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哑巴阿念>第20章

  好不容易熬到午后,阿念确认秦烨不在了,便站起身打算离开。然而正所谓无巧不成书,还未等阿念的脚跨出一步,便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出现在药铺门口,正是林世严。阿念一看见那人,登时面色就变了,也迈不动腿,心里咚咚乱跳。

  林世严身上已换上了中原人的衣服,走进门后阴沉地扫视一圈,随便抓了个人问:“谁是李四?”那人指指阿念,林世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来,便丢下那人朝他走过来,推开正要坐下的病人,开门见山道:“有人说你是高昆的徒弟。我有事找你。”

  阿念仰面看着林世严那张脸。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脸,他的眉毛,鼻梁,雪亮的眼睛,和他记忆中如此相似。他的面色不错,阿念默然想,他这几年过得一定不错。

  没有吃甚么苦就好……

  阿念道:“等我一会儿。虎子,给这位爷上茶。请他稍坐一会儿。”

  林世严盯着阿念看了一会儿,虎子走到他身边,他才默不作声地走到了一边。

  阿念坐在桌前,缓慢地整理桌面,心里头乱成了一团,他试图理出一个头绪,却怎么也不行。是要对严哥说出真相?还是先探探他的口风?他是真的不记得我,还是为人所迫?这一切的一切他都不知道。严哥手中有他要的答案,他却极其害怕听到答案,害怕那答案便是对他这五年的思念最可怕的嘲讽。

  他将桌面收拾齐整,方才慢慢站起来,吩咐道:“我离开一会儿。秦老板问起来就说我给人送药去了。”说罢便朝坐在一边的林世严走去,抬手道:“里边请。这位大侠怎么称呼?”他盯着林世严,想看出哪怕一丁点他认出他来的迹象,然而林世严始终瘫着脸,也不回答,默然跟着他进到里屋去。

  长寿药铺的店铺与里屋中间由一道屏风隔开,算不得隐蔽。阿念带林世严入内,支开其他伙计,便抬眼看着林世严。二人立在圆桌边,他不开口,林世严也不说话。

  这五年来阿念并不是没想过严哥其实并没有死,有一天他还会回来,站在他的面前,对他伸出手说“我在”。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过再见面会是这样陌生又忐忑。

  阿念:“你寻我师叔做甚么?”

  林世严单刀直入:“要一个秘方。”

  阿念:“我师叔的秘方不随便给人的。给谁用?”

  林世严不答,转身就要走。阿念忙追上去,忧心问:“你受伤了吗?”

  林世严冷淡地看了阿念一眼,阿念实在太了解林世严了,即便他不说话,他也知道这眼神代表“是”。阿念的心提了起来,问:“严重吗?我能看看吗?”

  林世严已走到了屏风边,听他这么说,便撩起左边空荡荡的袖子,将手臂的断口给阿念看。那一处被白布一圈圈地包着。阿念抬眼看看林世严,见他没有反对,便将白布小心地拆下,一圈一圈,最终露出肉色来。阿念一看那伤口,心中便是一惊。这伤理应是五年前留下的,竟还没好全,断口发红,看上去不平整,还有一些渗血。

  莫非这些伤一直没好过……

  阿念仅仅是想着严哥这些年都被伤痛折磨,就已经心疼坏了,问:“你身上的伤呢?”

  林世严警觉地将目光转向他,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厉声问:“你怎知我身上有伤?”

  阿念被他揪得脚都踮起来了,吓得愣看着他,胡诌道:“你被人伤成这样,身上总也有伤罢……”

  林世严蹙着眉想了一会儿,觉得有理便放开了他,道:“一样。刀上有毒。”

  阿念抚平胸前被抓皱的衣物:“苗人不能解吗?”

  林世严:“不。”

  阿念:“你进来,我给你把把脉。”

  林世严回到桌边坐下,将手伸给阿念。也未曾想到为何他如此无礼对待这人,这人还要关心他的伤。

  阿念替他诊了一会儿脉,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在打鼓。他想从林世严的脉象探出他为何不记得他,然而他并没有高昆那么高深的功夫,探不出个中奥秘。便是对林世严身上的毒也是一知半解,并没有把握替他治愈。

  师叔啊师叔……你为何偏偏这时候不在!我又为何这么没用呢!

