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哑巴阿念>第11章

  阿念与林世严搭上一辆去江宁的牛车,坐在稻草上相对无语。

  二人随着牛车赶了半月有余的路,在秦淮河畔与那赶车的汉子道别。彼时已是八月末,艳阳高照,江宁余热未散,仍是闷热不堪。阿念与林世严初至江宁,人生地不熟,二人在街上闲逛片刻,腹中饥饿,便在一间茶水铺坐了下来。店小二热心问道,“二位客官要点甚么?”

  林世严不语,望向阿念。阿念扭头看着铺子上挂的菜名,嘴里嘀咕,“卤蛋……面……咸菜……笋……笋干……面……”

  阿念开口不久,仍有些字怎么也咬不清。林世严听了,柔声纠正道,“笋干。”

  阿念牙牙学语一般,缓缓跟着念了一遍,“笋……干。”

  林世严闷闷地“唔”了一声。

  二人已习以为常,却是那小二有些看不懂了,催促道,“客官,到底点甚么?”

  阿念,“要四俩……”

  林世严耐心地纠正,“四两。”

  阿念,“四两……白面馒头。”望向林世严,“林大哥,要吃菜吗?”

  这声林大哥倒是叫得十分熟了。

  林世严,“你吃,我不吃。”

  阿念略一思索,道,“再来……一碗……”

  小二躬着身伸着脖子听着,忍不住问道,“一碗蛋花汤?”

  阿念本想说一碗葱花清汤,转念想想如此吝啬倒跟个地主婆似的,便点头道是。

  那小二走后,阿念将林世严打量一番,忽觉这人跟着自己这一路,还真是瘦了一圈。想起他从前跟着邱允明,不管怎么说,饭总是吃得饱的。这回才跟他出来半月余,两颊便微微下陷了。

  林世严身形高大,面色阴沉,双目乌黑如湖底乌金。那张面孔本就如铁人一般,冷澹有余,亲切不足。如今瘦了一分,面孔愈发轮廓分明,更显出几分逼人的杀气。往那儿一坐,周围几桌便没人坐了。

  林世严被阿念跟个小鸟雀似的盯着,取了茶杯倒了杯淡茶。他将茶放在唇边沾了一下,发觉是凉的,手心便微微发力。不过多久,那茶便冒出一丝热气。林世严方才将茶推到阿念面前。

  阿念举杯,啜了几口茶。林世严看着他,低沉道,“莫要喝多。”乃是担心他饭前多喝了茶,一会儿便腹中绞痛,不得安生了。

  阿念闻言,便将茶杯放下,拇指抹去唇上水痕。林世严接过他剩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不一会儿馒头便上桌。林世严吃得不快,等阿念吃完,放下筷子,方才敞开肚皮,将剩下的饭食一扫而空。

  饭后,阿念寻到那店小二,向他打听江宁可有个叫高昆的大夫。

  店小二听罢,道,“你说的是城北金陵药铺的高大夫罢?你可问对人了。高大夫宅心仁厚,妙手回春,别说江宁,便是外省人得了病,也千里迢迢来求医,如何能不知道他呀!”

  阿念听闻,心中安定了几分,缓慢问,“那你可……知我如何……?”

  “如何寻到他?”小二直摇头,“如今你是寻不见他了。那高大夫几个月前就去了。”

  阿念,“去了?”

  “就是死了。”不远处坐着个喝茶的汉子插话道,“有人说他被不肖徒儿活活给逼死了。”

  师父的二师兄……死了?

  阿念轻叹一声,“竟会这样……”

  阿念离开扬州前,师父安平便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带着自己的书信来南京寻高昆。那是安平的二师兄,是阿念的二师叔。安平口中,那高昆的本事在他们师兄弟三人中最为高深。为人虽有些古怪,却也是个值得依靠之人。如今阿念刚踏入南京,便听到高昆已死的传闻,登时将他心中所想全盘打乱。

  事出突然,阿念有些没了主意,侧首看看林世严,林世严依旧面无表情,不声不响站在他身侧。阿念心说林世严也不像个有主意的,便也不问他了。他略一思索,道,“无论如何,我仍旧是……要去一趟。大哥,你可知从此处……到……”

  “怎么去?”那搭话的汉子打断道,“嗨,如今那金陵药铺早就闭门谢客,准备一拍两散咯!这位小兄弟,我看你面色不好,是去看甚么病?”

