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哑巴阿念>第10章

  立秋后一日,平安药铺歇业。

  安平匆匆抓起巾子,抹去面上汗珠。他耗了一整个上午的光景,将阿念身上的伤一个个仔细处理。最后写了一道方子,叫于胖去煎药。阿念未曾醒来,面色惨白地躺着。林世严则如一段木桩,沉默地蹲在屋外,背倚着墙。

  写完方子后,安平深深出了口气,疲惫地坐到椅子上,这才顾得上喝一口水。他毕竟年纪大了,体力不如从前,坐着缓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道,“外面的,进来。”

  林世严闻声,腾地跳了起来,大步走进屋内。也顾不得看别的,直盯着那床上人看。

  安平原想质问前因后果,忽觉一阵头晕眼花,是饿出来的,便道,“去伙房给我拿几个馒头,叫于胖给我煮粥。”

  林世严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不一刻端着一碟馒头入屋。安平就着冷茶吃了两口白面馒头,又坐着喘了一会儿,方才道,“你叫甚么?”

  林世严并不答话,仍旧立着。

  安平接着问,“我徒儿,如何被弄成这样?谁干的?”

  林世严仍未答话。

  安平乃是暴性子,遇上不说话的木鱼疙瘩,便上了火,道,“问最后一句,你和我徒儿是甚么关系?”

  林世严,“我是他的狗。”

  安平,“……”

  安平听罢,便不再问了。

  阿念十指上了药,身上缠满纱布,陷在昏迷中。林世严在阿念床头不眠不休地守着,一夜未曾合眼。翌日,安平搬来药箱,替阿念解开浑身绷带,上药擦身。安平行医大半辈子,未曾见人被这般恶意折磨,竟连男子的阳具也不放过,不知这下手之人内心何等扭曲。

  林世严在一旁立着,默然看安平手法娴熟地上药。第三日,安平又提着药箱来时,林世严便上前,将药箱接过。亦不言语,直接学着安平的样子掀开薄毯,小心地拆开阿念身上的绷带。安平见林世严手法倒不似外行,便立在一旁看。

  林世严单手替阿念拆绷带,另一手扶着阿念的肩将他上身抬起。手指甫一搭上阿念光裸皮肉,仿佛搭上了那软糯细滑的糯米糕,又好似是搭在了一片云上。人虽瘦,乍一碰却摸不到骨头。林世严不禁将动作放得更轻,拆掉绷带后,将阿念的身子放平,专心替他上药。他虽是八尺男儿,干精细活却也分毫不差。原是这武学乃是纤毫之争,习武之人对力道的控制之精准非常人所能及。安平看他做完全部,下一回上药便也安心交予他。

  林世严在阿念床头不眠不休守了三日,阿念伤势稍有好转,却仍不见醒。林世严虽不言,目中已露出焦虑之色。这几日,林世严任劳任怨,深得安平欢心。第四日一早,安平又打发于胖抓了药丢给林世严,叫他去伙房煎药。夏日煎药乃是苦差事,林世严抓起药包,毫无怨言地离了屋。连于胖也不觉摇头,心说他还真当自己是俺师弟的一条狗来着。

  阿念兀自静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层薄毯,掩去满身伤。屋外夏日骄阳透入,映在他苍白面孔上。他细眉微皱,睫毛颤了几下。

  忽然,窗外出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将手背在身后,缓缓踱步,最后在门口停了下来。他神色冷冽地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了床上那人身上。他稍看了一眼便跨过门槛入屋,走到床沿,垂眼看着阿念的面孔。他面上交杂着复杂神色,眉间仿佛蕴藏着盛怒,目中又透露出情意绵绵。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在床沿坐下,伸手刮了一下阿念的面颊。阿念脸上的瘀伤好了大半,却仍能看出他的遭遇。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邱家的大少爷邱允明。王福海之事是天大的意外,几乎叫邱允明熬白了头。将人杀完后,他着人将死尸全数拖到后山烧了。如此境况下,他只能将事伪装成山贼打劫,先杀后抢,至少能将真相遮掩。天子在万里之外,只要抓不住真凭实据,邱家便有翻身的余地。唯一叫他放不下心的是,拖到后山的死尸少了一条。很可能王福海带来的人中有人活着逃离。如若他逃回京城告密,那一切都完了。他利用了所有能用的手段,翻天覆地地寻那人的踪迹。他邱允明并非认输之人,只要他还活着,便要做那个赢家。