  阿念在心中懊恼道。他生怕林世严知道真相便要走,就说谎道:“我或可一试。”

  替林世严磨药时,阿念不时抬眼看坐在桌边那个沉默的男人。他的侧脸轮廓明晰,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恍惚间阿念觉得这情景好似回到了五年前,只要他喊一声严哥,他就会回过头说“我在”。

  越是这样想,阿念越是心痛。他忍不住问:“你真的记不得了吗?”

  林世严将目光转向他,阿念读懂了他的目光,知道他在等他说下去。他的目光令阿念绝望,阿念知道他真的没有在装腔作势,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阿念:“我是说……我觉得你很眼熟。你以前可能在这里生活过。你还记得吗?”

  “不。”林世严说。

  阿念替林世严上完药后,问他要到了他们的住处。第二日傍晚,阿念又将止血的草药磨好,亲自提着小药箱来到林世严下榻的客栈。他忐忑地敲门,门很快打开,开门的正是林世严。阿念朝房里悄悄张望了一眼,并没有发现那苗疆少女的影子。

  阿念提着药箱进屋,问:“觉得好些了吗?”

  林世严:“唔。”

  他替林世严拆下绷带,见了他的伤口,便在心中苦笑——看上去并没有好些。他甚么也没说,仔细地替林世严上药,再缠上绷带。他故意将动作放得很慢,即便林世严一句话也不和他说,他也想在他身边多呆一刻。最后将绷带轻轻打结,阿念提起了自己的小药箱:“我明天再来。”走到门口,仍舍不得走,又回头笑问:“今天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林世严点头,答道:“李念。”

  这两个字如一道惊雷劈在阿念头上。阿念脸上的笑褪去了,难以置信地问:“甚么?”

  林世严又重复了一遍:“李念。”

  阿念看着林世严那张冷峻严肃的面孔,想在他脸上找到一丝恶作剧的痕迹。然而他的双目总是如此真诚,即便生得人高马大,他的眼睛却像孩童般清澈。

  阿念想起来了。想起林世严离开的那一日甚么也没带走,只带走了一样东西……

  “你……”阿念艰难道,“你……是不是有一块藏蓝色的汗巾,上头绣着白色的李念二字……”

  林世严警惕道:“是。你如何知道?”

  阿念再忍不住,哪怕再多一刻,都会在他面前崩溃。他毫无预兆地回头,快步逃出了林世严的房间,狼狈地走到转角处,终究忍不住,砰地丢下药箱,背靠着墙,捂着脸咬着牙啜泣起来,慢慢地沿着墙蹲到地上。

  林世严跟出来,在房外找到了阿念。他不明白为什么提到那块汗巾,这人就哭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你到底是谁?”他问,“你为何知道我有那块汗巾?”

  阿念紧紧捂着脸,咬着牙,哭得肩微微发颤。林世严走到他面前,疑惑地俯视着他,“你认识我?”

  过了好一会儿,阿念方才停下啜泣。他仍捂着脸,直到完全冷静下来。他取出汗巾擦了一把脸,站起身吸吸鼻子,好像刚刚甚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抬起红红的眼看着林世严,决心与他摊开说。

  “我……”刚吐出一个字,便注意到那苗家少女蹦蹦跳跳地从楼下上来了。他懊恼地收住话,只说:“明天这时候,我替你换药。”

  林世严注意到他手里拿的汗巾,只看到一角绣着个白色的李字,另一字被折起来了。这些年阿念一直在同一个人那处买汗巾,扎染的花型大同小异。林世严下意识觉得眼熟,要追上问时,阿念已经匆匆下楼。林世严被那苗家少女扑了个满怀,挡住了去路,目光跟着阿念一路下楼,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阿念走出客栈后,不自觉走到了曾和林世严常去的街上。闻到熟悉的香味,抬头一看是吴记馄饨店。那又牵起了他的回忆,他在店门口站着发了会儿呆,便走进店里。店小二见了他,亲热道:“阿念啊!来一碗绉纱馄饨?”

