲道理的人。你们的大镖头死了,我能理解你们想要知道真相。然而我怎么说也是长寿药铺的二当家,你们随意闯到我家来,要我脱我就脱,叫我李四的面子往哪儿搁?”对那带头的丁绍轩道,“我也知道诸位都是江湖豪杰。那咱们今日就用江湖上的法子来解决。”

  丁绍轩道:“如何,你说。”

  阿念:“你出一人,我让我手下人跟他打。一对一,只要你们打赢了,我就将衣物脱了让你们检查,”抬手指向院子里正在烧着的油锅,“把我的手下扔进那里头。假如你们输了,”冷笑,“那这人就要被丢进滚油里煎个透彻。怎样,敢不敢接招。”

  镖局众人一听竟是这么狠的招数,要说是江湖人,也是邪教的路数。一时面面相觑,谁也没敢说出个好来。一人迟疑道:“扔油锅也太夸张,不若输了我们给你负荆请罪。”

  阿念道:“这是我的地盘。我说的算。”将立在他身侧的阿关拉到众人面前,“第一战就由这傻子来,怎样,龙吟镖局的诸位好汉,有人敢来应战吗?”

  阿关被推到桌前,看到大家对着他看,便呵呵傻笑了一声。

  众人一看,他竟把一个傻子推出来,愈发惊疑不定。私下交头接耳,都猜这李四肯定是不在乎这傻子的死活,只用他来挣回一些面子来。如此倒是说得通。毕竟谁会怕一个傻子呢?

  丁绍轩听手下讨论了几句,一拍桌子,声如巨雷:“好!既然你李四这么说了,今日我便应你的战!”

  李四:“好,丁大侠果然是爽快人。”

  丁绍轩回头令道:“仇康,你第一个上!”

  那被点名的汉子退缩道:“我??不不不……”

  丁绍轩怒,瞪了他一会儿,站了起来:“连一个傻子也怕,成何体统!待会儿别跟我回镖局,别说你是我们的人!”卷袖子,“我来!睁大眼睛看看,这是龙吟镖局的真功夫。”说罢便大步往院子里头走。镖局众人连忙站起来,纷纷跟了出去。

  阿念冷冷地看着他们往院子里走,启步跟了上去。经过阿关身侧时,低声对他道:“杀了他。”

  众人在院子里自觉围成一圈,丁绍轩抽出大刀,镖局众人振声高呼。阿关懵懵懂懂地被推到圈子里头,看到丁绍轩手里的大刀,嘿嘿笑笑,挠了挠腋下。

  丁绍轩一看这傻子是真傻,脸上露出轻蔑神色。他摆好架势,朝他招招手:“去,挑自己的武器,大爷让你死得痛快些。”

  阿关回头看看阿念:“赢了我要吃糕。”阿念对他微一点头,阿关便眼睛亮亮的,喜滋滋地朝丁绍轩走过去。丁绍轩压低身体,口中低声道:“傻子,是你自己蠢,别怪我下手太狠……”

  话还没说完,阿关走到他五步开外,突然捉住他的刀,将他往自己这里一拉,顺手捉住他的手腕。速度之快如风驰电掣,丁绍轩在他面前如儿童一般没有还手之力。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丁绍轩一声惨叫丢掉了刀,腕骨竟是被捏了个粉碎。阿关弯腰捉住丁绍轩脚踝,将个人像一袋米似的横提起来,抬起膝盖把人往上一摔,只听咔嚓一声,那人脊骨尽断,好像折断筷子一样容易。

  直到这时才有人喊出来:“绍轩!!”

  丁绍轩喉间发出咳咳两声,惊恐地瞪着阿关,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身体已被折成两段。傻子阿关把人丢在地上,一脚踩下,丁绍轩登时惨烈大叫,肋骨竟是当场被踩断。

  “住手!快住手!”镖局汉子要冲上前,秦府的守卫全都将他们拦住。

  阿念并不为之动容,面无表情道:“愿赌服输,阿关,把他丢进油锅里。”

  镖局的汉子当真急了,纷纷喊起来:“不可!万万不可!”

