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哑巴阿念>第13章

  翌日清晨,阿念写了张告示贴在门口,与林世严一道背着竹筐上山去了。此时山中春意正浓,万物复苏,树枝上都长出点点嫩绿来。

  二人一路走,一路采摘,不觉来到深山中。走着走着便走到一个山谷前,阿念抬头深深吸一口气,心旷神怡道:“一年中便是这个时候最好了,天不冷不热,连风都是香的。”

  他发觉林世严不在身边,回头找他,便见林世严正俯身,折了一支早开的杜鹃花。

  阿念心说看不出来他竟也有心思摘花,玩笑道:“留在枝头还能看个几天,摘它做甚么。”

  林世严走到阿念面前,低头将那只花别在他的扣眼上。花太沉,别不住,林世严又将它取下来,插在阿念的竹筐口。

  阿念仰头看着林世严,若有所思道:“严哥,我是不是长高了一些?”用手在头顶比了比,原本比林世严矮了一整个头,现在头顶能碰到他的嘴唇了。阿念又踮踮脚,够到了林世严的鼻子。

  林世严柔声道:“长高了。以后和我一样高。”

  阿念笑起来,两眼弯弯,含情带水的。他摇摇头:“撑死也就这么高了。”

  林世严默然看着他。二人对视了一会儿,阿念忽觉这氛围不太对劲,便回过身,颠了颠肩上的竹筐,道:“走罢。”林世严一声不响地跟上他。

  阿念往身后的筐里放上草药,就会被林世严挪到自己身后的筐里。午后,林世严身后的竹筐已经装满,阿念的竹筐里还只有零星几根。阿念走了这半日,额上早就起了一层细汗。他抬手擦擦额头,林世严敏锐地注意到,问他:“累吗?”

  阿念已有些喘了,仍笑道:“不累,再往前走一些罢。”

  林世严:“不。”

  阿念讨价还价:“严哥你看前面,那条小溪。走到那儿还能喝点水解渴。”

  林世严张望了一眼,那条小溪就在几十步开外,掩映在树后。水边湿润,植株丰富,都走到这儿了,不去也是可惜。林世严便默默往前走。

  刚迈出一步,林世严听到什么动静,伸手拦住阿念,往后猛退一步。阿念被推得摔到地上,只听窸窸窣窣草响,几支吹针嗖嗖从他身侧飞过,被林世严手中镰刀挡开。

  阿念不知道他为何将自己推倒,莫名看看林世严。却见林世严目中充满肃杀之气,面目狰狞,整个人如一把剑般绷紧。他的杀气如此之重,那一瞬,阿念忽然觉得不认识这个人了。

  林世严不敢离开阿念身边,立在原地警觉地扫视周围,低声道:“起来!”伸手示意阿念借他的力站起身。只一分神,又是几支吹针飞来。林世严察觉,瞬间抬手,只听叮叮数声,吹针打在镰刀上,如雨花般弹开。电闪雷鸣一瞬间,林世严手中镰刀已飞出,打着旋往树林深处飞去。只听数声惨叫,银光一闪,被弹开的吹针落到了地上。

  阿念看见落在面前的吹针,这才意识到他们遭人袭击。他紧张地看了一圈,什么人也没看见。不知来者何人,有些害怕起来。他狼狈起身,忽觉右耳垂刺痛,用手一摸,看到星点血迹。

  阿念感到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知道要不好了,艰难道:“严哥……”

  林世严闻声回头,只见阿念身子一软,便往后倒去。林世严大惊,扑上前接住阿念,七手八脚地卸下他身上的竹筐,轻轻将他平放在地上。

  林世严注意到阿念耳垂上有微小的擦伤,有黑血渗出。他怒得瞪大眼睛,腾地立起来冲向林子深处,只见两个苗疆人横躺在地上,手里拿着吹针管,已经断气了。周围再没有别人了。

  林世严赶回阿念身边,将他的脸掰过来一看,阿念已经是面色青白。摸他手腕,发觉他双手冰凉,脉搏无力。林世严将阿念扶坐起来,以内力为他逼毒。岂料稍一输入内力,阿念当即咳出血来。林世严一吓,立刻停了下来,抓起他的手腕一看,几条脉络都有些发黑。