  阿念的眉头又动了动。邱允明见状,轻轻拍拍他的面颊,道,“我来看你了,醒来。”

  听到他的声音,阿念的眉头顿时拧紧了。他微微张开嘴,无声地呻吟一声,挣扎许久,慢慢地睁开了一条缝。

  邱允明感到心里头被揪了一下,一股欣喜之情涌上心头。他忍不住俯下身,急切道,“醒了?”

  阿念睁开了眼,双目数度聚焦,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他的瞳孔骤缩,眼睛慢慢睁大,露出惊恐愤恨之色。

  邱允明……

  阿念嘴唇发颤,在心中恐惧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邱允明……阿常哥……

  邱允明见阿念神色不对劲,以为是在怪他将他送人之事,心中不觉生出对他的愧疚,便是先前的恼怒也淡了许多。他难得地放低姿态,柔声道,“我带人来了,接你回府,莫要置气。”探手摸摸阿念拧起的眉头,道,“住在这破地方要何时才能养好。”

  阿念怔看了他许久,全然没将他的话听进去。他将目光移开,看床边的矮柜。看见桌上药碗,他忍痛挣扎坐起,艰难抬手将矮柜上的碗推到地上,一声尖锐脆响,药碗摔得四分五裂。

  邱允明看见阿念目中的倔强与恨意,将眉头皱了起来。这可不似撒娇置气之人应有的神色。

  阿念俯身,手指无力,捞了几次才捞起一块碎陶片。他一门心思只有一件事想做,全然不顾伤痛,握住那陶片,使出全身力气往邱允明的脖子上扎过去。

  邱允明瞳孔骤缩,闪身避开,脖子上仍被划了一道口。还未反应过来,阿念又是一下刺过来。邱允明劈手抓住阿念的手腕,阿念手指无力,陶片便从手中滑落,掉到被子上。他目中被恨意所蒙蔽,力气惊人的大。邱允明险些被他挣脱,只能较真拧住他。扭打间二人目光相碰,邱允明瞪着阿念双目,在他目中看到的,是仿佛能将魂魄燃烬的深沉恨意。邱允明面色变了,哑声问,“你想起来了?”

  阿念挣扎不过,往邱允明脸上吐了口唾沫。邱允明一时又惊又怒,目露凶光道,“想起来你又待如何?”用力一拧将阿念整个又按倒在床上,面目狰狞道,“你人都是我的了,还想翻脸不认人不成?自己骑在我身上扭的时候怎么想不起那马夫,嗯?!”

  阿念听到他如此轻蔑地提及阿常哥,愈发难以自控,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杀了他……替阿常哥报仇!就算死也要和他死一处!

  他不顾一切地挣扎踢打,邱允明将他手腕压在床上,他便侧首一口咬住他的手。邱允明吃痛,恶狠狠举起手来,看着阿念满手缠的绷带,邱允明一怔,而后彻底震惊了——他那一巴掌竟打不下去。他竟对着这人下不了手了。

  混乱间,阿念忽觉身上一轻,邱允明整个被人从他身上拽走,掐着脖子摁到墙上。后背与墙面相撞,发出一声闷响。土屋的墙不堪撞击,当即裂开一道缝。阿念仰躺着喘了两口气,方才侧过头,看见一个高大瘦长的男人身形,正是林世严。林世严一手端着药碗,滚烫的药泼了半碗在手上,将手烫得通红。另一手如夺人命的鹰爪,将邱允明牢牢钉在墙上。