  阿关全程带着天真的表情,好像只是小儿在把玩个小玩具。听了阿念的话便提着人往油锅那处走,众人见状齐刷刷跪下来:“李四!你一向宅心仁厚,求你放过我们二当家的!我们绝不会再侵扰你半分!”

  阿念并不说话,眼见得阿关已把人举到油锅口,众人纷纷磕起头来,他方才慢悠悠道:“阿关,把人带回来。”

  这傻子只听阿念的话,人都快丢进油锅了,一听喊又举着人转身回来。那丁绍轩还没有死透,被丢到镖局众人面前,如一滩烂泥。阿念笑吟吟道:“敝府的下人都有几手功夫,如若诸位还想切磋一二,日后敝府大门常为诸位打开。虎子,送客。”

  几人一听,光是个傻子都这么厉害,其他人更不必说,因而再不敢多嘴,背起丁绍轩便狼狈地离开了秦府。

  阿念见他们离开,道:“散了罢。以后长点心,这帮人报复心强,指不定哪天又要上门找麻烦。”

  那些下人都被阿念的手段吓懵,十分听话地各忙各的去了。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只剩下阿念和秦烨。

  秦烨对阿念默然看了一会儿,道:“现在连我都及不上你了。”

  阿念松了口气,人往后踉跄了一步。秦烨一把揽住他:“怎么了?”

  阿念摇头:“累着了,不打紧。”

  秦烨附身将阿念打横抱起来,将他抱回房中,给他端来热茶。阿念喝了几口茶,方才缓过气来,问:“那天送我回来的人是谁?”

  秦烨:“我已派人去找了。有人说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阿念:“那是谁杀了林琼?”

  秦烨:“你全无印象了吗?”

  阿念垂下眼帘,想了想,迷茫地摇头。他是怎样被救出来的,他的确记不清了。但他记得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倚在林世严温暖的怀中,静静地坐在南京城外。这梦实在太真实美好,甚至是在梦中,他就在祈求自己不要醒来……不要醒来……如果能一辈子这样,他宁愿一辈子都不醒来。

  愣神间,他感到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背上:“别想了,睡一会儿,我会在这里陪你。”

  阿念:“我昏迷的这几天你一直都在吗?”秦烨做了个“那还用说”的表情。阿念担忧道:“徽州那边……”

  “嗳,”秦烨打断道,“甚么生意能比你还重要?”

  这话将阿念触动。他轻叹了口气,睡了下来。不管秦烨是个怎样的人,他这话说得十分窝心。

  秦烨越来越像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了。

  阿念想,这可真是讽刺,他明明是我的仇人,却把我当做他唯一的家人。

  阿全已死,时机已经成熟,已是到了动手的时候……

  他的被子被掀开,秦烨躺了进来,道:“我也歇一会儿。这几天也是有点累着了。年纪大了,身体没以前能撑了。”

  阿念侧首看看他疲倦的面容,道:“那还不赶紧讨个老婆,等你成了个老菜瓜还有谁肯嫁你?”

  秦烨很解风情地轻轻一笑:“有你今日这威严摆在这儿,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往秦府嫁?”

  阿念笑笑,并不答话。他平躺着,默然看着帐顶。不久,身边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时机已经成熟。阿念想着。然而想到复仇,他的心中并不激动,也已没有了恨。他只知道前方是他必须做的事,他绕不过去的坎。他李念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两个月后,阿念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但已可经常下床走动。然而在阿念逐渐好起来的时候,秦烨却发觉他多了一块心病。这两个月以来阿念不惜代价地寻找他的救命恩人。这事整得阿念日渐削瘦,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哪儿像是找不到了救命恩人,简直像是丢了情郎。秦烨劝了几回,阿念都说知道了,然而一回头秦烨却发觉他仍在追查这事。秦烨察觉到阿念对这事的执念如此之深,怀疑其中有不对劲,便找到当日见过那“救命恩人”的下人逐个细问,只问一句,当日救他回来那人有何异常,有没有缺一条手臂?