  林世严不再敢擅动,气喘如牛,两手有些发抖。他迟疑片刻,便将阿念打横抱起来,运足轻功往下山去了。

  午后,春日暖阳中,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一名男子出现在医馆前。林世严单手扶住阿念,抬手一掌震断门栓,整扇门不堪重击扑倒在地。

  屋里的老大夫听到声响,步履蹒跚地从里屋赶出,只见自家屋门整个倒地,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正站在门上瞪着他。

  林世严二话不说,大步闯入屋内将阿念放在榻上,对那老大夫说:“他中毒了。”

  那老大夫这把年纪,见多了强盗痞子被人砍伤过来寻医的,见林世严模样可怕,以为是一路人,不敢多说话,抖抖瑟瑟掇了板凳坐下替阿念把脉。

  阿念面色发青,身体僵直。双目紧闭,已是不省人事。林世严早已满头是汗,在床侧踱来踱去。片刻后,老大夫松开了阿念手腕,摇头小心道:“老夫无能为力。大侠另请高明罢。”

  林世严:“甚么毒?”

  老大夫摇头:“从未见过。”

  林世严目中露出痛苦神色,不再多语,抱起阿念踏着倒下的门就走了。待得那老大夫走到门口看时,早已不见他们踪影。

  林世严马不停蹄带着阿念跑遍南京像样的医馆,竟没有人知道阿念身上中的是甚么毒,哪怕是些微线索也给不了。直至夜幕降临,民间万家灯火亮起。林世严从最后一家医馆中走出来,手中抱着阿念冰凉的身体,呆呆站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满面皆是茫然神色。

  林世严低头看阿念,他只剩一丝游气,被林世严抱在手中,显得单薄脆弱,好似已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尊泥像,一松手他便会碎掉。

  林世严默然咬紧牙关,咬肌一鼓一鼓。他已一筹莫展,只好抱着阿念往武馆走去。

  林世严经过武馆门口时,远远有一人背着箩筐,披星戴月地走来。经过他身侧时,好奇地盯着他抱着的人看了几眼,便停下脚步来。林世严已与他擦身而过,那名男子对他的背影道:“这位兄台,你抱着的这个人,他中毒了。”

  林世严脚步一顿,那名男子已经追上来了,道:“给我看看他。”

  林世严停下脚步,借着月色看这名男子。这男子一身寻常布衣,貌不惊人。身上背的箩筐里装的正是草药。

  见林世严不动,那男子便抓起阿念手腕,把他的脉。片刻后,他摇头道:“兄台你若不介意,跟我进屋,让我仔细看看他。”说罢便引着他往武馆对面的屋子走,林世严跟上了他。

  二人入屋后,那名男子点起灯,叫林世严将阿念放在榻上。他搬了凳子坐在床侧,翻翻阿念的眼皮,用木勺撬开他的嘴看他舌苔,又解开他的衣带,俯下身听他的心音。而后摇摇头:“我治不了他。”

  林世严阴郁地站在阴影中,双拳始终紧握。

  那男子回头看看林世严:“但我知道有一个人能救他。”

  林世严蓦地抬眼盯着他:“谁。”

  那男子:“我师父。他最擅长解毒,可惜……”

  林世严:“你师父是谁?”

  那男子:“我师父姓高名昆。是这坊间有名的大夫。”

  高昆这名字林世严知道。

  “他死了。”林世严道。

  林世严方才想起陆家武馆对面正是高昆开的医馆。而阿念之所以来南京,正是受了安平嘱托,来这里寻他的师兄高昆。却在这处得知他的死讯,方才搁置了学医之事。

  那男子睁大了眼睛,怪道:“谁说我师父死了?我是说,只可惜他又云游四海去了,我们这小小医馆只好关门大吉,等他回来……”

  话未说完,那男子便被林世严一把抓住衣襟提起来。

  “他在哪儿!”林世严厉声问道。

  那男子被提得双脚离地,顿时喘不过气,吓得两手乱抓:“兄台你……你放手啊!听我说!”

