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哑巴阿念>第9章

  邱允明乃是傍晚回府,匆匆听邱全说了如何丢失了蜡丸又如何将翠云捉回府中拷问之事,见邱全并无提及阿念,知晓这事十有八九与他无关。如今在阿念这处才得知了逼供这一出。

  邱允明起身帮阿念打来清水,笑道,“小夫人受伤,为夫当亲自侍奉。”

  阿念心中又是一紧,心说你都要娶亲了,还说这不找边际的混账话做甚。默然接过邱允明绞的巾子,将面孔揩净,便由着邱允明小心脱去他的衣物,替他铺上被子。

  邱允明看着阿念好生躺下,在床沿坐了,道,“睡。我看你睡。”

  阿念身子埋在柔软被窝,睁着眼,看着邱允明。邱允明看着那双充满不安的眼,目中露出少见的温柔神色,仿佛只是个寻常男人看着爱妻,道,“闭眼。我不走。”

  阿念将右手藏着,伸出左手要邱允明握着,才闭起眼来。邱允明伸手握住阿念骨骼纤瘦的手,垂眼看着他的睡颜,心中生出一股对他的愧疚。然而邱允明并不知这是愧疚,只以为是烦躁感,却不知是对着谁烦躁,便只得独自吞下了烦躁。在阿念床边守了一会儿,邱允明不知为何想起头一回见阿念时,他跪在雪地里替人求饶,也不曾哭成这样。被自己摁在床上强要了,也不曾露出如此委屈软弱的一面。

  邱允明醉酒,眼前景物在晃,看到的阿念也在晃。眼前这人不仅身是他的,心也是他的。今晚一场酒宴吃的邱允明身心疲惫,唯有呆在这处,看着这人,眉头才稍有舒展。

  邱允明此生难得有干坐着不做事的时候。坐在阿念床头享了片刻静谧,感到阿念呼吸均匀,方才放开他的手,起身离屋。边走边思索将服侍自己的丫鬟给他一个。

  然而,阿念却是没睡着的。邱允明身上一股酒味不断钻入他鼻中,手亦不如想象中那般温柔可靠,并未叫阿念得到多少安抚。阿念一直醒着,直到邱允明离屋,方才睁开眼来。在被子上擦擦手汗,翻了个身慢慢哄自己入睡。

  翌日,邱允明将服侍自己的绿瑶给了阿念。阿念与绿瑶有过一面之缘,清早醒来时蓦地见到了她,只一眼便认出她来,知道是邱允明的安排。绿瑶服侍邱允明多年,八面玲珑,样样周到。将阿念服侍得妥妥帖帖,倒叫他不好意思起来。

  洗漱后,阿念替自己的小指换上药,预备出门去平安药铺。绿瑶带上折扇,揣上消暑膏药便欲同行。阿念踏出门,瞧见月门外头丫鬟忙忙碌碌,好似一群蜂蝶萦绕。阿念好奇,刚回过头来,绿瑶便将纸笔递了上来。阿念头一回受这待遇,大为感动。接过笔来,写,“府里忙甚”

  绿瑶自小跟着邱允明,原也识几个字,见了阿念的问话,笑道,“回宛清少爷,五日后呀,府里有一场宴席。”

  阿念一怔,默然想了一会儿,颓然写,“少爷是要娶公主吗”

  绿瑶噗地笑出来,道,“大少爷要是娶哪个,府里少说也得准备个几个月。宛清少爷尽可放心,绿瑶可没听说这事。”

  阿念不语,只盯着绿瑶看,仿佛想看出个答案来。绿瑶道,“我听说呀,这一回府里招待的是朝中一个大太监,好似是叫王福海。大少爷吩咐我们以至高的礼遇对待,只怕是个大人物哩。”

  阿念歪歪头,绿瑶见他不解,压低声凑近道,“这呀,是圣上特准那王福海回乡省亲,他回来了,不免要来邱府叫我们招待几顿。”嘟嘴,“那些个阉人可贪心,谁不想趁此机会占邱家的便宜?”

  阿念并不了解个中关节,想来那大太监来访,便是来要好处的。倘若邱家不给这好处,只怕在皇帝面前便从此难做了。邱家看似风光无限,乃是江南第一富商,产业覆盖整个江南地带。其实要操持这大得惊人的家业,上下关节打通,亦是劳心劳力之事。难怪大少爷眉间常有苦恼之色。

  阿念听了个明白,心中稍痛快了一些。绿瑶接过纸笔送回屋去,替他打上伞遮阳。阿念见她手中提着诸多物事,便硬是接过伞来,二人往平安药铺去了。安平见着徒儿手指受伤,捶胸顿足,悲愤有加,不多赘述。

  且说那大太监王福海本是王爷府里的旧人。当朝皇帝继位后一道跟着入宫,手掌大权,作威作福,乃是圣上手边的亲信。此番特准回乡省亲,是圣上体恤他年事已高,准他回老家扬州替自己买一块坟地。这是外头人都知道的缘由。王福海此行却也有外头人所不知的由头,恰恰是冲着邱允明来的。