  那些下人一致咬定那人寻常得不得了,并没有缺手臂。秦烨心下才安了几分,令手下抄了千张寻人启事贴在城内外,之后谁再敢为李四寻这救命恩人,谁便等着收拾包袱走人罢。

  在秦烨如此斩钉截铁的阻止下,阿念明面上再也不提这事了,只是让自己的心腹暗中继续寻找那人。秦烨实在管不住,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因为那时在徽州出了一件让秦烨焦头烂额的大事——秦烨店铺里的四箱金子凭空消失了。

  这回金子是真的消失了,连同箱子一起被人搬空。这消息不胫而走,如同晴天霹雳,将整个秦府都劈懵了。在秦烨知道金子丢了的当日便快马加鞭地赶往了徽州。

  秦烨一旦离开,阿念便将他自作多情收养来的孩子丢给了丫鬟,道:“看着心烦,将他领到别处去,别让他死了就好。”

  这孩子跟了秦烨的姓,叫秦海川,才三岁。丫鬟见那孩子小得很,于心不忍,便将他领到了下人房中。却也因为那孩子不受李四待见,府中上下也没人敢和他亲热,生怕开罪了李四。海川之前都在爹娘百般呵护下成长。如今阿全和他的娘子相继走了,海川哭着找爹娘找不到,也就变得孤僻起来,不敢和陌生人说话,终日缩在角落里。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李念这头。那一日秦烨那处仍没有消息,阿念坐在窗前,闻到一缕花香,抬头看到屋外春光明媚,亮得晃眼,便问丫鬟:“今儿是甚么日子了?”

  丫鬟道:“回少爷,是四月初七了。”

  阿念心想,都这个时候了,师叔仍然杳无音信。往年也就出去风流几个月,真是越老越不正经。

  想到师叔,未免又想到了林世严。单单是想到林世严这人,他心中便好似被绞了一下。阿念按着心口,眉间的愁绪又添了几分。

  如果严哥回来,哪怕让我不要复仇,跟着他走,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放弃手里的一切……

  那日他们明明说是一个断臂的人将我送回秦府,不眠不休地陪伴了我十日,他到底是为何会走……我又为何没有早点醒来呢……

  之后再去悦来客栈寻他,也并没有踪影……好不容易五年后再次碰面,竟又如此轻易地将他丢了。

  阿念思来想去,心中越来越烦,要透不过气来。他起身踱了几步,大喘了几口气。而后取出自己的汗巾来,怔怔地看着上面的李念二字。心想你也叫了五年这个名字,好歹这五年来,你并没有忘记这个名字……

  你到底在哪里呢……

  几日后。

  门外一个小厮立在门口喊道:“李四哥,有你的信!从徽州来的!”

  阿念走到门口,将信接过来一看,是秦烨写来的。看到他的字迹,阿念脸上便绽开笑容来。众人都以为他是想念情郎,只有阿念自己知道他为何这么高兴。

  秦烨在信中写道:

  “阿念爱鉴:

  我至徽州已有月余,与你相距甚远,不能相见,还望书信长往来,互通消息。

  此贼手段高明,留下的痕迹不多并不可考。公门查案无果,四箱金子恐怕再难寻回。此刻我已经前往徽州向各大人家借债,还盼我妻将南京城内的事务打点妥当。也望你衣餐增适,切勿受凉。

  你我二人数年来风雨同舟,同甘共苦。还望本次你我二人同心协力,共度难关。 夫秦烨敬上”

  秦烨笔迹有力,言辞恳切,对度过难关这件事充满信心。阿念将信读罢,随手将秦烨几年前送他的鱼形玉佩摘下,递给虎子道:“去当了,眼睛放亮点,当个好价钱。把银钱和我的回信一道让他送给秦老板。”

  虎子接过那块羊脂白玉一看,是阿念常年戴着的那块,传说是他和秦老板之间的定情信物。他便站着没动,迟疑道:“虎子跟了秦家这许多年了,如若秦家有难,我们定当有力出力,有钱出钱,这玉佩您一向爱惜,万万使不得啊。”