  林世严阴沉地盯着邱允明看了一会儿,压抑怒气,胸口不住起伏。片刻,他放开了手,道,“饶你一命,你的恩情我还尽了。”

  邱允明狼狈地咳了几声。他因为怒气而面目扭曲,恶狠狠盯了林世严一眼,便离了屋。林世严随手将药碗搁下,顾不得擦手便快步走到床沿,掀开薄毯看阿念的情况。阿念身上一丝不挂,感到薄毯离身,下意识缩了一下。

  林世严看到有伤口崩裂,又渗出血来,便从床下拖出药箱,手脚麻利地替他重新上药包扎。尽管阿念昏睡时,林世严已替他换过好几次药,该碰的不该碰的地方都碰过了。如今见他醒着,依旧有些不好意思。他垂着眼,目不斜视地将阿念身上的绷带拆了,将调好的药替他换上。

  阿念仍未从混沌中完全清醒,邱允明离屋后,仿佛将他的生存意义一道带走,他便只目光空洞地仰面看着床帐,一动不动,任他动作。便是往那私密处擦药时依旧毫无反应。

  林世严做完后,又替阿念盖上薄被,便离屋。不一刻,端着一碗稀粥回屋,搁在床头柜上,道,“喝。”

  阿念不曾看他一眼,只看着床顶发呆。林世严也在他身侧坐着,坐到粥冷透了,只能端出去,自己喝了。

  如此这般过了七日,阿念身上的皮外伤大多结痂,身子好了大半,却仍粒米不沾,滴水不进。期间林世严如灌药般灌给他灌下米汤,下肚不久便呕出大半,反倒更凄楚了。林世严堂堂八尺男儿,对此束手无策。

  第八日清晨,林世严如往常般替阿念熬了药,在伙房熬得满脸汗珠。端着药回屋时,发觉门竟合着,从里头被拴上了。林世严蹙眉,想也不想,使上内劲一掌将门闩震断,急急跨入门槛一看,却见阿念一个人在屋中。他不知何时下了床,裹着件单衣蜷缩着坐在窗下,双臂抱着膝,半张脸埋在手臂间。那模样好似是大雨天里寻不到暖窝的野猫野狗,瑟缩着一动不动。

  林世严见了这光景,便搁下药碗,大步朝阿念走过去,二话不说,蹲下身将阿念抱了起来,直接扛上肩头。阿念四脚腾空,头朝下,方才有些清醒过来,发觉万物颠倒,慌忙锤林世严的背,两腿乱蹬想要下地。林世严道,“别打,手痛。”肩上扛着阿念,大步流星地走出药铺。

  二人经过热闹街市,阿念不停挣扎,惹来路人异样目光。林世严路过包子铺,随手丢下一小串铜板,抓走一纸袋包子。他将阿念扛到湖畔,方才蹲身,沿着树将他小心放下,让他背靠大树坐着。阿念被强行带出来,面有怒色。林世严在他面前盘腿坐定,将一纸袋的包子搁在他面前,双目定定盯着他,与他沉默相对。阿念避开眼,垂眼盯着身前的青草地看。

  彼时已至夏末,几缕早秋的微风拂面,吹皱碧绿湖面。清晨天高云淡,绿柳飘荡,较之屋内的沉闷,屋外恰是叫人心旷神怡的景象。与林世严面对面坐了一会儿,阿念面上的怒色终于褪去。好似被人剥了壳,露出那脆弱的一面。

  林世严亦不言语,只陪伴他坐着。阿念被林世严看得久了,不自在地抬起眼,遇上他的目光。林世严道,“低头看,是地。抬头看,是广阔的天。”

  他将纸袋口打开,推向阿念。阿念盯着纸袋怔了一会儿,又抬眼看看林世严。林世严目光坚定,仿佛只要他不动手,他便准备在这里坐到天黑。

  阿念原已心如死灰,见林世严如此真挚,心中又有所触动。缓缓抬手,从纸袋中抓了一个白面馒头,送到眼前。他盯着那馒头痴痴看了一会儿,送到嘴边啃了一小口。那一口淡而无味的馒头入口,在齿间轻轻嚼碎,又叫阿念尝到了活着的味道。

