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哑巴阿念>第19章

  在这些日子里,阿念努力帮高昆打下手,闲了就打扫铺子,扫完铺子就去扫武馆,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他不断地想起一些事来。不管他在做甚么,身边都有那个人的影子。他煮面,那人在帮他撒葱花。他擦灰,那人在帮他搓洗抹布。他清晨醒来,能听到那人在习武场里的呐喊声。有那么一回,他不自觉地在桌上多放了一副碗筷,等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才意识到只有他和陆家兄弟三个人。他当时便将筷子放下,自己回到房中,默默地坐着发呆。

  转眼已是八月仲夏。午后闷热,阿念忙活了一上午,又给自己熬了药。打来水将一身虚汗擦去后,阿念已累得站不住。这几晚他没有一夜睡得好的,便是铁人也熬不住。一碗药下肚,他已是头晕目眩,便靠着个软枕打起盹儿来。

  不一会儿,朦胧间他听见有开门声。那声音十分轻细,但阿念还是睁开了眼,看见门大开着,屋外不知何时已是乌黑,寒风呼啸。一个男人正站在门口,上半身被垂下的床帘挡住。阿念惊得站起来,方才看清站在门口的人。那人又高又大,身上被砍得血肉模糊,连一条手臂都被砍去,惨状令人不敢直视。

  阿念一时被他的模样镇得说不出话,那人也不说话,他面色青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久,阿念颤声道:“严哥?”

  林世严沉声道:“是我。”

  时隔数月阿念再次听到林世严的声音,差点就哭了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林世严面前,抬手就要摸他的面颊。林世严往后让开,道:“别过来,阳气太重。”

  阿念惊得缩回手,不敢再走近,难以置信地轻声道:“……你已经死了吗?”

  林世严:“舍不得你,来看看你再走。”

  想起昔日与林世严在一起的种种,阿念心中如被刀割。他的眼红了,哽咽道:“我也随你一道去。”

  “我们此生缘尽,你一个人好好过下去。”林世严柔声道,“我在奈何桥上等你,你我都不喝那碗孟婆汤,来世便做夫妻。”

  阿念已是满眼的泪:“你如何知道会有来世?”

  林世严:“我知道。只要你好好过下去,便是等你百年我也等。可答应我了?”

  阿念执意摇头,倔强道:“这回你再拦不住我……”他踉跄着走到橱边,从里头抓起一把剪子抵着自己的脖子,“既有来世,何必再等百年,我这就跟你走!”

  林世严急了,厉声道:“住手!你若寻死,我便背上孽债,再无法转世投胎!”

  阿念听了那话,手便软了,剪子落到了地上。他泣不成声道:“你不让我跟你走……好……我听你的……你要我活着,我又怎可能忘了你……忘了那些人对你做过的事……你要我活着,我就活着替你报仇……”咬牙,“那些害了你的人,我怎能看他们安然在这世上逍遥!我一定要他们生不如死,十倍、百倍地偿还与你!”

  林世严摇头:“严哥不要你活在仇恨中。”缓缓伸出手,怕烫一般轻摸了一下阿念的头。一旦触碰到他,林世严的身影就开始变得模糊。

  阿念扑上去大喊“严哥!”将手朝他一伸,手指穿过了他的身体。

  阿念大喊一声,惊醒了过来,大喘着四下看看,发觉自己坐在床上。屋外仍是白天,门好好地关着

  一瞬间阿念全想起来了,那一日到底发生了甚么,严哥怎样在他眼前被他们活活杀死。还有那个人……那个人……

  邱允明……

  一想起这个名字,阿念便恨得全身发抖,将拳头紧紧捏住,咬着牙硬生生地忍住眼泪。

  邱允明……是你……

  便在此时,门外有人敲门。

  “阿念?”那人道,“是我。开门。我知道你在。”

  阿念听到那个声音,瞳孔皱缩,满面憎恨地瞪着门口,握紧的拳头在微微发颤。

  是他……是他……他还敢若无其事地来找我……

  “阿念,”那人等了一会儿,不见反应,又道,“你不想见我,我就走了。”

  阿念腾地站起来,快步走过去,将门打开。

  秦烨刚举起手,还想敲门,门猛地打开,倒将他吓一跳。

  秦烨对着阿念的面孔看了一会儿,担忧道:“阿念你怎么了,面色那么差?”