  阿念笑着点头,找了个角落坐下来。等那小二将馄饨端到他面前时,他抬手挡了一下,问那小二:“几年前跟我一起来的那大个子你还记得吗?”

  小二:“谁?”

  阿念比划:“就是严哥,又高又壮,脸黑黑的。一直和我分同一碗馄饨。”

  小二站着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大呆子!啊不,严哥?对,严哥!”

  阿念笑着点头,如不经意般道:“过几日我和他一起过来,可不要忘了他的名字。”

  阿念回到药铺时,发觉秦烨也在铺子里,正拢着袖坐在暖炉边,和一群老头老太们唠家常,那双眼却一直注意着门口。阿念一回来他便看见了,站起来和客人打了个招呼,朝他走过来笑问道:“他们说你去城南的分号了?”

  阿念是让下人这么说,但见秦烨特地问起,生怕他去核实,便谨慎道:“没有。我偷个懒去吴记吃了碗馄饨。等我很久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觉得秦烨听了这话像是松了口气。秦烨道:“刚来。吃了馄饨晚饭还吃不吃了?”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罐面脂递给阿念,正是阿念惯用的那种,“没买错罢?”

  阿念道没有,顺手接过:“你饿吗?先陪你吃点。”

  说着还有些奇怪他为何特地在店里将面脂掏出来。余光一瞥,发觉周围人都看着他们。他跟着秦烨打开后门离开铺子,关门的前一刻,阿念便看到铺子里的人都开始窃窃私语,方才明了——如此自然地替对方买如此私人的物事,怎么看都不仅是朋友了。秦烨一定是和他们说了甚么,这是要周围街坊领居都知道他们的关系。这些老头老太嘴碎得很,一传十,十传百,到时别说是街坊领居,便是整个南京城都知道了也不稀奇。

  阿念看穿了他这点心思,觉得有些好笑。走到回廊上时,秦烨忽然咳嗽起来。阿念见他咳得猛了,抬手帮他揉揉胸口,就摸到一个硬块。阿念一摸这硬块形状也太古怪了,抬眼一眼,秦烨也不咳了,正笑看着他。阿念便知他是故意,将那硬块掏出来一看,是一块鱼型的玉佩,上头连着个同心结。那玉佩油润透白,雕工精湛,鱼鳞片片栩栩如生,是上等的好货。再一看,秦烨身上已挂着一条一样的。

  秦烨低头,在阿念唇上轻吻了一下,温柔道:“五年没送给过你个像样的礼。这五年你陪我从小生意做到大,没让你享福,倒吃了不少苦。”

  阿念:“……怎么突然说这个?”

  秦烨抬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没什么,就是喜欢你。”

  阿念眯眼笑了起来,抱住了秦烨。在心里冷冷地想,还以为他是个聪明人,原来也是个傻子。

  夜半,门口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阿念睡前服了养血安神汤,睡得特别深沉,并没有醒来。身边的秦烨眉头微皱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的双目清明,并没有倦意。他抬头看看身边的阿念,确认他在熟睡,便坐起身穿衣。敲门声停了下来,秦烨穿好衣物,放轻脚步走到门口开门。站在门外的是阿全。秦烨与他对视一眼,二人什么话也没说,一同穿过回廊,悄无声息地来到一个空房。

  阿全点起灯,秦烨问:“怎样?”

  阿全低声道:“我的人今天跟着李念出门。你猜怎么着?他没有去分号,他去了悦来客栈。我的人跟到门口,再上去会被发现,就在门口等,没有看到他去见谁。少爷,他跟下人说他去分号了,这里头绝对有猫腻。”

  秦烨想阿念的确说他没有去分号,但仍不放心,问:“你查过没有,客栈里头有没有住苗人?”

  阿全不知那一行人早已换下苗人服饰,看起来与中原人无异,便道:“没有。”

  秦烨:“确定没有?”