  林世严瞪了他一会儿,方才松手,大喘了几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那男子见林世严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歉然道:“对不住,我真不知我师父在哪儿。他几月前就走了,如今不知在哪块逍遥自在。我要说也只能说给你个大概。只不过……”他顿了顿,道,“这位小兄弟这样下去只怕熬不过七日……”

  “救他……”林世严抓住那男子双肩,低声下气道,“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男子看着林世严清澈双目,无法狠心说不,只得为难道:“师父曾经留下一个续命的方子,大抵能帮他拖上几日。只不过这药引难找啊。”

  林世严:“我去找。”

  那男子听到林世严这么说,反而更难以开口,抵不过他紧追不舍,才支吾道:“那方子要以……以一两活人身上的人肉做药引……”原来是见林世严高大凶恶,怕他立刻出去杀一个人来。

  林世严想也不想就说:“割我的。”

  那男子:“……当真?!”

  那男子见林世严斩钉截铁,因他的气魄而生出敬佩之情来。寻常人便是放血都怕,何况从身上活生生割下一块肉来。

  “好罢,事不宜迟。”那男子说着,便进屋取出药材,和一把尖刀,道,“你来磨刀,用烛火烧到发红。我取完后,你务必歇息一日。倘若伤口在路上溃烂,只怕你自己都回不来了,更别说救你的朋友了。对了,我姓王,单名一个丞字。请教兄台贵姓。”

  林世严接过刀,麻利地磨起来,单说了一个字:“林。”

  桌上烛火跳动,悄然吞了半截红蜡。屋中两个人影映在墙上,随着烛火一道晃动。

  不一刻,一把带血尖刀被搁在桌上,王丞将林世严的腿包扎起来,白布条顿时被血染红。林世严额角全是汗,然而眉头也不曾皱过一下。

  王丞心说这当真是一条硬汉,认真道:“林兄,给你个忠告,你若要寻我师父,需得去那花柳巷。”

  林世严:“甚么地方。”

  王丞也未见过人如此木讷,连花柳巷也不知道,道:“美人多的地方。”

  林世严面无表情,王丞便知他仍不知道,只好说开了:“就是青楼。哪里有出名的小脚婆,就去哪儿找他,十有八九便能给你找到。”展开一张简陋地图,“师父他从南京出发,往西北去了。应当会经过京城,然后再往北去,具体去哪儿,我当真不知道了。这药只能延命一时,一个月后你无论如何要回来。”

  关照妥当,便放下地图帮阿念称药。想起甚么时再抬头,却发现林世严已不在那处了。王丞一惊,抬头看去,门开着,林世严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王丞怔怔看着门口,摇摇头,低头继续称药。

  那王丞熬好药,端到阿念床头。低头对那张脸仔细一看,却是有些面熟,在对面武馆见过。王丞心说那林兄说走就走了,把人留在这边也不是个事。如此想着,撬开阿念的嘴,熟练地将药灌下后,便将人背到了对面武馆中。

  陆家兄弟见到王丞,喊出他名字来:“小王大夫?”

  一眼看到阿念,又不见林世严,二人俱是大惊。王丞只得将自己所知道的全说与他们听了。三个男人七手八脚地将阿念安顿到了林世严床上。

  那之后,王丞每日来一次陆家武馆,将熬好的药带过来给阿念灌下。然而一日复一日,阿念的脉搏眼见得越来越弱,毫无好转迹象。

  阿念感到自己立在一片漆黑中。周遭万物沉浸在这墨一般的浓黑中,一点光也无。阿念懵懂地四处张望,眼睛都瞪得酸了,却仍是甚么也看不见。他竖起耳朵听,空气中有什么在窸窸窣窣地落下……

  ……是雪。

  阿念迈出一步,发觉自己正赤脚站在雪地里,脚下是松松的雪,但并不是那么天寒地冻。奇怪,他一点也不冷。

  阿念伸出手,有轻盈的雪花安静地落在他的掌心。一点,两点,三点……雪花化成小水珠,融化在他掌心。还有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脖子里,痒痒的。阿念试着往前走。他的脚总是陷入雪中,他走的很艰难,但是一点也不冷。

  这是在哪儿?阿念还是不死心,睁大眼睛看四周。他在黑暗中不敢走快,像盲人一样伸手确认周围的东西。但他所能摸到的只有雪。雪还在不停下。

  “严哥?”他试探地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他。周围依旧死般寂静,但很奇怪,他能听到下雪的声音。周围太安静了,他能听到每一片雪落在地上的声音。

  阿念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走。他记起来了,他在山里,和林世严一起采药。现在是春天,怎么突然下雪了呢?林世严去哪儿了?