  阿念冷冷看着他,目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忽然,他绽开一笑,温柔道:“我就在想,你甚么时候会忍不住来这儿找我。”

  秦烨见阿念眼睛红红的,笑得也是勉强,敏锐道:“怎么,有甚么不开心的?”

  阿念被他点穿,垂下眼帘不说话。秦烨便知他是有事,追问许久,阿念道:“我刚才小睡了一会儿,做了个噩梦。听到你的声音才醒过来。”

  秦烨:“噩梦?”柔声,“和我说说你梦见甚么了?”

  阿念轻咬下唇,挣扎了一会儿,轻声道:“我梦见又有贼闯进来,我很怕,想偷偷逃走,但他们还是发现我……”

  秦烨一听是那一晚上的事,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抓起阿念的手道:“来,抬头看着我。”

  阿念勉强抬起眼来,刚才那番话真的将他的眼说红了,戚戚然看着秦烨双目。秦烨看到阿念楚楚可怜的表情,哄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那几个小贼都被送去官府,再不会出来害人了。万一官府放过他们,我也会替你收拾他们。”

  秦烨双目墨黑,满面真挚。阿念看着他的脸,忽然回过味来——为什么那一晚的事他总觉得不太对劲,为什么那些贼竟有那么大胆子,敢闯进武馆,为什么他的薰球偏偏在那时候不见了,为什么秦烨能来得那么巧。

  呵……因为他是邱允明,邱允明有邱允明自己的做事方式,名为不择手段。这太也可笑,几天前他还以为这秦烨是他的救命恩人,现在看着他的脸只觉得这人怎么能卑鄙无耻到这地步。

  阿念勉强扯起嘴角对他一笑,将手从他手中抽走,道:“你嘴上说说又有何用?为何会盗贼猖獗到这地步,你想想,你手里有药可治温病,却迟迟不放……”

  “好好好,我的不是。”秦烨无心与他争论,便认错道,“你说,该怎么赔不是你才满意?”凑上前,“我在城南再开一家药铺,交给你管可好?”

  阿念一听他刚开了一家分号,又要开一家,借机问:“这回到底挣了多少?”

  秦烨摇头:“不多。若是要败,转眼就败光了。”

  阿念心知秦烨现在不可能信他,知道不可冒进,便也摇头:“那我不要你的铺子。转眼被我败光了,把我卖了也赔不了你。”

  秦烨目中露出笑意,暧昧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生怕这人经不起戏弄,又是一个月不理睬他。便道:“你若愿意,来我的铺子里帮忙,凡事学着点。你这么聪明伶俐,不出几个月,再将铺子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

  阿念一听这回他是认真的,道:“真的?”

  秦烨:“真的。你把你师叔也接来,住我家。他药铺一月挣多少,我双倍给他。请他来我的药铺坐镇。长寿药铺名声好,不会委屈了他老人家。”

  阿念一听他这算盘打得太好了,高昆是南京城人人夸赞的神医,有高昆坐镇,他的药铺还怕别人和他争吗?

  师叔如今是他唯一信得过的人,阿念并不想把他卷进来,略作迟疑,敷衍道:“我问问他。他老人家固执得很,不一定愿意呐。”

  秦烨:“你师叔喜欢甚么?我今日先请他一顿,探探他的口风。”一顿,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师叔是个老色鬼。”说着便看着阿念笑了起来,将手放在唇上做了个“别说出去”的动作。

  阿念也噗地笑出来,二人同时说出来:“揽月楼。”

  那一夜后,金陵药铺关门装修,扩建了一圈。金陵药铺的牌匾摘下,改名长寿药铺。南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医高昆成了长寿药铺的的坐诊大夫。自此,长寿药铺在南京城名噪一时。

  五年后。

  四个苗疆人出现在了南京城的城门口,身着奇装异服惹得周围人纷纷侧目,交头接耳。为首的那个是个苗疆少女,那少女活泼好动,脚步很快,一走起来身上的银饰丁丁当当地响。跟在她身后的是个高大,阴沉的男人,身上也穿着苗人的服装。右手拿着一张羊皮地图,左边袖子却是空的。

  少女像只好奇的鸟一样跑到前方,左右看看,又快步回到那男人身边,挽住他的胳膊说:“小李哥哥,我们可算到了。今晚你不许再管着我,我一定要玩个痛快!”