  阿念不愿多提,胡乱道,“哑症。”见那汉子仍有兴致探问,便指指身边林世严,“不是我……是他。”

  那汉子抬眼一看,林世严正面无表情俯视着他,阴仄仄恰如一个铁面阎罗一般。那汉子被林世严目中杀气震慑,只觉这男人只一瞥便叫人心惊肉跳,立时便蔫了,哪还有胆量再问。

  店小二上来打圆场道,“二位客官,那金陵药铺确是好几日未开张了。你们倘若一定要去,顺着这条道直走……如此这般……便能到了。”将去向细说一番,听得阿念一头雾水,仰头问林世严,“记得了?”

  林世严默然点头,阿念便放了心,抬手与那小二作揖道谢。

  阿念与林世严方离店,预备去往那金陵药铺看看情况。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有人叫唤,“二位兄弟留步!”

  阿念停步,莫名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个面生的年轻男子。那男子见他们停步,便快步上前,作揖笑道,“在下刚才在茶馆看见二位,二位是要去金陵药铺罢?”

  阿念点头,那男子友善道,“恰好我要去那附近,我见二位来自外乡,人生地不熟,又与我顺道。此去金陵药铺还有不少路途,不若便结伴而行罢。”

  阿念偷偷将那人上下端详一遍,见他穿得朴素干净,一身短打,不像是个恶人,便放下心来,道,“如此甚好。”

  那男子姓陆字子轩,乃是江宁本地人,自称要去金陵药铺旁的武馆给他的兄弟送些物事。陆子轩与阿念同行后,便道,“与此间相去不远有一条近道,随我来罢。”

  陆子轩脚步奇快,阿念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他。未及多想,便随着他穿入窄巷子里,左弯右绕,不一会儿便迷失了方向。阿念念及今后可能在此地落脚,本想向那陆子轩打探江宁之事,而现在光顾着赶路,连气都顾不上喘,更不用说开口说话了。

  阿念本就体弱,赶不上多久便腿脚发软,扶着墙慢下步子来,喘道,“这位……陆大哥……”

  本想请他慢些走,岂料那陆子轩听到他的喊声,猛地停下脚步,面色古怪地回过头瞪着阿念。二话不说,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尖刀。

  阿念瞳孔骤缩,面上浮起惊讶之色。只听当啷一声响,陆子轩惨叫一声,手中的刀子未及送出便落到地上。林世严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捏住他的手腕。另一手如鹰爪般捏住他的喉头。

  阿念急道,“不要杀……杀他!”

  林世严霎时收住手上的力,指尖已掐入他喉头半分。哪怕再晚个一分,这汉子的喉头便被掐断了。

  林世严抬眼,不解地盯着阿念。阿念见那汉子被掐得翻白眼,小心翼翼走近他,问道,“你……为何要……杀我?”

  “不……不是……”陆子轩艰难说道。他被掐得两眼乱翻,两腿乱蹬,只怕下一秒就要毙命。

  阿念仰面对林世严道,“林大哥,你先松松。”

  林世严松开陆子轩的脖子,另一手仍如铁钳般卡住他的手腕。陆子轩蓦地通了气,抓住脖子猛咳了一番。

  阿念,“说罢,你为何……杀……我。”

  陆子轩喘过气来,双目充血,瞪着阿念吼道,“不说!有胆量你便杀了我!”

  阿念担心这人是邱允明派来的。一想起那人,心便不软了。阿念白他一眼,对林世严道,“再掐一阵罢……我不看。”说罢便要转身。

  林世严,“是。”一手应声举起。陆子轩大惊,忽然狂叫,“我说!我说!住手!”