  “严哥?”他又喊了一声。这周遭太黑,叫他十分不安。

  忽然,他隐约看到前方有亮光,心中松一口气,便快步往那亮光处赶。

  待得阿念走近那一处亮着光的地方,他脚步便慢了下来。

  他看到了熟悉的篱笆,每一根竹条他都能认出来。透过竹篱笆,他看到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张石桌,上面点着一根蜡烛。桌边坐着一个人,正在做一只兔子灯。感觉到阿念走近,那人抬起头对他笑了,招呼他说:“阿念?快到哥这边来。不怕冷了吗?”

  阿念愣在原地,呼吸都停住了。他怔怔看着那人,只觉什么堵住了喉咙口,叫他发不出声来。仿佛见到那人时,阿念的魂魄便已不是他的了。

  那人放下手里糊到一半的兔子灯,对他招手:“过来啊,到哥这边来。哥给你暖暖手。”

  阿念感到脸上一凉,不知不觉一颗泪珠掉下来了。他艰难地抬腿,朝院门走去。那扇木门仍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那是家的模样。阿念抬手,轻轻推它,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阿念跨过门槛,看着那个人。那人仍然坐在石桌边对他招手:“来,过来。哥看看你。”

  阿念走到他的面前,越是走近,便越是看得真切。那人如他记忆中一般,没有一点变化。笑起来眼角有好看的皱纹,大手这般粗糙,胸脯这般宽广。

  那人关切道:“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阿念缓缓屈膝,跪在他身侧,将头靠上他的胸膛。那人轻轻抚摸阿念的脸,抹去他的泪水。甫一碰到,阿念惊得一缩——他的手是冰凉的。以前他的手分明一直是暖的。

  阿念忽然都想起来了,鼻子一酸,便哭了起来。

  那人问:“怎么了?阿念,告诉哥啊,你怎么了?”

  “你……”阿念泣不成声道,“你已经……已经死了……阿常哥……你已经不要我了……”

  “我……已经死了?”阿常迷茫地低头看自己的手,似乎也方才想起这事来,轻声重复了一遍,“我已经死了……是啊……我已经死在那雪地里了,又冷,又痛……”

  “你不要我了……”阿念大哭道,“就这样把我丢下了……阿常哥……我不要……不要……”

  阿常抬手想摸摸阿念的脑袋,看看自己干枯冰冷的手,又将手缩回来。

  “傻瓜,你在这处做甚么?”阿常问。

  “我要和你一起……”

  阿常冰凉的手捧起阿念的脸来,阿念泪眼婆娑地仰面看着阿常。阿常认真看着他,摇头道:“哥不允许。至少让哥看到你七老八十了再过来。回去罢。”

  阿念倔强摇头。阿常冰冷的手指抹去他的泪痕:“这世间再无你所留恋之事吗?”

  阿念坚定摇头。

  阿常:“再无你所留恋之人吗?”

  阿念又摇头。然而,他似乎想起了谁,目中流露出迷茫神色。

  那人是谁……为何来了这里以后,他似乎忘了非常重要的人。

  阿常:“你留的再久一些,就把他们都忘了,你就真的回不去了。回去罢!哥不要看到你这么早来这里。”

  阿念不舍地看着阿常。但这人世间却还有他割舍不下的人,虽想不起是谁了,但只想着那个模糊的影子,仿佛是连着血连着肉。阿念艰难起身,阿常又催促道:“快!别回头!”

  阿念咬咬牙,转头往回跑。一时间,竹篱笆不见了,木门也不见了。阿念复又堕入了一片黑暗中。

  四月初二,屋外阳光明媚,春暖花开。屋内却死气沉沉,门窗紧闭。

  此时离林世严约定归来之日已过了两日。王丞清早熬好了药,推开阿念房门。他将药搁下,如平日一般抓起阿念的手腕把脉。说好听的是看看他的病况,直白说来,便是看他是否还活着。

  阿念的手已瘦得如干柴一般,凉得好似刚从冬日的井水中捞出来。王丞一开始没摸到脉跳,心中一慌,又仔细摸了很久,才摸到极其微弱的搏动。

  高昆的那张续命的方子最多也就能让人撑个三十日,如今已是第三十二日,眼见得这人是要留不住了。王丞看看阿念形容枯槁的模样,不禁摇摇头。这话太无情,但明眼人都知道,在这偌大中原要寻到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是何其的难。有些人一找就是几年,若真能在三十日内找回这个人来,真的是万中之一的奇迹了。