  那男人也不作答,在城门口稍作停留,对照着地图上下看了几眼,便走进了城里。

  长寿药铺后方的药仓里,阿念正在清点囤积的药材。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赶到门口,砰砰敲门。

  “不好了!”那伙计在门外大喊,“李四你在里面吗?快出来,不好了!”

  听到声响,阿念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道:“做甚么慌慌张张的?”

  那人见了阿念,松了口气,道:“店面里有人闹起来了!闹闹……闹得不可开交啦!都快要打起来了!”

  阿念一边锁仓库门一边说:“慢慢说,谁在闹。”

  伙计:“北街的老黄狗,说孩儿吃了我们的药拉肚子,没两天就去了,这会儿子抱着那孩儿在我们店里哭丧呐。”

  开药铺的最怕的就是摊上这种死了人的大事。阿念一听眉头就皱起来了,往店面快步走去,边走边问:“傻子在不在?”

  伙计答道:“在在在,他听你的吩咐没有赶人,要让他去赶人吗?”

  阿念说了个“不”字,一把推开门,便走入店内。环视一周,店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全在围观吃药吃死人的事。这长寿药铺是南京城最大的药铺,出点事大家都是喜闻乐见。这边店里伙计看到阿念来了,自动往旁边避让,让出一条道来。阿念直直走到坐在店中央哭丧的老汉面前,低眼一看,他怀里抱着个小儿,不过三四岁,面色发紫,看上去还新鲜着。

  阿念当即蹲下身,温声道:“黄老伯,让我看看你的孩儿。”

  那老汉见阿念来了,把孩儿抱紧,大骂道:“李四你这黑心肠的狗贼!我相信你才把孩儿交给你,吃了你的药,没两天我儿就没了!”捶地痛哭,“我儿啊!爹这么大年纪了才得了这么个儿,你怎么就这样没了啊!”说着就上来揪着阿念打。阿念脸上挨了一拳,身边人一看都要冲上去,阿念呵斥他们退下。围观百姓一看要动手,赶紧将黄老汉拉住。阿念站起来抬手擦擦嘴角,道:“黄老伯,你听我说。长寿药铺在这里开了有五六个年头,我李四是怎样的人大家都清楚,若这事责任在我,我绝不会推卸。让我看看你的孩儿。”

  围观的人一听阿念说的有理,纷纷跟着劝,劝了好一会儿,黄老汉才将手松开。阿念将小儿的尸体抱过来,示意伙计给他一块薄木片将小儿的嘴撬开,对着光朝他喉咙里看了一会儿,对手下道:“镊子给我。”

  阿念将镊子拿到手,便小心翼翼探入小儿喉头,围观众人鸦雀无声,全都伸着脑袋看。不一会儿,阿念从里头夹出一根线头来,放在旁边,道:“阿关,帮我把他倒提起来。”

  群众哗然,议论纷纷。一个身长八尺的傻子应声前来,捉起小儿的脚将他倒提起来。阿念轻拍小儿胸口,蹲身用镊子在他喉头掏,不一会儿,便用镊子从他喉头夹出一根布条,越拖越长,待得整根拖出,竟有三四尺长,伴随着一股酸臭。众人皆是捂住鼻子后退,阿念却是若无其事,将这布条丢在老汉脚边,对阿关道:“好了,将他放下。”亲手将小儿抱到黄老汉手里,拍他的肩道,“黄老伯,爱子害的是痢疾,如今看他双唇和指甲发紫发黑,是窒息致死。”