  阿念方才迈出一步,听到这话,便停下脚步来。

  “说罢。”他不客气道。

  陆子轩摄于林世严的“淫威”,整个儿都蔫了,只得老实道,“我并非要杀你,我看你穿得光鲜,又是初来乍到,就想问你们要点钱。本以为三拳两脚能把你们放倒,谁知惹了煞星,怪我自己眼瞎!”说罢重重叹了一口。

  阿念摇头,心说这身衣物是邱府里带出来的,已然是挑了最朴素的几件,却仍是给他带来祸事。都已经远走高飞了,那邱允明怎就阴云不散呢。

  这等拦路抢劫之人大多恃强凌弱,好吃懒做,阿念不愿与他多说,抬眼看着林世严道,“林大哥,将他送……去衙门罢,省得他……再去害人。”

  林世严,“是。”

  陆子轩一听急了,虎目圆睁,大喊一声,“且慢!”

  阿念,“慢不得,我们要赶路。”

  林世严,“是。”

  说罢抬手往陆子轩两边肩头一捏,只听嘎啦嘎啦两声,那汉子的两肩硬生生被卸下。陆子轩虽是条汉子也经不起这一捏,哇地惨叫一声。阿念还真见不得人受痛,忍不住别过脸去不看。

  不想那陆子轩被卸了胳膊兀自大喊,“慢着!!我陆某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无论如何先让我回一趟家!人命关天!事关重要!”

  阿念毕竟医者仁心,听到“人命关天”四字,心中恻隐,迟疑地回过头来,道,“甚么人命关天……”

  陆子轩道,“我大哥重病,我须得给他送去救命钱!”

  阿念秀眉微蹙,“如何信你?”

  陆子轩睁圆双目,垂着双臂,忍痛道,“若非走投无路,我堂堂七尺男儿如何能做得这剪径小贼!”

  阿念,“甚么病?”

  陆子轩痛心摇头,“怪病。四年前我大哥得了这怪病以后,跑遍整个南京城,没有一个大夫能治得。这几年我带着我大哥云游四海,四处寻医问药,花光了积蓄,到头来还是一场空。眼见得我大哥越来越不行了……”

  阿念听说是怪病,目中透露出兴致,却不打断,继续听他将话说完。

  陆子轩,“前几日镇上来了个神人,有通天的本领,能向老天寻得法子治好我大哥的怪病,但要我们准备一百两与他。我日夜操劳,不过攒了五两纹银,揣在兜里,便是将我活生生割了卖肉,也卖不到一百两啊。我去他那处哀求数次,他便着人将我轰了出来,我只好放弃这心思。谁知刚才遇见你们……”咬牙,“我一时糊涂,铤而走险,认了!如今只好将身上这五两送回去,让我大哥安度余生。再不作他想。”

  阿念忍不住道,“那便随你回……回去一趟罢。”心说究竟是甚么怪病,着实想看一看,把一把那人的脉。但心中依旧存疑,故又添上一句,“但倘若……你是骗我……那便……”

  林世严接口道,“人命关天。”

  阿念本想说那便罪加一等,被林世严接了口,忽觉有些好笑。绷绷嘴角,满面严肃地点了点头,努力做出不好惹的模样来。

  陆子轩咬牙道,“倘若有半句作假,陆某任凭二位处置!”

  阿念抬眼,与林世严目光相交,似是在征询对方意见。林世严虽不言语,目光却是镇定可靠。阿念想到有他作伴,便是对方耍甚么诡计也没甚么好怕的,便道,“走罢。”

  阿念随陆子轩回家,一路听他讲了他与大哥陆子昂之间的事。这兄弟二人自幼丧亲,相依为命,随一个江湖人学了一身拳脚功夫。长大后二人在江宁开了一间武馆,教授武艺。

  眼见得兄弟二人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起来了,不料四年前大哥陆子昂忽然染恙。起先只是些小毛小病,二人并未在意,仍坚持了几个月。不料陆子昂身体每况愈下,某日终于一病不起。寻了当地几位大夫来看,说法各不相同,灌了无数汤药下肚,均不见好转。陆子轩担忧大哥安危,遂将武馆关了,带着大哥到处求医问药,至今毫无进展。

  阿念听说几位医者说法各不相同,简直好奇得挠心挠肺。只怕冒犯了陆子轩,便将到嘴边的话全咽了下去,只问,“你大哥的病症……如何?”