  他还活着,他的阿常哥已经死了,但他还活着。阿念感到鼻子发酸,一边嚼一边慢慢红了眼圈。他呼吸变得急促,嘴唇微微发颤。将馒头艰难咽下的那一刻,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手中馒头落地,阿念捏着拳头,咬着牙,泪珠子无声地往下落。

  林世严目光软了下来。他咬肌鼓了鼓,起身走到阿念身后,与他背靠着一棵大树坐下。他漠然看着如镜的湖面,听着身后人无声的抽噎,不断地拾起地上的断木枝,用手指夹断,丢到一边。微风吹落柳叶,飘飘荡荡落在水面,引得一群锦鲤争相啄食。水面翻出无数水花,将一池的蓝天白云搅成一团。

  一旦开了闸便如洪水泻堤。阿念抱着膝,削瘦的肩不住地颤。他再不忍着,将脸埋在手臂间,如孩童般痛哭。他想了这几日,其实早就明白,无论他如何作践自己,阿常哥也回不来了。他从未想过他过的日子里会没有阿常哥,而今他不得不睁眼看这事实。他无助地抓住领口,那里曾吊着一只木雕小猪,而今脖子上空空如也。

  阿常哥……我想你……求你听我说……

  他在心中一遍遍地说给那人听。越说,心中的苦闷越是胀大。他抓住心口,心口被无边无际的苦闷堵住,痛得发闷,好似是快要了他的命。他痛得喘不过气来,不住抽噎着急喘,喘得几乎背过气去。林世严听到动静,从树背后转出来,慌忙按住阿念胸口缓缓输入真气,轻揉着替他顺气。阿念心口抽痛,濒死一般的喘息,泪珠一颗颗地往下滚。林世严目中露出焦急之色,不停替他顺气。阿念不觉拽住林世严的衣袖,胸口艰难地起伏。林世严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念,生怕出一点差错。不知过了多久,阿念胸口郁结的气被抚顺,才渐渐收住泪,喘息也平缓下来。

  林世严有些无措,抬袖笨拙地揩去阿念脸上的泪痕,问,“还痛吗?”

  阿念并未答话。他本就虚弱不堪,经此一折腾,愈发没了力气。他松开林世严的袖子,软软靠在树上,失神地望着前方。他静坐了许久,方才缓过气,目中又有了生气。垂下湿漉漉的眼,探手去拾掉在草地上的馒头。林世严手快,又取了一只干净的塞在他手中。阿念将馒头送到口边,一点一点地啃。因为手受的伤还未痊愈,他的动作并不灵活。林世严见他愿意吃食,如蒙大赦地松一口气,起身道,“等我,很快。”

  阿念依旧不答话。林世严纵身一跃,跑没了影。不多久,端着一碗莲子百合糖水回来。他的手稳,一路轻功而来,糖水一滴未洒。他在阿念身侧蹲下,从他未啃完的半只馒头上揪下一块,沾了些糖水送入他口中,问,“好吃吗?”

  阿念慢慢嚼了一会儿,咽下肚中,诚实地摇头。林世严终于得了反应,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眉目舒展开来。

  阿念就着糖水,细嚼慢咽地吞了一个白面馒头。咽下不久,只觉腹中翻江倒海,捂着胃扑到水边干呕。林世严连忙将他扶起,眼疾手快点住他中脘穴,强行将恶心止住。阿念吐不出来,愈发憋得难受,抓着林世严的肩用力摇头。林世严宁愿叫他难受,也不能叫他不吃东西,狠狠心便不理会他,掌心带上一股真气摩挲他的胃脘。揉了许久,阿念才顺过气来。

  林世严并未察觉手臂被阿念抓得道道红杠,担忧问,“好了吗?”