  众人一看便知是小儿顽皮,吞了布条噎死了,皆是唏嘘感叹。黄老汉看到布条,顿时嚎啕大哭。情知理亏,抱着小儿的尸体踉跄起身要走。阿念拉住他道:“老伯,你养个儿也不容易,白发人送黑发人,谁也不忍看到。丁二,去给老伯取些银子,务必要帮他安顿好。”又对老儿一顿安抚,陪着他落了几滴泪,情之深意之切,将众人也说得跟着落泪。

  待得老儿离去,众人散去,阿念立刻将眼泪一抹,回身往店里头走,准备重新去清点药材。仿佛刚才的事没发生过一般。

  他的背后,药铺门外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小李哥哥,刚才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怎么就散了?我热闹还没看着呢!”

  阿念闻声,不耐地回头看了一眼,并未看见说话的人,只看到几个衣角飘过,似乎是些苗疆人。阿念对门口张望了一会儿,便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长寿药铺的小老板姓李,右手只有四根指头,总拿那四个指头的手给人把脉,人们便叫他李四指。李四本身不在意,总是笑脸对人。无论是百姓还是店里的伙计都这么叫他,叫着叫着就成了李四,也就没多少人记得他本名叫甚么了。

  李四今年二十三,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生得唇红齿白,风流倜傥,为人又是慷慨仗义。手头有这么大几爿店,家财自不用说,早几年门槛就已经被媒婆踏平了,但婚事一桩也没成。有人说他和药铺的大老板秦烨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谁也没个准信,不过是茶余饭后聊起来图个乐子罢了。

  阿念将囤积的药材清点完毕,叫那傻子阿关把一年的账本全捧到房内。他将白狐裘脱下挂在椅背上,守着个暖炉开始年底清算。那傻子就蹲在地上用暖炉烤栗子,将几个栗子烤得哔哔啵啵的响,烫熟了就剥开来放在阿念手边。阿念也不赶他走。

  三年前,秦烨就将账交给了阿念。阿念对他手头所有的产业乃至于每一笔账都一清二楚。这事本来是阿全做的,今年移交一部分,明年移交一部分,不知不觉就全交到了阿念手里。为此阿全愈发记恨他,二人互相看不顺眼,手下人也全是知道的。

  阿念将一个算盘拨得噼噼啪啪响。过了一会儿,有个人走进了屋里,走到了阿念身边。阿念也不抬头看,只说:“今儿老黄狗三岁的儿子死了。”

  那人踢了傻子一脚:“出去。”

  傻子悻悻离了屋。那人道:“我听说了。听说你被打了。”

  阿念也不抬头,一边算账一边道:“我没事。”

  那人:“抬头我看看。”

  阿念抬起头来,正看到秦烨那张脸。

  秦烨将阿念的下巴抬起来,仔细端详他的嘴角淤青,问:“牙没事吧?”

  阿念:“掉了颗门牙。”

  秦烨急了:“啊?张嘴我看。”

  阿念露齿一笑。秦烨一看,牙还好好的,长长松一口气,自嘲地嗤笑一声:“小东西,长久没治你了,越来越坏。起来,让我坐。”

  阿念起身,秦烨坐下后,一把将他揽到腿上,说:“我看你忙。”

  阿念回头看看秦烨,秦烨满目笑意地看着他。阿念探问道:“看你心情这么好,看来这趟跑得不错?”

  秦烨:“是不错。两个月没白跑。多亏得我媳妇儿眼光好,看中了这么一块地。”

  阿念:“夸我是可以,但谁是你媳妇儿?”

  秦烨目中兴致盎然,正待要说甚么,有人来敲他们的门,将他的话打断。阿念待要起身,秦烨扣住他道:“别理。”说着就要来亲。

  阿念嗔道:“有事!”挣扎起身,秦烨只好放开他。阿念将门打开,一个伙计等在门口,道:“李四,有客人来找高大夫。”

  秦烨不耐道:“你叫他们有人找高昆就来找你?”

  阿念:“你歇着,我去去就来。”

  秦烨扫兴地挥手:“去。”

  阿念前往医馆的路上,问那伙计:“什么样的客人?”