  陆子轩并不知阿念的来头,只当他和那看热闹的街坊领居一般图个新鲜,便并不愿多说,只道,“起先是浑身无力,我俩谁也没在意。哪知后来非但没起色反而愈发严重,如今已……不太好了。想我当初若早些催他去看大夫,也不至于到如今这般地步!”说罢痛心地叹了口气。

  阿念听陆子轩说罢,见他已不愿多说,也不再问。不多时,他们便到了陆子轩的住处。陆子轩将下巴一抬,道,“金陵药铺就在隔壁,这个我没有骗你们。”

  阿念顺着他看的方向回头望去,见到了一块药字招牌。店面却是用木板将门挡起,如那小二所言,闭门谢客了。

  阿念见这幅萧条景象,心下已明了,师父的这条路怕是靠不住了。如今要在这偌大的南京城寻得一处立足之处,只能靠他自己。他回过头来,见陆子轩仍垂着双臂傻站着,方想起他的胳膊被林世严卸了。阿念方才听他说了那些,起了恻隐之心,对林世严道,“林大哥,不如帮他……”

  话还未说完,林世严已会意,捏住陆子轩的胳膊干脆利落一掰,咔嚓两声,便将他的胳膊归了位。

  陆子轩将院子门打开,阿念窥见院子里几只木桩沙袋,方知这里便是陆子轩兄弟二人曾经开的武馆。入门前抬头看了看,门口牌匾早就拆了。

  阿念随陆子轩入屋,林世严像个魂似的默不作声跟在后头。三人穿过前厅来到后院,周围静得很,一点声响也无。

  阿念,“这里只有你们……兄弟吗?”

  陆子轩道,“还有陈婆婆,是这里的房东。到了。”说话间来到一扇门前,陆子轩推开门入屋,抬手示意他们稍等。阿念止步,林世严便也守在门口。

  林世严微微侧首,默然看着阿念。阿念并未察觉,只顾伸着头,绕过陆子轩的背影看见一人躺在床榻上。那人面色蜡黄,嘴唇干枯,双目浑浊。阿念见了他的模样,细细的眉蹙了起来,心中若有所思。

  片刻,阿念忽然想起甚么,激动地抬起头,正与林世严目光相碰。林世严未料他忽然抬头,默然转开眼,阿念仍旧未曾察觉,自顾自地努力踮脚,抓着林世严肩上的衣服咬着他的耳朵低声道,“也许……我知道……”

  “怎么治?”林世严忍不住替他说了出来。

  阿念一激动便说不清话了,睁大眼睛只顾点头,想了想又摇头。林世严比阿念整整高了一个头,便躬下身来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阿念,“不敢说能治……但有一些相似……”

  林世严,“唔。”

  阿念,“先不要……告诉他……除非我能确定……倘若能救得一命是最好……”

  林世严,“唔。”

  阿念心中想着救人,话语听上去十分温柔。林世严忍不住又转过眼来看着他。岂料阿念想着想着便已跨过门槛,入屋去了。

  阿念入屋时,陆子轩正单膝跪在床头,将一把尿壶塞入他大哥的被中,给他的大哥把尿。阿念走到陆子轩身后一看,那陆子昂生得和陆子轩有九分相似,此时双目紧闭,唇色发白,形容枯槁。

  陆子轩看似是个糙汉,对他的大哥却十分耐心,轻声唤他,让他小解。那陆子昂被他唤了几声,微睁开眼。不一会儿,忽然紧锁起眉,神色十分痛苦。

  阿念见他神色不寻常,上前轻声道,“容我看看。”说罢小心掀起被子,探头看他小解。陆子轩以一种古怪眼神看他,阿念亦不在意,侧过身让屋外光透进被子,细一看,陆子昂尿中带血,呈浓红色,已如排血一般了。阿念目中露出一丝惊讶,未曾想到已经严重到这地步了。

  他看了一眼便将被子放下,立在一旁等着。陆子轩侍候大哥小解后,将尿壶搁在地上,去外头洗了把手,抓着一块抹布回到屋中。阿念见他回来,道,“去寻个冬……冬……”边说边指着陆子昂头下的瓷枕。

  林世严会意,替他道,“冬枕。”

  阿念点头,“垫在他身下。”

  陆子轩将手头抹布丢在桌上,心说这人话也说不清,却莫名其妙跟他来这儿指手画脚,一时心中不耐,口吻未免粗鲁,怀疑道,“你做甚?”话音刚落,冷不丁听到林世严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按他说的做。”

  那句话丢得斩钉截铁,毫无余地。陆子轩敢怒不敢言,瞪着双目不做声了。他亦是习武之人,深知自己在这高个子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听之任之。咬咬牙,转身去橱柜里找了个软枕来给陆子昂垫上。阿念搬了个凳子,在床侧坐了下来,从被中掏出陆子昂的手,垫在自己的膝盖上细细为他把脉。

  陆子轩见了,诧异道,“你是大夫?”