  阿念抬眼看看林世严,见他满面关切之色,想起曾经阿常的种种,眼眶又发起热来。林世严以为惹恼了他,慌道,“别哭。”

  二人相对无言,在河畔静坐良久。阿念拾了一片石块,在地上写,“林大哥有何打算”

  林世严道,“听你的。”

  阿念,“杀掉许多侍卫 怎办”

  林世严不语。阿念心知林世严极少与人相处,只怕他自己也没个主意,便又写,“我想带师父离开扬州 一道走罢”

  林世严低声“唔”了一声,道,“去我老家。”

  阿念微一点头,也不问林世严老家在何处,便又盯着水面发呆。

  扬州城是阿念与阿常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兄弟二人的脚步踏遍每寸土地,无论何处都留有美好记忆,而今却成了伤心处。阿念对脚下土地万般不舍,离了此处,去哪儿都是一样的。然而他却不得不离开。这几日邱允明疲于应付朝中之事,若等事情一过,接下来可就得收拾他了。阿念已恨极了他,只想此生与他再无瓜葛。

  阿念怔了一会儿,又写,“林大哥 我有一事相求”写罢抬脸,央求地看着林世严。

  林世严,“你说,我做。”

  阿念低头写,“阿常哥在邱府后山”

  写下这几字,阿念用力捏着石块,停了许久,方才再次落笔,“尚未入土 不得安心”

  林世严点头道,“我去找。”

  见林世严爽快答应,阿念目中浮起一层泪。他极想要回阿常给他雕的小木猪,却不敢再开口提。阿念将这诉求憋在心中,心说如若阿常哥能入土为安便是万幸,央求林大哥潜回邱府已是冒险,又怎能再如此任性呢。

  林世严生怕阿念见了尸骨又哭背过气去,道,“我来埋。”

  阿念红着眼,纠结许久,无奈点头。

  林世严无言地看着阿念的面孔。心知他心中苦楚,却并不无理取闹,愈发惹人怜惜。阿念将阿常倒下的位置画给林世严,又将他与阿常曾共住的那间小木屋的位置画给他。林世严默记了位置,起身道,“先送你回去。”不由分说将阿念打横抱起,便往回走。阿念蹬了两下腿,在他胸口写,“自己走”

  林世严毫无反应,好似是块冥顽不化的石头,稳稳抱着阿念大步流星地往药铺赶,像抱着一片叶片那般轻巧。胳膊拧不过大腿,阿念只得放弃反抗,只当是骑了马,坐了牛车了。他低头看看,是灰暗的地。又抬头看看,是广袤天空。他痴痴看着天。心说天上雪白的云絮中,有一片是阿常哥的魂魄罢。

  林世严将阿念送回药铺,道,“等我。”说罢转身就走。阿念跳起来拽住林世严的手,待得他回头,便在他手心写,“小心 早去早回”

  林世严面无表情地看他写完,将拳头握起,走了。

  阿念枯坐在床榻上等。等到傍晚,听到一声门响,腾地立起来,望向门口。却见进来的是于胖,左手一碗粥,右手一碟菜,于胖大大咧咧将碗一搁,大声道,“唉哟妈咧我的小师弟,你总算肯走动走动了,担心死你胖哥哥我叻!”大喇喇一坐,便摸出帕子抹汗。一股肉骚味在屋中弥漫。

  阿念坐到桌边,闷闷不乐地将碗扒拉到自己面前。心知胖师兄是关心他,特地过来寻他说话,忍住了翻他白眼的冲动。

  于胖拍桌道,“天还没凉呢,毛病都来了,称了一天的药,放个屁的空都没有,你胖师兄我的五斤膘都赔上了!”说着便自顾自拉起家常来,将这几日的所闻所见唠叨了一遍。阿念心不在焉,半句也没听进耳朵里。不住地望向窗外,眼见得天色越来越暗,他不禁想,已是大半日过去,林大哥竟还未回来,莫不是出了甚么事罢。阿念越想越担心,勉强咽了半碗粥下肚,还未在腹中捂热,又觉翻江倒海。

  阿念连忙往自己的内关穴上按。却是手上绵软无力,费力按了几下不顶事,忙狼狈地抓过铜盆,将晚饭全数交代在了里头。

  于胖瞪着豆子似的圆眼睛,哎呀大喊一声,便冲过来拍阿念的后背帮他顺气。长手一伸,捞了个杯子倒上水给阿念漱口。阿念握不住杯子,借着于胖的手灌了口冷茶,吐在铜盆里。

  二人正忙,忽闻门口传来安平的声音,“于胖,你师弟怎么了?!”