  阿念笑道:“值那么几十两金子,戴你身上,你不爱惜吗?去办。”

  虎子看看阿念,见他仍有心情开玩笑,似乎并没有多少不舍,便小心翼翼捧着玉佩走了。

  阿念将信揉成一团,随手丢了,就也出门看店去了。他途经吴记馄饨,便进去坐了下来。等馄饨的时候,听到身后那桌几个江湖人在议论甚么事,飘过来甚么“苗人”甚么“成亲”,不由侧耳倾听。

  “这向南嫁女儿排场那么大,也是够轰轰烈烈的啊。”有人道。众人附和“是的是的”,又有人道:“要有机会,我也想去贵州看看这排场,开开眼界。听说他家大小姐漂亮得很呐。”

  另一人笑道:“这回恐怕没有武林正道会去罢,毒门本来就与武林正道不同路。那向南得罪了这么多人,没人去寻他的麻烦已算是客气的了。”

  又有人插嘴道:“何时寻麻烦不好,非要在人姑娘家的婚事那天寻麻烦,这么做未免小气了罢。再说,我听说新郎官也是个中高手,人中俊杰呐。”

  “那新郎官?那个叫李念的?不是听说,他只有一条手臂吗?”

  听到这名字,阿念心里咯噔一下,噌地就站了起来,回身喊:“对面的好汉!”

  那桌子上的人抬头莫名看着他,阿念急急问道:“你们说的是毒门掌门向南的女儿吗?”

  那些人道是,阿念快步走过去,揖道:“敢问她的婚事在甚么日子?”

  一人道:“我听说的是六月初六,”见阿念面色煞白,就要站不稳了,便问,“小兄弟,你没事罢?”

  也有想看热闹的不嫌事大,火上浇油地添了一句,“毒门在西江,你就算现在翻山越岭地赶过去也来不及了啊。”

  这句好似将阿念点醒,他连谢也没谢一句,忽然就转身跑出了馄饨店。众人看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莫名摇摇头。

  阿念一路跑回府上,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将一大叠衣物碰翻在地。丫鬟听到声响,出来看到阿念在收包袱,问:“少爷,要出远门吗?”

  阿念气喘吁吁道:“没你的事,去歇着罢。”将人打发了。他随手抓了几件衣物,一点银两,将包袱一扎,而后忽然停了下来。他神色迷茫地想,我要过去,因为严哥在那儿。但我过去能做甚么呢?

  光是想到林世严要成亲,他抓着包袱的两手就不住发抖,心里像刀绞一样疼。他感到喘不过气来,按着胸口缓缓蹲下来,眼睛不觉湿润了。

  我就去看他一眼,看最后一眼……

  他想,就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他挣扎着站起来,去马棚牵了匹快马,谁也没打招呼,就骑上马,一路飞驰离开了南京城。

  从南京去往贵州,寻常人若是走着去,一年半载也未必到得了。阿念凭借一匹快马,日夜兼程,赶了一个月的路,进入贵州境内时已是灰头土脸,面黄肌瘦。旅途有多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没有遇上拦路打劫已是万幸。

  却说阿念刚入城走没多远,胯下那匹马的前蹄毫无预兆地往地上一跪,将阿念整个颠下马来,摔在地上,登时将他掌心擦出血来。阿念将手撑在地上,撑了两下,一时没有爬起来。他经过这一个月的奔波,早已疲倦至极。周围百姓见他人仰马翻,纷纷对他指指点点。阿念喘了一口气,方才挣扎着爬起来一看,这马活生生给他跑累死了。阿念摸摸马头,抬头看看周围陌生的一切。又想到这一日已是六月初五,再过一天林世严便要成亲。光是想到他,心里便一阵抽紧,好似针扎一般。他悲从中来,踉跄着站起来,背好包袱,弃了马独自上路。

  他走到个杂货铺前头,问那守铺子的阿婆:“大娘,西江怎么去?”