  王丞在武馆留到午后。走前又去了阿念房中,以三指压住他的手腕诊脉。然而这一回,他当真没摸到脉跳。王丞察觉这手感与以往不同,不停挪动手指,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迟疑地看着床上那人。他俯身去听阿念的心跳,却好似将脸压在了一块石头上,听不到一点声响。这人便这样安安静静地去了。

  王丞懵了,心想守了三十日倒当真以为能看到奇迹,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叹一口气,起身急急去寻陆家兄弟。王丞甫一推开门,便见一头发斑白的男人扛着个人从墙外飞身跳入。王丞一看,那人竟是林世严,肩上扛着的那个不是他师父高昆还能是谁?

  王丞大惊,喊了声:“师父!”

  真的是奇迹来了!

  只可惜是来晚了一步。

  林世严肩头那老头儿听到喊声,强撑着抬起头来大骂:“我没你这不肖徒弟!”

  王丞被这么一骂,两腿一软就想跪下了。林世严足下轻点,转瞬间落在王丞面前:“他呢?”

  王丞看到林世严面目憔悴,双目充血,一月不见头发竟熬白了半数。他心知无论说甚么都已无用,心中五味纷杂。也不多说,手往身后的房门一指。林世严径直入屋,将王丞撞到一边。

  王丞立在门侧,担忧地等待着。又怕师父因他泄露了他的行踪而怪罪于他,又怕林世严见到里面的人会作何反应。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屋内忽然传来一声悲恸大吼。

  陆家兄弟闻声赶来,见到王丞,以目光问他发生了甚么。王丞对他们缓缓摇头。陆家兄弟忧心地问:“严哥回来了?阿念怎么了?”

  王丞只是叹一口气,陆子昂急道:“你倒是说啊?”

  便在这时,屋内又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如同丧子的猛虎,惊飞一行鸟雀。三人连忙赶到屋门口一看,那林世严双膝跪地,拿自己一颗头不停撞地,只两下就撞得血肉模糊。陆家兄弟大惊失色,上前去拉。林世严往地上猛一撞,顿时血流如注,整个人如山一般倒在地上。

  陆子轩啊地喊了一声,上前抓住林世严的肩大喊:“严哥!严哥!”

  一旁,王丞的师父高昆坐在凳上,抓着块巾子擦擦汗,满面不耐神色:“大老远把老夫劫回来,就为了给老夫看这出?”

  众人忙乱地去扶林世严,高昆撑着桌子站起来,走到床边,抓起阿念的手腕为他把脉。过了一会儿,王丞走到师父身边,低声喊:“师父……”

  高昆不语,垂眼细细把脉。顷刻后,抬眼问王丞:“你替他把过脉吗?”

  王丞恭敬道:“是。弟子替他把过脉。”

  高昆:“你也觉得他已经死了?”

  王丞:“……”

  王丞听出高昆有话说,不禁语塞,怀疑地一点头。高昆对他招手:“你过来。”

  王丞将头凑过去,高昆扬手就是一大巴掌甩在他脸上。王丞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师父!弟子不明白!”

  高昆:“替老夫把金针取来,再慢一步他就真的死了。”

  王丞惊慌道:“是!”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一旁陆家兄弟听了这话,一齐朝高昆看去,方才认出这是对门的高大夫——不是听说他死了吗??

  片刻后,王丞满头大汗地从对面医馆取了一包金针过来。高昆接过,将布包展开,对陆子昂道:“将他扶起来,衣服脱了。”

  陆家兄弟上前,一左一右抓住阿念胳膊,将他扶坐起来,剥下贴身的亵衣。乍一摸上,整个人早已是冷透了,哪还来丝毫温热。

  高昆利索地挑出一根针来,眼明手快,取阿念头上的穴位轻轻捻入。如此这般,一根一根,不一会儿他的头、胸、腹分别被扎上金针。高昆取来最后一根金针,放缓动作,十分小心地对着他的心口捻针,一分一分地往他身体里捻。扎得越深,他的动作越慢,而后停住,高昆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念面孔,忽然抽手将针拔出。针拔出的那一刻,阿念深吸一口气,胸口竟又开始起伏。

  众人见了唏嘘不已,纷纷感叹这是华佗再世。高昆却是习以为常,取下阿念身上金针,叫人将他放下,又开始替他诊脉。这时王丞便喊起来:“林兄也还活着!”