  阿全不情愿道:“确定没有。”

  秦烨一听,方才松一口气,嘴角都泛起笑了,道:“那他大抵是去给人送药。他也不是头一天这么做了。你让你的人再跟他几天,如若没有异常,也就让他们歇歇,大冬天的,大家都不容易。”

  阿全跟秦烨这么多年,怎会连他高兴也看不出来。当下将眉头皱了起来:“少爷,你既疑心那姓李的,何苦将他留在身边,多生事端……”

  “阿全,”秦烨打断他,“这问题已提了好几年,我不想再与你在这事上纠结。”

  阿全一想这些年苦口婆心,秦烨非但不听,还一步步越陷越深,嘴上说心中有数,实则已是难以自拔。为了个区区少年人黑白不辨,哪里还是那个胸怀大志、心狠手辣的邱家少爷。阿全原本便不是甚么善茬,一想到自己这些年流的血汗眼见得要付诸东流,他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秦烨见他面露恶意,拍拍他的肩:“阿全,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忠诚。我知道你不服阿念占了你的位置,但你所做的事是他做不了的,我也只信你一个,无法交给别人做。当年答应你的锦衣玉食,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从怀中摸出早就准备好的银票,关切道,“年关将至,这点先去给你的妻儿买点吃的用的。等年底忙完了,你也好好歇一阵。”

  阿全低头一看那张银票的面额,说买点吃的用的实在是客气了。便是买十年的吃喝都够了。阿全面无表情地收起银票,口中道:“多谢少爷。我已想通,不会再纠结于他了。”

  秦烨一向了解他,如此快的转变倒也令他惊讶。他赞许地拍拍他的肩,也不再多说,自己便回房了

  阿全留在屋中,阴沉着脸踱了几步,目中满是杀意。

  “你若下不了决断,我就帮你下这决断。”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你先不义,休怪我无情。”

  翌日。阿念一早便穿戴整齐,发髻梳了好几遍直到一丝不苟,而后将给林世严的药准备好。刚要出门,便被药铺里的事务绊住。好容易将事处理妥帖,已经将近中午。阿念满心都想着能见林世严,也不顾腹中饥饿,赶紧提起小药箱匆匆出门,经过小贩车边,见到车上摆着一盆腌梅子,想起林世严在苗疆住了五年,肯定很久没尝过了,特地停下来买了一些,收进了衣服里。

  一边捏面人的小贩见了他,笑道:“李四啊,你今儿这么高兴,是要去见谁啊?”

  阿念被说得糊涂,笑道:“何以见得?”

  那小贩:“你看着那腌梅子,跟看着你小情儿似的。莫非有甚么新情况?”

  众人笑,阿念也跟着笑,却在心里想,这些人很多年前就和他认识,但早已不记得他身边曾有个严哥了。

  那小贩摘下一个“万事如意”的面塑递过来:“说笑说笑。来,这个送你,谢你上回替我看好了病。”

  阿念连声说不用,说话间忽见远处一个眼熟的人影晃过,阿念还没看清,那人就闪身躲进了巷口,似乎是阿全的手下赵麻子。

  阿念一向防备着阿全,心中便警惕起来。回过神时,那面塑已经在他手中了。阿念低头一看,一根竹签上穿着红澄澄的万事如意四字。他说了声“谢了啊”就不动声色地往前走。拐了几个弯后,故意停下来与糖水铺的店主聊了两句。若有若无地往他过来的路上瞟了几眼,果然看到那赵麻子还跟在他后头。那赵麻子装模作样地躲在别人的货架后头,阿念怕与他对上眼,赶紧收回视线,但心里已有了数。与那糖水铺老板道别后,加快脚步拐入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这一片的房子又小又旧,多是孤寡老人居住。阿念时常给那些老人送药,对这里的路十分熟悉。不过几个弯,再回头时,那人已不在他身后。