  阿念并未回话,专心切脉,三指在陆子昂的脉门上来回轻移。陆子轩注意到阿念的小指缺了一节,又见他年纪轻轻,不似个手段高明的医者,也猜不出他的来路,心中既忐忑又不安。

  阿念细细切了一回脉,对陆子昂道,“张嘴。”

  那陆子昂吃力地微张开嘴,吐出舌头。阿念捏住他的下颌,侧身借光看了一眼他的舌苔,又凑上前闻了闻他口中的气味,才将手放开,道,“好了。”

  言罢又不做声,专心切脉。陆子轩满腹狐疑着看他。片刻后,阿念抬起眼来,望向林世严,目中皆是踌躇不定的神色。林世严以为他要甚么,立刻走到他身边。阿念要的却是林世严给不了的。

  平日里阿念无论是何诊断都交予师父安平看,确保不出错时才交给病人。而今却没有人再为他分辨是非。他本就是个学徒,无法独立行医,此时心中虽有了些想法,却仍记得安平的教诲,不敢随意说出来。

  陆子轩早已等得不耐,问,“如何?”

  阿念,“……”

  陆子轩见他一脸迟疑不定的神色,愈发不以为然。不料阿念开口问道,“两腿关节处还好吗?是否肿痛?”

  陆子轩一顿,道,“是。我大哥前几日能说话时,一直在喊痛。”

  阿念微一思索,又问道,“腹泻呢?”

  陆子轩更为讶异,收敛了不耐的神色,认真点头道,“有过几次。”

  阿念又问了几个问题,皆是问在了点子上。陆子轩起先不以为然,被阿念这么一问,隐约感到这小大夫知道些甚么别人不知道的,不由叹服,举手作揖道,“今日得见神医,实乃三生有幸!”

  阿念被说得窘迫,心知自己的斤两,便谦逊道,“你的大哥害的病并非……不治……不治之症,我……管它叫温病。但我并未出师,不敢说能治好他。”

  陆子轩听罢,忽然噗通一声跪下,扯住阿念的衣袖大声道,“求你,救我大哥!”

  阿念被吓到,赶紧扶他,口中含糊道,“不……”

  陆子轩如何能听进不字,犟道,“你不答应,我今日便不起!”

  阿念挣不开,又扶不起他,有口难言,求救地望向林世严。林世严见阿念为难,单手捉住陆子轩衣领,像提只鸡似的将他丢到凳子上,不客气道,“坐着说。”

  阿念取来纸笔,写下一道方子,道:“姑且吃……吃这个,三日后,倘若他的……脉象有所变化,我再给他换药。”

  陆子轩双手接过那张方子来,阿念又道:“给我一个月……如若治不好他,你再去那神棍那处。”

  陆子轩磊落道:“小神医尽管放手一试,即便救不活我大哥,陆某也绝无怨言!”说罢便起身跑出屋,抓药去了。

  陆子昂服药期间,阿念与林世严便在兄弟二人的隔壁房中暂住了下来。数日后,陆子昂关节消肿,阿念为他换了一副药,又过数日,便不再排血尿,口中浊气减轻,面色也泛出微微红润。眼见得就从鬼门关上捡回了一条命来。

  陆子轩照顾大哥,日日尽心,近一个月后,陆子昂便可下床走动两步了。见他如此好转,众人都是松了口气。陆子轩执着大哥的手,满面欣喜对阿念道:“我大哥当真一日比一日精神,小神医的大恩大德,陆某竟不知如何回报!”说罢便从兜里掏出近十两银子,道,“这是陆某这几日劳作所得,并非不义之财,还请小神医收下!”