  陆家兄弟朝地上看去,只见林世严浓眉蹙起,眉间皱出了一个川字。原是撞得太厉害,晕倒了片刻,眼见得就要醒转过来。陆家兄弟上前将那沉重的身体扶坐起来,打打他的脸:“严哥你快醒醒,阿念他还没死啊!”连说了三四遍,林世严终于睁开眼来。他摸摸额头,摸到一手血,又回头看看阿念。众人赶紧又说了一遍:“他还没死!”

  林世严像个没事人一样腾地站起来,扑到床边。见到阿念一息尚存,竟是面露喜色,早忘了自己还头破血流着。高昆已替他把了一会儿脉,见林世严来了,便摇摇头道:“这是苗疆人的毒罢。是我徒儿给他用了那续命的方子吗?”

  林世严:“是。”

  高昆:“便是猜到,否则人也不可能拖到现在。苗疆一族最擅施毒,路数千变万化,老夫能解其一,也解不了其二。”

  王丞早替他准备好纸笔送上,高昆接过来,低头写方子,道,“若救不活他,也只可听天由命,你不可再纠缠于老夫。”

  林世严唔了一声,紧紧盯着阿念看,只怕稍一漏看了几眼,这人就要不在了。

  接下来两日,高昆每日来给阿念把脉,调整药方。至第三日时,阿念面色竟不复死灰,开始泛白了。

  林世严寸步不离地守在阿念床边,好似一条顽固的狗,生怕阿念醒来寻不到人。整整两日他都未曾合眼。然而,在他回南京之前,自打上路去寻高昆以来,是日夜兼程,没有一晚上睡超过两个时辰的。林世严即便是个铁打的人,此时也撑不住了。眼见得阿念面色恢复如初,他的心总算宽了几分,对着阿念那张面孔看了又看,双目不觉合了起来。恰逢王丞进来送药,林世严顿时惊醒。

  王丞道:“林兄,你再看他也看不出个花来,不如歇会儿罢。”

  林世严不语,接过药轻轻地吹。王丞见他犟得简直不可理喻,常人无法说通,只得摇摇头,离开了屋子。

  林世严吹凉了药,喂给阿念吃了,重新照顾他躺好。他低头痴痴看看阿念,以拇指抹去他唇边的药渍。感到头沉得很,双眼实在睁不开,便合衣躺下,在阿念身侧睡了。不一刻便堕入深沉睡眠中。

  此时是四月初五,窗开到最大,屋外阳光明媚,透过窗格映入屋内。空中洋溢着花香,如同调皮的妖精,兜兜转转地随风飞入屋内,拂过面颊。

  阿念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身侧合衣而睡的人没有察觉到,仍然沉沉地睡着。

  不一会儿,阿念的眉头皱了起来,被子内的手指动了两下。挣扎片刻,阿念的眼睛艰难地睁了开来,迷茫地望向床顶。

  我在哪儿……发生了甚么……

  阿念感到口中发苦,留有一股药味。身体极度不适,好似已经睡了千年,浑身没有一处能使上力。他躺着回想了一会儿,隐约想起他和林世严上山采药,有人朝他们吹毒针……

  对……我是中毒了……

  阿念想明白过来,试着坐起来,但只是稍稍抬头都困难,手臂全然不听他的使唤。他听到身侧有呼吸声,轻声探问:“严哥?”嗓音嘶哑,几乎发不出声来。

  林世严听到叫唤,猛地从睡梦中醒来。他满眼是血丝,睁眼一看,便看到阿念睁开眼了。看到他竟从这漫长的昏迷中回魂,林世严一时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阿念不安地抬着头,迷茫地望向呼吸声传来的方向:“严哥?唔……”

  还未说完就被紧紧抱住。阿念失语,两人胸口相贴,林世严粗重的呼吸就在他的耳边。阿念怔怔地被他抱了一会儿,神色渐渐变得柔和。他感受着林世严的呼吸,这才安心,笑道:“严哥你压得我太紧……喘不过气了……”艰难地抬起无力的手,安慰地抚摸他的后背,“好了……好了……我没事了……没事了……”

  许久,林世严方才松开他。阿念嗓子干渴,轻咳了一声,林世严细心地问:“要水吗?”