  那伙计道:“四个怪人。我听说是他们是苗人,有个姑娘生得很漂亮,但她的相公可怕得很。又高——”用手比划,“又壮。他们来找高大夫,手里拿了一张地图,不说要甚么药,不见到高大夫不肯说。”

  阿念点头:“知道了。会会他们再说。”

  阿念走到店铺内,左右一看,并没有看到甚么苗人。店伙计见了他,道:“那几个‘奇装异服’走啦。丁二说漏嘴,说高大夫云游去了,他们一听就走啦,那高个子怪吓人的,我们也不敢留。”

  阿念淡然道:“既是来找我师叔的,他们早晚会回来。”在店内照看了一圈,确认无事,便返身离开。阿念走入院子时,感到冬风瘆人,不由将狐裘夹紧。无意抬头,发觉天空不知何时飘起细细碎碎的雪花子来。又是一年落雪时分。

  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

  阿念不禁驻足,立在院子里呆呆看着天,任雪片落在他的脸上。这落雪的美景又令他想起了林世严。这五年来他无一日不想他,但手边连他的东西都不敢留一件,生怕那人起一丝疑心。唯有每年冬至前 ,阿念必然亲自进山采药,沿着曾经和林世严走过的路上山,然后在他偷偷埋的衣冠冢前坐着,与严哥说说话,给他带去一些酒。

  阿念伸手,让雪花落在他手心里。每到这寂寥的落雪时分,他就格外想念林世严。他想起严哥曾光着膀子带着武馆弟子在雪中习武。那一招一式当真是英姿飒爽,他站在房门口,抱着一杯热水看他们打拳,怎么也看不厌。阿念到现在都没见过打拳打得比他还好看的人。

  阿念如此想着,嘴角漾起一丝笑来。这五年来他只是靠着报仇雪恨的信念支撑,才能与仇人谈笑自如。哪怕恨不得举起刀来将他捅得血肉模糊,依旧笑靥如花,对他甜言蜜语。

  阿念在雪里站了一会儿,便往屋子走去。推门一看,秦烨已经不坐在桌前了,房间里没人。阿念将门关上,拍去身上碎雪。忽然身后跳出一个人猛地将他抱住。阿念吓得差点叫出来,被那人推推搡搡按到墙上,翻过身一看,是秦烨。

  阿念怪道:“你做甚……!”还未说完就被他抱着亲嘴,一通乱亲将那双唇啃得通红。唇分时两人都大喘了几口才缓过气来。

  “刚才还没来得及问,两个月没见着,想我没?”秦烨暧昧道。他脸上浮起笑来,胸口仍在起伏。

  这距离近得危险,阿念轻推他:“你放开,我就告诉你。”

  秦烨敏锐地感到阿念想逃避,反而将他压得更紧:“我不放呢?”说着就替他将那白狐裘脱下,丢到了不远处的床上。

  阿念知道他的企图,面色变得不好了,低声道:“不可……”

  秦烨抓住他两只纤细手腕,以膝盖轻蹭他的大腿内侧,低声问:“甚么不可?”

  阿念:“你今天怎么了?”

  秦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他养了这么些年都没有把阿念养胖,冬日里他看上去更为苍白,易碎。下人都有些怕他,但在秦烨眼里他始终是他精致漂亮的私有品。

  唯有一点让秦烨不满。

  “阿念,”他说,“你跟了我几年了?”

  阿念:“五年了。可我们说好的……”

  秦烨:“我忍了几年了?”

  阿念怒道:“我们说好的,我替你看店,你不碰我。你要反悔?”

  秦烨:“如果我说我今天一定要呢?”

  阿念未及回答,就被秦烨推到床上。秦烨将腰带一抽,就把阿念的手绑在床柱上。阿念挣扎了几下,发觉他是动真格,咬牙道:“畜生!”