  阿念听得师父的声音,忙将嘴擦净,摇头示意无事。安平跨过门槛走进来,忧心道,“这是几日没吃东西了?”

  阿念取来纸,写道,“今晨用了些馒头”

  安平心疼徒儿,深深叹一口气,干枯的手在阿念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对于胖道,“你先出去,我和你师弟说会儿话。”

  于胖哎了一声,端着铜盆出了门。

  安平揽着阿念削瘦的肩,道,“来。坐师父旁边。师父一直想跟你谈谈。”

  二人双双在床沿坐下,安平道,“阿念,你恨师父吗。师父知道你的身世,没有告诉你。”

  阿念蓦地听了这话,垂下眼,盯着脚前头的地面看。

  安平抬手,缓缓地抚摸阿念的头,“师父得承认在这事上是存了私心的。师父就希望你能在师父身边过的快活。那畜生指靠不住,师父让你指靠,只要师父还活着,就能护着你。阿念,不要恨师父。师父也老了,信命。命里你斗不过那畜生,但师父还是希望你过的快活。”

  阿念目中露出悲哀神色,轻轻点头。他从枕下抽出今日事先写好的一封短信交给安平。安平将信纸展开,满纸都是阿念清秀的字体。安平于他既是师父又如同亲人。阿念将醒来后的迷茫感受全写在了短信里头,又提及生怕朝廷之事波及到安平,央求他一道离开扬州。

  阿念惴惴不安地等待,安平默读了许久,将信纸对折收在手中,缓缓道,“阿念,”摇头,“师父不能跟你一道走。”

  阿念露出惊讶之色,刚想去桌上取笔,安平干枯的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安详道,“师父跟你不一样,师父已经这把年纪了,就像大树,在这里扎了根。你的师母也葬在这里。师父要是离了扬州,出了远门,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你师母了。”微笑,“师父走不了。”

  阿念急了,也顾不得礼数,夺回安平手中的信纸,将“生怕朝廷之事波及到安平”的话语用指甲用力划了划。安平笑着摇头,“师父知道你的担心。但是,不,我不能跟你们走。”

  阿念仍要劝说,安平接着道,“去南京。大师伯你已经见过了,跟他学了把脉。现在去南京投靠你的二师伯。带上我的信,他会收留你,替我继续教你。”

  阿念倔强摇头,安平肃容道,“你要违背师父的话吗?”

  阿念被这话堵住,再不敢摇头。安平拍拍阿念的膝盖,哑声道,“走罢,徒儿,越快越好。师父这几年攒了些银两,你全带着,明天就走。一旦东窗事发,你再想走就难了。那小子为了救你杀了那么多人,我看这事邱允明瞒不住。他也兜不住那么大的事,到时候大家都要倒霉。”

  安平从衣袖中摸出几块碎银子,约有三两,塞进阿念手中。阿念看见那小小的几颗碎银,心中便堵得慌。想来安平节俭度日这许多年,开了一家药铺替人看病,亦是远近闻名。慕名而来者从来不少,然而安平一旦遇着穷苦看不起病的,便无论如何都不收人银两,还送人药,从不吝啬。如此度日,竟只存下这三枚碎银来,叫人如何能不感怀。

  阿念无论如何不肯收下银子,二人推让数度,安平索性起身,将碎银丢在阿念床铺上,快步离屋。踏出门前不忘回头对阿念道,“记得自己将行囊理好,缺甚么提前告诉师父,莫要等到出发前!”