  阿念松了一口气,刚回过头来,猛然从围墙上跳下一个大汉,恰恰跳到他的面前。那大汉满面凶悍,一身膘肉,也是阿全的手下,名叫王虎。阿念瞳孔骤缩,见他面目狰狞,立刻就知道要不好了,二话不说,回头就跑。只跑出一步,便见来路被另一个瘦矮的汉子堵着,正是刚才跟着他的赵麻子。二人将他堵在了巷子里,阿念扫了一眼周围,心中惊呼糟糕。周围是几个闲置的空房,连个路过的人也没有。

  那王虎从后头抓住阿念的衣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到墙上。阿念毫无还手之力,手中的药箱哐当一声摔到地上。他惊恐地瞪着王虎,王虎低声道:“李四,对不住你了。我们也是听令行事。你别怕,很快就过去了。”说罢便将他往死里掐。阿念被掐得两腿乱蹬,拼命掰他的手。王虎侧首对那赵麻子一抬下巴:“去望风。”

  赵麻子退到巷口,那王虎使劲掐着阿念,口中仍如安慰他一般道:“别怕……别怕,很快就好了……”

  阿念连鞋也挣掉了,两手扒着王虎铁钳一般的手,忽然发觉自己手里还抓着万事如意的面塑。垂死之际容不得他多想,举起面塑就把竹签的尖头往王虎的脖子上扎去。那一下阿念用尽了力气,竹签从王虎脖子左侧扎入,右侧穿出,穿过喉头。王虎连叫也没叫出一声,松开了阿念,不可思议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阿念摔在地上猛喘,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赵麻子看到王虎捂着脖子摇晃,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赶紧朝他们跑过来。阿念没喘上两口,见赵麻子来了,连滚带爬地起来就逃。赵麻子立刻去追,唯有阿念的一双鞋和他的药箱留在了原地。

  那赵麻子追着阿念一路狂奔,跑了几条巷子。二人距离越来越近,阿念那双脚光着,早已被地上石子磨破,一步一个血印。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一咬牙拐过一个弯,终于奔出弄堂,跑到了外头街上。那处正在办庙会,街上人多得摩肩接踵。阿念奋不顾身地钻入人群,赵麻子紧随其后,奋力拨开人群,伸着头看阿念去向。却是人实在多,又追出一段距离,眼见得阿念越跑越远,身影消失在人群里,那赵麻子就知道坏事了。

  阿念躲在一家药铺边的货堆后头,喘得心口剧痛。脚底早已磨得都是血,双腿完全使不上力。他靠在装货的大桶上,双手不住地发抖。好容易喘过气来,便探头透过桶之间的缝隙往外张望,直到确认那人没有追上来,才钻出来,踉跄着走进那家药铺里。

  午后,阿全的家中。

  阿全一巴掌将赵麻子打摔到地上,压低声音道:“没用的废物!”

  赵麻子挨了打也不敢吱声,赶紧又站起来。阿全不解气,又是一脚将他踹翻,“废物!我怎么跟你们说的?入夜再动手,入夜再动手,不要让他看到你们的脸。现在倒好!他不仅没死,还知道是我派人来搞他。我怎么就养了你们这群猪!”

  赵麻子忍不住插嘴道:“全哥,这不能怪我!是王虎见他落单,他先动手,我根本没机会拦啊!”

  阿全吼:“住口!”

  身后门帘抖动,一个三岁小儿躲在门后,露出一张小脸,畏怯地看着阿全。阿全回头看到那小儿,微一怔,凶悍面色褪去了大半。

  那小儿见阿全面色变好,方才小声问:“爹爹,你生气了吗?”

  阿全叹了口气,道:“没有,去外头玩。”他走过去抱起儿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亲,将他交给自己的娘子,温柔道,“爹有事,一会儿就回来。娘亲身子不舒服,你乖一点明白吗?”

  那小儿倒是十分乖巧,点头道好。

  阿全又道:“珍儿,你有恙在身,别太累着自己。我很快就回来。”

  珍儿抱着儿子,微笑道:“我没事。你早些回来。”

  阿全带着赵麻子来到屋后,面色复又黑了,指着赵麻子道:“现在去盯着李四,别让他跑了,别让他回店里到处说。我今晚要见到他的人头,不管你用甚么手段。如果明儿少爷回城,李四去告你一状,我绝不会替你担责。到时无需我收拾你,你会生不如死。听懂了吗?”