  阿念点头,林世严立刻下床倒水,阿念神色茫然地对着床外的方向道:“怎么也不点个灯,这么黑……”

  这么黑?

  林世严察觉到不对劲,眉头皱了起来,又走回床边,发觉阿念虽然看着他的方向,但目光根本没落在他脸上。他探手在阿念眼前晃了晃:“小念,看得见我吗?”

  这一问,阿念也意识到了甚么。

  “我……”他眨眨眼,目光迷茫地环顾四周,“我……看不见了……?”

  午后,阿念由林世严喂着喝了几勺米汤。他不愿再躺着,林世严只好取了几个软枕垫在他身后,让他倚着床框坐着。之后林世严收拾了碗出屋了,阿念便这样独自坐在这一片黑暗中。

  之前师叔高昆已经来替阿念诊过脉,说是没办法了,眼盲是因为有毒残留在体内,若是寻不到解药,他这辈子就只能当个瞎子了。然而苗寨全在中原以西,须得长途跋涉,没有个一年半载只怕到不了。以阿念现在的境况,是无论如何也去不了的。

  出了屋后,高昆又对林世严道:“这手法是苗疆毒门弟子所为。老夫和毒门打过交道,那些人善施毒,但并不是每一种毒都能够解。何况,若叫他们晓得你已杀了两个毒门弟子,他们一定会杀你,更不用说给解药了。老夫已是帮不了你了。”

  这话说得很轻,以为阿念没听见,其实阿念全听到了耳朵里。他蔫蔫地倚着床框,眉间又多添了一道愁绪。

  这样下去严哥一定会为我去毒门寻解药,反倒是要害了他了,阿念心想,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去……

  阿念坐了一会儿,想要试试,便摸索着自己站起来。只因身体极其虚弱,两腿发软,扶着床框才勉强立住脚。他小心地探出一步,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人无法站稳。阿念咬咬牙,仍凭着记忆往桌子的方向又挪动了一步,小心翼翼放开床框,伸手摸桌子在哪儿。

  林世严再进屋时,便看到阿念站在桌边,手中握着一杯冷茶。桌上全是溢出来的茶水。林世严一惊,快步走到阿念身侧。

  阿念:“严哥?”

  林世严接过阿念手中的杯子,问道,“为何不叫我?”

  阿念听到林世严的声音,便笑了:“我不还是好好地喝到茶了吗?”

  林世严见阿念此时仍笑得出来,目中不禁流露悲切。他关切问道:“累吗?”

  阿念点头。林世严随手放下杯子,单手揽住他的腰,带他慢慢回到床边,引着他重新坐到被窝里。他也在床沿坐了,从身上取下一条黑色布条,替阿念蒙上眼睛,在他脑后扎好一个结。

  阿念仰面,虽看不到林世严的脸,但能从他的呼吸声知道他在哪儿。他抬起手,轻轻地摸林世严的脸:“严哥,让我记住你长甚么样……”指尖描摹他额头的形状,又滑到高挺的鼻梁,“你真好看。”

  林世严双颊微红,垂眼默然看着阿念。阿念双目被黑布遮挡,双唇微启,即便不笑时,他的嘴角也是微微上扬的,好像脸上随时会化开春水一般的微笑。

  林世严双目一时失神,一把抱住阿念,低头寻找他的嘴唇。二人嘴唇将要碰到时,林世严猛然停了下来,盯着近在眼前的阿念的脸,直喘粗气。他想起了甚么,如被烫到一般放开了阿念,腾地站了起来,脑袋咚地撞到了床框。

  阿念意识到他要做甚么,顿时面红耳赤,愣愣地坐在那里。还来不及说甚么,林世严转身便离开了屋子,砰地关上门。

  阿念就这样被晾在屋里,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一会儿,他听到屋外一桶水浇下。然后林世严便浑身湿透地回来了。

  阿念小心翼翼地喊:“……严哥?”

  林世严:“唔。”

  阿念:“我听说……听说你这几日都没睡,你去歇会儿罢。我也睡一会儿。”

  林世严:“唔。”

  阿念听到林世严走上阁楼的声音,才松了口气,也睡了下来。他在被窝中蜷缩起来,想到刚才二人呼吸离得如此近,面颊仍有些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