  阿念被丢在屋中,将碎银收拾好,计划着明日偷偷放回师父的橱里。师父的脾气阿念了解。既是不愿跟他走,那十有八九是无法再劝的了。阿念心中又多了一道愁绪,缓缓起身走出屋去。星光洒下光辉,如薄翼披在了他的肩上。他仰头望着星空,繁星密匝匝地缀在天空,如同撒了漫天碎银。

  忽然,一道黑影从他眼前掠过,落在了他面前。阿念回过神,定睛一看,回来的是林世严。林世严怀中抱着一个布包,道,“办完了。顺便帮你把屋里的东西都带回来了。”

  阿念微微睁大眼,急忙伸手夺那包裹。林世严侧身避让,道,“太沉。”他蹲身将布包放在地上打开,阿念扑到地上,将他的药经与经络小木人推到一边,拽起层层叠叠的衣物抖。林世严不曾想到阿念那么急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衣物里头抖出一个小物事,一声轻响掉落到地上。

  “唔!”

  阿念情不自禁叹了一声,一把抓住那物事,如性命般牢牢攥在手中,珍爱地细细查看。那正是阿常为他雕的小木猪,虽然未曾上漆,但木雕表面早被摸得光溜溜的。

  林世严目中透出一丝惊讶,扶住阿念的肩道,“你出声了。”

  阿念一怔,抬起眼看着林世严。细一回想,目中也露出惊讶之色。林世严耐心道,“再试试。”

  阿念张张嘴,僵硬地伸着舌头,呆呆地看着林世严的脸,试图发出声音来。

  林世严,“慢慢来。啊。”

  阿念张嘴数次,林世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阿念受到鼓舞,又试了几次,无意中喉间漏出一个短促的“啊”音。林世严目中浮出欣喜,嘴角抽动一下,似乎是想笑。

  阿念也想不到曾经努力了十年不成的事,今日竟成功。他又卖力张嘴,这次竟更容易地发出了短促的声音。阿念简直难以相信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低眼看看手中的小木猪,又抬眼看看林世严,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悲。

  阿念的哑症乃是心病。彻底与邱允明为敌后,心病不自觉去了大半,竟能勉强发声。只是十多年来未曾开口说话,故如今虽能“嗯嗯啊啊”几声,却不知如何说话。林世严目睹他开口,面无表情地高兴了起来,替他将行李抱回屋中。阿念并未回屋,而是披星戴月地往药铺外走去。林世严发觉阿念往外走,连忙跟上问,“去哪。”

  阿念仍旧不能很好地发声,舌头僵硬,断断续续地含糊道,“阿……阿……常……哥……”

  林世严不语,默然跟在阿念身侧。阿念体弱,亦不愿叫林世严背着,走一阵便扶着墙歇一会儿。走了近半个时辰,四周街巷变得越来越熟悉。每条街每座房屋俱是熟悉得刻骨铭心。阿念看见满眼的情景与温暖记忆重叠,越是接近屋子,心中愈发涌起酸涩感。他顺着曾经每日都走的石板小路穿过小巷,在一排旧屋子里,寻到了自己曾住的那一间旧宅。阿念在木门前站住了脚,抬手轻轻摸摸木门。门并未锁上,稍一碰便嘎吱一声开了一半,露出院中场景。院子里的一切仍保持着原样,阿常做了一半的木工堆在井边。阿念看见那一堆木块,一时眼前晕眩,仿佛又看见阿常坐在小矮凳上挽着袖子削木片,他抬起头来,便又会对自己嬉皮笑脸。

  阿念轻轻跨过门槛,踏入院中。脚步小心翼翼,好像害怕踏碎眼前的梦。他走了几步,走到井边,蹲身拾起地上积了灰的小木片。那是阿常用来做小木凳的,常与药材一道卖。阿常吆喝得起劲,总能多卖几个钱。那一日兄弟俩便能往晚饭里多加些肉末。日子简单而快活。阿念盯着那一地的木片看得出神,忽觉肩上搭上一只沉沉的手。