  阿念见陆子昂病情好转,心中也是落下一块石头。又心想自己的师父替人看病从不计较银钱,这陆家兄弟如今如此窘迫,又怎能与他们计较,便道:“陆大哥将这些……银子收下吧,这是你……你的血汗钱,我不能收……”

  大哥陆子昂也劝道:“小神医,你还是收下吧,只要留得青山在,多少银钱都能挣回来,但你可是救了我的命啊!”

  阿念摇头,缓慢道:“银钱我……我不能收,”说话间,转念一想,自己于南京仍不太熟悉,师叔的药铺又是关门大吉,正所谓是身在异乡,无所依托,略一思索,又道,“但我有一事相求……”

  陆子轩听闻,抱拳道:“请讲,但凡陆某能做到,上刀山下油锅也在所不惜!”

  陆子昂附和:“是,你尽管开口!”

  阿念说:“你们的……武馆还开吗?”

  陆子轩莫名道:“开啊,不开拿什么维持生计呢。”

  阿念侧首看看在身边安静站着的林世严,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他们面前:“你们看让他……让他做武馆师父,如何?”

  林世严疑惑地瞥了阿念一眼,但仍然瘫着脸。

  阿念捏捏他硬邦邦的臂膀,“他很……厉害的,你看,他多结实。”拍拍林世严坚实的胸脯:“他可以……大石碎……胸口。”抬手敲敲林世严的额头,“还有铁头功。”

  陆家兄弟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念敲林世严的脑袋,这一月来他们虽与阿念相熟,但这林世严从头至尾说过的话不过十句,神色又是阴沉可怖,叫人不敢接近。现在却像只看家狗似的,非常配合地站在那处。

  阿念浑身都跟个老鸨似的写着“买吧买吧”,期待地问:“如何?他的功夫了得,陆二哥是……是知道的。”

  陆家兄弟愣了片刻,全都笑出来,爽朗道:“我当是什么事!好!若是林兄不嫌弃我们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我们自然是十二分的欢迎。”

  阿念抬脸问林世严:“好吗?”

  林世严:“好。”

  从此,阿念与林世严便在南京有了一个稳定的落脚处。虽说二人只能挤一间房,好歹是在当下的困境中有了回旋余地。

  回房途中,阿念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侧首问:“林大哥?”

  林世严将目光转向他,阿念正抬着头,像只小鸟雀似的看着他。

  阿念:“你真的能……大石……大石碎胸口吗?”听说习武之人都会的。

  林世严诚实道:“不能。”

  阿念:“啊……”

  林世严:“只能胸口碎大石。”

  阿念:“……”

  阿念呆了一下,回味了一番,发现自己说错,还错得那么离谱,噗地就笑了出来。两眼弯弯,溢满了笑意。他笑得肩膀微微抖动,道:“是,是,我的不是……”

  阿念恢复记忆以来,这是林世严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开怀一笑,宛如春风拂面。

  林世严挪不开眼,默然看着阿念的笑颜。两手一动,恨不能拥他入怀。但最终握起拳,迈步朝房间走去。阿念连忙跟上,问:“你还会……什么?”

  林世严:“……”

  阿念:“林大哥?”

  林世严:“……很多。慢慢教你。”

  阿念:“好。我是你……第一个徒弟罢?”

  林世严推开房门,沉声道:“是。”

  也是唯一一个。

  林家绝学绝不传与他人。

  陆子昂痊愈后,陆家兄弟二人与林世严、阿念一道动手,将林世严那间房改造了一番,在阁楼开辟出一间房间来。因为阿念身材瘦小,便主动请缨,搬去阁楼住下。这阁楼的楼梯建在林世严房中,二人住在上下层,中间隔一层木板,总算是各自有了各自的房间。

  又过了几日,武馆迎来了两个求学弟子,歇业一年后重新开张。

  话说那些有闲工夫来武馆习武的,不是世家子弟也大多是有些家底的商人之子,从小娇生惯养,好比奶没断干净的婴儿般讨人嫌。林世严从小便从师父那儿得知,习武之人惯不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因此对那两个弟子格外较真,容不得一点偷懒。不过一日就把两人吓得傻眼,哭着不想再来。