  秦烨:“别挣了,手腕上起了淤青,叫下人看见不好。”他脱去外裳,挂在椅背上:“你总说是那几个盗贼将你吓到,吓到连这事也不肯做。今夜我就要你全交给我,我叫你看看这事到底可怕不可怕。”

  阿念:“那你先将我松开,我不逃,你松开我。”

  秦烨隔着衣物在阿念身上轻轻抚摸:“我惯了你五年,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今夜你也须得惯着我。”说着便抽开阿念的腰带,将他下身的衣物轻轻捋下来。手沿着他的两条白腿慢慢往上摸。

  窗外,雪越下越大。北风呼啸,将屋内的声音掩盖。雪片翻滚不停,不住落在地上,树上,屋脊上。

  直至深夜,地上终于积起了一层薄雪。在雪停之时,在被薄雪覆盖的院子里出现了一个颀长人影。

  夜半,阿念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床顶发呆。他的仇人毫不设防地躺在他的身边,一条胳膊还压在他的腹部。秦烨正在熟睡,只要有一把匕首就能将这许多年的恩怨结果,但阿念不想这么做。

  就这样让他死了,他不会后悔,痛苦,不会知道失去一切是什么感觉。父母的债,阿常哥的债,师父的债,还有严哥的债,又岂是他一条人命能还得起。即便是捅死他三遍,阿念都嫌太便宜他了。

  但阿念也是真的累了。他已在秦烨的身边呆了五年。五年是有多长?五年前他在严哥的衣冠冢边埋下了一颗李子核,取其“李”的意义,令它常伴严哥左右。今年那李树已是第二年结果了,长得比严哥还高。五年间他挤走邱全的位置,极尽全力争取秦烨的信任。他有多恨他,就有多努力。凡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李四是秦烨最趁手的工具,然而,这世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做甚么。他整天活在秦烨的多疑中,没人和他商量,也没人能帮他一把。

  好在总算快解脱了……一想到将要解脱,阿念心中激荡起一股久违的颤动。这世上已不再有他留恋之人,真正爱他的人全在黄泉之下等着他。

  沉思间,阿念余光瞥到门口似乎有个人影晃过。他侧过脸看着门,发觉外头很亮,想必雪已经停了,月亮出来了。

  刚才那影子是错觉吗?还是进贼了?

  阿念警觉地穿衣起身,趿了鞋走到门口,听了听外头的动静。然后便看到一个颀长人影走到了他的房门口,与他隔着一扇门站着。

  阿念一惊,手放在门把手上有些迟疑,吃不准外头的人是谁。不管是谁,大半夜站在人门口会有好事吗?

  他轻轻退回屋里,摸到一把匕首藏在袖子里,然后一步步慢慢走到门口,侧过身,小心地将门打开一条缝。透过门缝,阿念借着月光看到了外头那人,但看得并不清楚,隐约觉得那人穿的并非中原人的衣服。阿念想起了今天来店里找高昆又离开的苗人。

  “谁?”阿念沉声问。

  阿念出声后,那人转身就走。阿念一把将门推开,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影,那绝不是府中之人。阿念喊住他:“站住。你是谁?”

  那人应声停下了脚步,回过了头。

  莹白月光下,阿念看清了他的脸,就愣住了。

  ……那是林世严的脸。怎么可能呢……

  有那么一瞬阿念的脑中一片空白,目光闪烁,好像要将他看仔细,但他怎么也无法思考。有个声音在对他说“这不可能,严哥已经死了”,但林世严的脸他又怎么可能看错呢?

  阿念手中匕首叮地一声掉到地上,那男人目光下移,冷淡地盯着匕首看了一眼。

  阿念整个人都在发抖,双唇颤了一下,艰难道:“你是严……”

  便在这时,一个少女扑到了那男人身上,亲昵地勾住他的脖子问:“小李哥哥,你找到高昆了吗?”发觉那男人在盯着房门看,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阿念,吓了一跳:“都被人发现了,还不快走!”