  赵麻子一听到少爷二字,面色就是一变,咬牙切齿道:“全哥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活过今晚!”

  阿念找那药铺的人给他包扎完脚上的伤,便忍痛赤着脚走到街上。他知道阿全不会善罢甘休,不敢回去捡鞋和药箱,也不能留在原地,便沿着街走,边走边思索对策。

  最需要搞清的是,是秦烨让他杀我,还是阿全自作主张?

  阿念回想秦烨早上出门时的模样,看不出任何异常,还故意用胡渣扎他的脸,笑得像个小孩子似的。

  但秦烨是个老狐狸,平日里何时是真何时是做戏早看不出来,阿念从不信他。

  但他为何突然对我出手……莫非是严哥的事让他发现了?

  阿念自忖这几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想来想去只能是因为严哥的出现。他仍记得那一日秦烨说过,只要他想起了从前的事,就会杀了他。但阿念回想自己并未在林世严面前揭露身份,即便当时有人跟着他,也无从下定论。秦烨对他应当只是疑心而已,竟能下此杀手,简直冷血得令人发指。

  想到这处,阿念在心中冷笑了一声。这秦烨是可以杀完你的全家,杀了你的情郎,还能若无其事搂着你睡的人。这种人怎可能有心呢?

  那我再回到他的身边可能就是自找死路,倒不如买凶杀人来得痛快,一了百了。但如果不是秦烨的命令,而是阿全自作主张呢?如此轻易就放弃,这许多年的煞费苦心一日间泡汤,又怎能甘心?

  何况,如果秦烨真的知道我骗了他五年,就这样将我弄死在小巷里,他会甘心吗?够解恨吗?

  设身处地地想,如果秦烨知道我骗了他五年,他会怎么做……

  阿念举棋不定,想了一路,终于在接近长寿药铺时将这事想通。

  不如就赌一赌,赌秦烨并不知道这事。如果赌输了,我李念认栽,如果赌赢了,阿全,我李念这一路走来,还没来得及和你算账。如今你先惹上我,我就要你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如此想定,全然没有察觉自己目中已满是杀意,也没发觉脚底的伤口又在流血,将白色绷带染红。

  他一路警惕,悄然回到药铺附近,侧身躲在茶馆的柱子后头,隔着两条街小心地张望药铺门口。没有发觉异常,他便拉住一个路过的小儿,塞给他两个铜板,道:“你帮我去那边那个药铺,帮我把傻子阿关找来,跟他说有糕吃,他就会跟你出来。等你们来了,我请你们吃糕。”

  那小儿拿着两个铜板,欢天喜地地跑了。不过一会儿便带着那个叫阿关的大傻个出来,来到阿念面前。

  那大傻个身长八尺,肩宽体阔,头发乱糟糟的,粗布衣服破了好几个洞也没人补。他虽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长相,那张脸上的神情倒像个孩童,见了阿念就呵呵笑:“吃糕。”

  阿念在茶馆买了两块桂花糕给他们,将那小儿打发走,便对那傻子说:“阿关,阿全在店里吗?”用手比划了一下,“看上去很凶的,眉毛这儿有道疤。”

  阿关一想,点头道:“在的,在的。”

  阿念一听他在,心说很好。微一点头道:“待会儿假如路上有人要打我,你能保护我吗?”

  阿关满口的桂花糕还没咽下去,一听这话登时立起来,大声说:“谁要打你!谁!”