  那大娘道:“得爬山呐小伙,山道险恶,你这身板,只怕爬不到半路就得退回来咯。”

  阿念道:“多谢大娘指点。”

  那大娘见他执意要去,便指着条道:“你先从那儿渡河,到对面去买匹马。我们这儿的马走得起山路,你自己带来的马,”摇头,“娇气,它的鼻子啊,吸不惯这里的空气。”

  阿念再三拜谢,便赶到她指的那条河边,一看,河水湍急,向东奔流,轰隆作响。阿念举目望向河对岸,岸边不远处便是延绵的青山,山峦叠翠,好似一道屏风。

  山的那一头,林世严正在高高兴兴地筹备成亲的事罢。

  阿念走到一条竹筏边,艄公见他过来,伸出一指:“渡河一两。”

  这对渡河而言也是天价了。阿念身上银两已经所剩无多,迟疑地左右看看,竟就只有这一个信口开河的艄公在做生意。那艄公不客气道:“别看啦,这么急的水,除了我,没人能带你过去。你坐还是不坐,不坐我就收工了。”

  阿念无法,只好小心翼翼提着裤脚,一只脚跨到竹筏上。艄公见他笨拙,喊道:“别晃!”将他拉上竹筏,又命令道,“坐稳了,别动。别往水下看。”说罢已竹竿一撑,薄薄一片竹筏就像片落叶一般,顺流漂进了湍急河水中。周围水流极快,白沫不住地打在竹筏上,将阿念的衣物打湿。阿念感到身下在晃,紧张地坐在艄公对面,一动也不敢动。侧首看看那水,生猛如同虎口,果真吓得不敢再看。

  如此这般行船到河中央,阿念忽然感觉身下猛地一震,将他震得身体一晃。他吓得到处看,发觉竹筏卡在了两块礁石间。那艄公也不慌,回过身看着阿念,道:“再加五两,否则过不了河。”

  阿念心说不好,方知上了贼船。此时头脑仍然冷静,心想我若一口答应下来,叫他以为我身上带了许多银两,这人一定会把我杀了。这地方我人生地不熟,就这样叫他淹死了,谁都不会发觉。想到这层,阿念目中便浮起楚楚可怜的神色,道:“老汉,我身上哪有那么多银钱。刚才我已给了你一两,全是我爹的血汗钱。他也和你一般日晒雨淋地干活,哪能拿出那么多银两。你问我要五两,不如要了我的命啊。你大人有大量,便放我过去罢。”

  那艄公斜睨着他,道:“老汉我在这里划了五十年的竹筏,什么人没见过?最看不起你们这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你给是不给?不给我这竹筏一歪,你不小心掉下去了,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说着故意脚下一踩,竹筏剧烈晃动起来。阿念险些被颠进水里,赶紧抓牢身下竹条,求道:“别!……别!我……我真的没有那么多,我把身上的银两全给你,你饶过我罢,就当是给自己积点德。”

  说着打开包袱,掏出了总共三两六钱,丢在老汉脚下。并将包袱拉开,给他看里头的确是没有银钱了。老汉探头张了张,也没见其他的值钱物,不满地哼了一声,将竹竿一撑,竹筏灵活地转出了礁石之间,往对岸去了。

  上岸后,阿念拍拍身上的水,去山脚下的茶馆边买马。他从袖子里摸出所剩不多的银两,所幸出门时将银两藏在身上的不同处,否则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挑了匹四肢壮实,性格温和的黑马,便骑着马往山里去了。此时天色已晚,他半身都已湿透,又是疲惫不堪,身上的银钱也没有几个,十分的狼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去寻林世严。他都要成亲了,也并不记得他。他过去唯有看他一眼而已。就这样跋山涉水横跨整个中原,去看他一眼而已。

  但阿念就是想看他一眼,就算为这件事死了也在所不惜。他怀疑过自己走的路对不对,怀疑过自己有没有记错日子,但惟独不怀疑自己该不该来。

  天很快黑了下来。阿念啃着一点点干粮,在黑魆魆的山里走着。直到路完全看不清,他才下马,将马栓在树上,自己用一条毯子裹着,靠着一块山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