  当发觉那男人的左边衣袖是空的,阿念面色变得煞白。那男人注意到他刚才在喊他,疑惑地盯着他:“你认识我吗?”阿念听到这句问话,脑中嗡地一响。

  他是严哥……他真的是严哥……他不记得我了……

  可他还活着……还活着……他还活着……

  这些年来阿念早已忘了哭是什么感觉,但现在他的眼眶发热。喉咙被千言万语堵住,他似乎已忘了如何说话,只是点头。那是严哥,他的严哥,阿念这些年的坚强突然跑得无影无踪。他现在只想走上前,碰碰他,确认他真的回来了。一脚刚迈出了一步,忽然被一条臂膀从身后搂住。阿念顿时僵住,瞳孔骤缩。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做甚么?”秦烨不耐烦地说。当他抬眼看到站在院子里的两个人,他也愣住了。那少女一看这情形,连忙吐吐舌头:“对不住,我们来找高昆。这就走。”

  那男人被推着走了一步,仍然回过头,在等阿念回答。

  衣袖下,阿念的拳头紧紧握住。

  “不……我不认识你。”

  那男人似乎也没期待阿念认识他,听他这么说,扭头便走。走到墙边,单手搂住那少女,运起轻功带她纵身一跃,越过了墙头不见了。

  阿念怔怔地看着那两人消失在墙后,微一侧首,才猛然发现秦烨一直看着他。

  “你知道那是谁吗?”秦烨问。

  阿念意识到秦烨起了疑心,然而他的心已经被林世严搅成浑水,根本无法集中精力来应付他。为掩饰心中不安,他缩缩脖子,关上门道:“进来说,可把我冻坏了。”他注意到秦烨锐利的目光一路跟随他到房里,故意不看他,以寻常语调说:“你这问得奇怪了,我哪会知道那是谁?我听到门外有动静就起来了,”搓搓手,“哪儿像你,睡得比猪还沉。这几个苗人来路不明,恐怕没安好心,明儿你让阿全多派几个人巡夜,顺便看看家里少了什么没。”

  说完这话,秦烨没接话,房里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阿念心中乱跳,回想自己刚才差点叫了声严哥,不知秦烨何时醒来,听到了多少。

  秦烨走到门口,俯身将阿念落在门口的匕首捡起来。他琢磨着甚么事,垂下眼帘轻轻抚摸刀刃。黑暗中阿念看不清他的脸,但看着他那沉默的身影,便感觉到一股危险气息。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他会杀我……不行……我要先杀了他!

  阿念手心里全是汗,探手摸到个杯子,随时准备砸碎。

  秦烨借着月光看了一会儿匕首,侧首道:“这玩意儿都钝成这样了,还不如不用。下次有危险不要一个人去看,叫上我知道吗?”

  阿念一怔,发觉秦烨面色如常,试探地问:“我说的你听到没?”

  秦烨轻笑,无奈道:“好好,我照办就是。依我看,别是你那色鬼师叔惹了甚么祸事,别人讨债上门了罢?”

  听到他这么说,阿念方才稍稍松口气,附和道:“千万别是这样。”

  秦烨将匕首收起,阿念手里还拿着茶杯,见他迎面过来,只好端起茶壶倒了杯冰凉的剩茶,做出要喝茶的样子。一杯冷茶还未送到嘴边,便被秦烨挡住。

  “嗳,别喝,”秦烨探头一看,隔壁丫鬟房里的丫鬟睡得正香,便披起衣服道:“我帮你去热,要喝就喝热的。”说着便接过茶壶出门了。

  阿念被独自留在房中。过了一会儿,方才心神不宁地坐了下来。

  他们没找到我师叔,一定还留在南京城。阿念脑中不断闪过林世严站在月下回头看他的样子。他高大,冷峻,看着他的眼里充满戒备,不再有柔情。

  严哥不会装的那么像的。他是真的没有认出我……阿念想,他把我忘了。

  还有那个苗家少女……

  一时间阿念想起了白天店里伙计说的“漂亮姑娘和她的相公”,一想到她和林世严亲近的模样,阿念就心如刀绞。

  我这五年是为了甚么?我为了替严哥报仇,连我自己是谁都快忘了。可现在严哥活生生在我面前,早就不是我的人了。那我这五年的付出是为了谁呢?