  那一只手将阿念从梦中拍醒,提醒他世间再无阿常哥。阿念鼻子一酸,站起来一把抱住林世严,将脸藏进他怀里,好似这样便无人会发觉他哭了。林世严无措地抬手,犹豫再三,小心地搂住了阿念的后背,将那个发颤的身子抱在怀中。他目中充满柔软,笨拙地摸了摸阿念的后脑。月色温柔美好,林世严抱着那柔软身躯,觉得倘若能叫怀中之人破泣为笑,他愿做任何事。

  阿念将脸埋在那人的温暖胸口,二手紧紧抓着他后背的衣物,仿佛林世严的宽阔心胸足以分走他的一半苦闷。二人一动不动地相拥而立,林世严胸口发热,衣物被眼泪打湿了一小片。

  林世严的大手不住抚摸阿念的脑袋和后背,不知过了多久,阿念方才平静下来,红着眼抬起脸来。林世严垂眼看着他,粗糙拇指抹去阿念眼角水光。阿念松了手,垂眼避开林世严的目光。他吸吸鼻子,继续往里走,绕到屋子后方,看见了一个新堆的小土丘,土丘上放着三块石头。

  阿念知道那土丘下头是甚么,便是他叫林世严将阿常哥埋在这一处的。阿常哥寻到了归宿,魂魄便不会无所依托了罢。阿念这般想着,目中露出刺痛神色,缓缓走过去,在土丘前跪了下来。俯身,轻声道,“阿……常……哥……”

  周遭静默,阿念心想,如若阿常的一缕魂魄尚存,一定听得见罢。他压低身子,将侧脸贴在小土丘上。闭起眼,告诉自己,他在下面。现在他俩又在一起了。

  阿念的面颊贴着阴凉土地,身心沐浴在银白月光下,感到不可思议的宁静,仿佛真的有阿常哥陪伴在身边。他闭着眼,在心中与阿常说着体己话,好像又回到了孩童时期,他抱着他唯一能依靠的人,常在心中这样对他说话。别说阿常哥听不到,阿常总能猜到他在想甚么。如若世上没有他,便无人能懂阿念。

  阿念一动不动地贴着地面趴着。他的身侧,另一人如同一截石雕般守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了打更声,已是三更天了。林世严蹲身,低声道,“不早了,道别罢。”

  阿念听到他说话,心神蓦地被拉了回来。他睫毛微动,睁开了眼。兀自恍了会儿神,才在心中依依不舍向阿常道别。道别的话语说了几遍仍不嫌够,还未说完,阿念的手被林世严有力地握住,整个人被他一股巧力拉起来。

  阿念,“!”

  林世严不顾阿念惊讶之色,揽住他后背,另一手往下一抄,将他打横抱起,轻巧得好似抱起一床轻薄软被。

  林世严道,“你累了。”脚下运起轻功,抱着他越过墙头。动作干脆利落,便是让阿念说声“不”的机会也无。待得阿念反应过来,不满踢腿,二人早已离开了院子,往平安药铺去了。

  林世严专注地看着前方,足尖点过房顶瓦片,不发出任何声音。二人宽大衣袖在风中翻飞,好似月下归巢的鸟雀。

  林世严,“晚饭吃下了吗?”

  阿念,“……”

  林世严低眼看了他一眼,看见阿念苦恼神色便知道,“又吐了吗?”

  阿念含糊地“嗯”了一声。林世严略一思索,心中有了主意。便不再言语,加快速度往药铺赶。

  翌日。

  林世严提着行李,与阿念一道去寻安平。阿念跪着给安平奉上一杯茶,又磕了三个头,师徒二人执着手,心中万般不舍。阿念写下字条道,“当尽心尽力跟从师伯学医 一年内学成归来”

  安平欣慰,道,“师父送你的那把秤还记得吗?行医之人心中要有一把秤,莫要忘了。”

  阿念又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与林世严踏出药铺。那时阿念仍未知道,经此一别,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