  陆家兄弟一看,到嘴的鸭子眼看要飞走,便出马唱白脸,端着板凳往那榕树下一坐,扯着那两人谈天说地,叫他们晓得是个男人就得挺住的道理。再加上阿念笑盈盈端来绿豆百合汤,一人灌上一碗,又甜又软,一身疲惫顿时全消。那两人一时热血上头,咬咬牙便决意坚持下来。如此这般,不久那两名弟子当真大有长进,如同脱胎换骨。

  有这先例在前,又凭陆家兄弟的三寸不烂舌,在外到处宣扬请到了武圣来武馆坐镇。一来二去,有不少富家子弟慕名前来,武馆的生意不知不觉就热闹起来了。

  武馆生意蒸蒸日上,林世严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必要等太阳落山才能顾上歇一会儿。阿念照顾看家的陈婆婆年事已高,便每日去伙房帮忙。他与阿常一起时,便负责每日做饭,如今管那三个男人一日三餐完全是小菜一碟。心情好时还时不时煮上一锅清火糖水,给那些弟子一人舀一碗。大汗淋漓间能喝到如此清甜的糖水,味道比那神仙水还美。

  一日,有个弟子叫廖冕的,见阿念面善,又时常是笑盈盈的,便举着空碗,操着口西南口音,隔着半个习武场大声道:“神仙弟弟,再赏你哥哥一碗撒?”

  那人声如巨雷,众人听到这称呼皆是哄笑,阿念也并不在意,也隔着半个习武场喊回去:“我再煮多一些,便是喂牛喂猪了。明日再来罢!”

  众人听罢又是一场哄笑,从此神仙弟弟的绰号就叫开了。就连陆家兄弟也爱拿这打趣他,却是林世严似乎与世隔绝般,从来都叫他“小念”。

  转眼就是半年过去了。阿念与林世严留在这武馆的半年间,武馆挣了些小钱,扩建了一圈,内外修整一番,登时上了台面。

  武馆生意虽是热闹,阿念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半年前大病一场令阿念元气大伤。平日里吃上三顿饭,饭量不及别人一顿。若是叫他强塞入口中,那晚必定不得入眠,半夜将饭呕个干净,甚至第二天也什么都吃不进。林世严试过一次后便再也不敢逼他多吃了。

  阿念给自己诊脉,抓药,人快喝成个药罐了,却并不太见效。虽说如此,他平日里依旧嘻嘻哈哈的,该忙的事一件都不少干,从不赖给别人。还跟个知心哥哥似的劝林世严莫要太操心。

  这一日,月上三竿。

  夜半,林世严睡梦中听到阁楼里有动静,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弹起来,慌慌张张奔到楼上那狭窄的阁楼里,借着微弱月光一看,阿念又在梦中哭泣挣扎,动静很大。林世严快步上前,抬头就撞到屋顶,伸手就撞到手肘。他扑到阿念床边,躬身轻轻呼唤:“小念,小念,我在,你别怕。”

  阿念仍是不停挣扎。他在梦中总是发不出声来,仿佛又回到了他是个哑巴的时候,只能拼命躲开甚么,看似却是徒劳。

  林世严见他不醒,赶忙将手探入他的被中,替他顺气,一边顺一边柔声说:“小念,别怕,不要紧了,林大哥在这里。”

  如此这般劝了好一会儿,阿念才慢慢停止挣扎。他没有从梦中醒来,仍闭着眼睛。林世严感到他不动了才松口气,轻轻摸他额头,摸到一手冷汗,便找来汗巾替他擦拭。他动作极为轻柔,阿念在梦中感觉到这温柔,终于相信自己是安全的,完全平静了下来。

  林世严借着这昏暗月光,默然注视阿念的睡颜。月光下,他尖尖的下巴令他显得如此脆弱,敏感,好似一碰就碎的瓷器。

  这半年来,林世严即使在睡梦中也保持惊醒。一旦听到阿念的动静便上来安抚他。只有他知道,阿念看起来已经没事,却成日被噩梦缠绕。他从不提起,在内心筑起防线,但夜半无人时,这道防线便脆弱不堪,那些不堪的记忆随即攻破防线,折磨着他。

  林世严将手撑在他的脸侧,俯下身痴痴看着阿念。

  那一夜,阿念的梦里有一个炽热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