  阿念像哄小孩儿似的说:“坐下。我说假如,如果你在我旁边,就没有人敢打我。”

  那阿关嘴唇上粘着几粒白色碎屑,傻乎乎地看着阿念。阿念看他这模样,叹了口气,心想三年前一时好心将他收养在店里,没想到今日还能指靠到他。只要安全回到药铺,阿全便不再敢轻举妄动。

  他不等阿关吃完,便站起来:“走。”

  阿关赶紧抓起没吃完的半块糕,懵懵懂懂地跟在阿念后面。

  也亏得这三年来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阿关的本事。阿念想,凡事留一手总不会错。

  阿念抓了两下头,将头发弄得凌乱,又扯了几把领口,从地上摸了几把灰抹在白净的脸上,便搭着傻子阿关的肩膀,故意一瘸一拐地走出茶馆。傻子阿关人高马大,捧着桂花糕一脸无知地东张西望,并不晓得他们已被躲在暗处的人盯上。二人还未走出几步,忽然一道银光闪过,阿关看都不看就抬手一挡。阿念叫他展开手,一看,是只十字镖扎在了他没吃完的桂花糕上,将整块糯米糕切了个对半。阿念眼尖,一眼看到镖刃上湿漉漉的,便知道是淬了剧毒。

  阿念面上镇定,心里已经被吓到,心说竟在光天化日下动手,阿全这是怕他回去乱说,铁了心要灭口。抬眼看了一圈,并未看到刺客在何处。眼见得离长寿药铺还有两条街远,如若刺客手段高强,怎能指望一个傻子顶得住?阿念不愿莫名其妙死在这处,暗中拉扯傻子的衣袖道:“快走。”

  傻子阿关将毒镖从桂花糕上拔下来,气愤地扔到地上。便在此时,迎面又是几道银光闪烁,电光火石一瞬间,傻子阿关大手舞动了几下,便将数枚毒镖接了个遍,全数稳稳夹在了指缝间。他睁圆了眼睛看看周围,大声问:“这是谁丢的?谁丢东西啦?”

  不等他问完,又是几枚毒镖照着阿念嗖嗖飞来,那速度与准头绝非凡人所为,然而依旧被阿关轻巧接住,一个不落。他指缝间已夹满了毒镖,哈哈笑起来:“好玩儿!喂!我看到你了,现在轮到我了!接着!”朝着那掷出毒镖的人一挥手,数十枚毒镖全数朝那刺客窜去。

  那刺客怎料到这招,被自己的毒镖击中,闷哼一声就摔到了墙后头,没气了。阿念目瞪口呆,傻子阿关还不明白,咦了一声:“人呢?”

  阿念意识到自己刚刚逃过了一劫,在心中惊叹——原来这傻子的本事竟比我想的还厉害,若哪天发起疯来那还了得?转而又思索,这阿全到底不敢让我回药铺,只怕我这赌没打错。倘若他现在躲在铺子里看到这里的情形,只怕是要气得跳脚。想着想着便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阿关再带着阿念往店门口走,不再有人拦他们。

  阿念搭着阿关,故意走得很艰难,仿佛是受了不得了的伤。药铺门口的伙计张望到阿念回来了,见他十分狼狈的模样,全都涌出来在门口等他。众人等到阿念走到门口,见他足底流血,脖子上的掐痕赫然在目,又看他衣着凌乱,都是吓了一跳,纷纷问他没事吧,追问是谁干的。阿念一句话也不答,到了店铺后就推开傻子,撑着台子铁青着面色一瘸一拐地往里走。但凡店铺里的老伙计都知道最好别和这时候的李四讲话,便没人再敢接近他。一时间药铺里静得很,就连在忙的人都察觉到不对劲,停下手里的活看着阿念。

  阿念并不说是谁把他弄伤成这样,只是经过阿全身边时停下了脚步,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这一眼比刹那要久些,恰好是让人尴尬的程度,十分意味深长。他这么瞪了阿全一会儿,仍旧甚么也没说,就头也不回地进入了内室。

  待得阿念走进内室后,安静的药铺就哄地炸开了。众人议论纷纷,尽管阿念一句话也没提是谁干的,但现在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好事是阿全干的,而阿全连当场反驳抵赖的机会也没有。因为阿念甚么也没说。

  当夜,阿念一夜未睡,叫傻子阿关守在床头,然而并没有刺客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