  阿念自嘲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砰地一声,房门被人踢开,将阿念思绪打断。他抬头一看,秦烨用抹布托着茶壶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甩手道:“烫死老子了。”

  阿念一看,这人想必是直接把茶壶放到灶上烧了。茶壶被烧个滚烫,他端着一路被烫过来,竟也没把茶壶丢了。

  阿念将蜡烛点起来,屋中被温暖的火光照亮。

  阿念:“给我看。”

  秦烨碍于面子,逞强道:“不碍事。你先别喝,有点烫。”

  阿念接过他的手,心不在焉地看看,手心火燎燎的红,烫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泡。

  “你吹吹就好了。”秦烨将手送到他面前。

  阿念回过神来:“甚么?”看到面前的手,方才反应过来,强打起精神应付眼前的人。他像哄小孩儿似的吹了两口,秦烨突然低头,趁着他撅嘴的时候亲了他一口。

  阿念只作没注意到,取出药膏替秦烨上好了药。

  翌日一早,阿念与秦烨互相束好发髻,便双双来到药铺,趁铺子还没开门帮伙计一道打点店里的事务。

  秦烨已许久没有亲自来药铺看过。为防止产业再被朝廷一锅端,这一回秦烨放聪明了,不再将所有产业都归在自己名头下面。南京城的几家药铺全交给了阿念,自己去别处开了几家布庄和酒馆,生意也是做的风生水起。然而店里的伙计都知道这后头真正的大老板是秦烨,见了他皆是点头哈腰。

  店铺开门后,阿念就坐上了高昆的位置,替他坐诊。秦烨忙完了手头的事,走到阿念后头,以动作示意那个替他打下手的伙计去忙别的。阿念写完了方子,直接往后一递,秦烨接了,便交给专人去抓药。直到一个来看病的大娘笑呵呵道:“秦老板,好久不见啊。”阿念回头一看,方才发觉秦烨正挽着袖子,满面春风地和客人打招呼。看这样子都不知道站在他身后多久了。

  阿念:“怎么?你没事可忙了?”

  秦烨道:“甚么话,还赶我走不成?我须得看着你点。”

  阿念一边笑着让面前的大娘坐下,替她诊脉,一边冷声道:“看着我做甚?”

  大娘眉开眼笑道:“李四啊,帮大娘看看,我最近这边头疼得很。还有,我上次问你那事你想得怎么样啦?”

  秦烨:“看着你别被别人家的姑娘勾走了。我听说有些三姑六婆还在给你说亲呢?”

  那大娘:“……”

  阿念一听他如此粗鲁,当着人的面说人三姑六婆,便横了他一眼,道:“没的事,听谁说的。大娘,张嘴我看看。”

  那大娘张开嘴来,阿念取来一块木片将她舌苔压下,朝她喉咙里看了看。

  秦烨笑:“大娘,他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他家里那位可正妒火中烧呐。大娘你最近睡得可好?头发掉得多吗?我看你的舌苔,感觉你身子有点虚,试试咱们的膏方,补气益血,你吃完以后,晚上睡觉手脚也不冰凉了。你的这个皮肤啊,也有血色了,看起来红红润润的。来,虎子,带大娘去看看。”

  三两句把那大娘糊弄走,秦烨便坐到了阿念对面,道:“替你家里那位诊诊。”

  阿念挑起一边眉看着他,接过他的手把了会儿脉,正经道:“秦老板,您这是肾亏啊。”

  秦烨:“……”

  周围伙计和病人全都朝他们看过来,秦烨知道他故意丢他面子,指指他低声道:“小东西,晚上收拾你。”

  阿念一笑,目送着秦烨离开药铺,那一抹笑也随即消失了。

  现在阿念满脑子只被一件事占据——严哥还活着。这事从昨晚一直萦绕在他脑海,折磨着他。他要去见林世严。等到秦烨一走,他就要去找他,翻遍南京城也要把他找回来。无论如何他都要弄清当年到底发生了甚么,就算严哥已经不记得他,和别人成了亲,说不定孩子都满地跑了,但他还是必须得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