  邱祯位极人臣,更有个儿子邱允明在江南一带从商,跻身江南巨富,身家财产堪比大半个国库。朝廷每年所耗的大笔军费有大半便是邱家出的。荣耀已至顶峰,再无人能及。邱家钱权双握,即便毫无反心,业已成了天子眼中钉。当朝天子手段狠辣,既不能容下这眼中钉,便寻思寻个由头,将这棘手的父子二人一并做掉,顺便将邱家财产充公,乃是一举多得。然而邱家在朝中根基已深,拔除并非一朝一夕。皇帝亦将这事做的小心而又小心,花了几年悄无声息将邱家在朝中的爪牙拔除,而今正值收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几月前,朝中派人收买了邱府的丫鬟翠云,等了一月,未见成果。皇帝终于坐不住,叫王福海亲自去跑一趟了。小则发配边疆,大则满门抄斩,皇帝要拔眼中钉,缺的只是个由头。而王福海肩头的重任便是专程来寻这由头。

  要说王福海背地里想的,别人不知道,邱允明却早已心知肚明。五日后的那顿饭,送的是人情,换的是身家性命。邱允明做了一辈子商人,头一回拿自己的命做交易。

  那王福海祖宅已老旧,邱允明便主动邀他入住邱府,预备将他在扬州期间的吃喝住行全数包揽。数日前,府里便忙炸开了锅,替王福海理出几间大院,往主院里搭上戏台,莺莺燕燕进出往来,没有一个是闲着的。邱允明接了邱祯的暗信,对王福海的秉性了解了八九分,派人关照府里养的家妓,除却被指名服侍的丫鬟家奴,其余所有人自今日起禁足,不准出自己的院子,以防冲撞了他。

  邱允明晓得这是他此生最难的一场交易,容不得半分差错。这几日,他为这王福海省亲之事烦透了心,情绪暴躁烦闷,去阿念那处便也比往日频繁得多。每每都喝了些酒去,夜间将人翻来覆去地折腾,没个分寸。直把人弄得下不了床来,才稍觉舒畅,倒头睡下。

  阿念夜间被邱允明折腾得苦不堪言,翌日醒来,腿都是打颤的。他晓得邱允明心中烦恼,亦不知如何能帮得到他,便只能咬牙忍着,任他乱来。几日来,他也得了邱允明禁足的关照,却也不能就此割舍药铺那一头的事。听闻王福海将至扬州,便日日起个大早,青着眼圈,披着晨光匆忙忙赶在王福海来府里之前离府。只叫绿瑶留在府中,以防邱允明突然来问话。

  阿念在平安药铺坐诊已有二月余,在邻里间名声颇好。周围百姓都晓得安大夫门下有个小徒儿,把得一手好脉,乃是安大夫的接班人。这几日,亦有与他关系亲密的老人,平日喜爱阿念谦和有礼。见了他的小指受伤,俱是忧心。阿念极爱这行医救人的行当,知晓有人关爱自己,便十分高兴,故愈发努力,不知疲倦地替人把脉看病。

  一晃眼已是七月末。正值立秋那一日,大太监王福海携一众侍从,终于来到了扬州城。这乃是扬州城几十年未闻的大事,听闻了风声的百姓俱是沿街立着,探头看热闹。一座八抬官轿前后拥着近百人,浩浩荡荡穿街而过,往邱家府邸抬过去了。邱府严阵以待,热情招待,自不必提。

  且说阿念这一处。这一日阿念回府时已是月上柳梢,阿念走到街口,远远看见邱府门口平添了两个把门的侍卫,虎目圆瞪,面若冰霜。阿念从未见过那二人,脚步略一迟疑。那门口侍卫遥望见一人躲在巷口鬼鬼祟祟地看他们,便斥道,“那里,做甚!”

  阿念被吼得一吓,往后一躲,便缩到了巷子里。心中思索那大抵是大太监王福海的手下。如此想通便也不怕了,正待要走出巷口,迎面便扑来一个人,正是门口那侍卫中的一个,唤名赵虎。

  赵虎仗着是天子脚下人,并不把百姓放在眼中,一把便拧住阿念的胳膊。阿念那身板怎经得起他粗暴对待,如一只小鸡一般被摁到地上。赵虎见是个男子,便无所顾忌,盘问道,“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做甚么的?!看甚么?!”

  原是王福海带来的人全数得了令,但凡遇见可疑人等,一律盘问。如若甚么都不知道,便放人。如若是府里的熟人,便带回院中留用。如此这般,倘若能问出邱允明的底细是最好,即便不能,也能敷衍说是此人不懂事的冲撞了王福海,此事便揭过了。王福海晓得邱允明不敢为一个下人与他盘根问底,故出此对策。

  阿念哪知自己恰恰当了这挨切的葱头,被赵虎摁在地上,慌得直摇头。赵虎见他老实模样,吓成一团,心说是个不知事的,便放了手,往他腰间补上一脚,趾高气昂道,“半夜三更莫要在我眼前乱晃!快滚!”

  阿念赶紧点头,也不敢捂被踢疼的地方,爬起来便屁滚尿流地往邱府门口跑。阿念若是晓得自己被逮住问话的前因后果,恐怕宁可在外头露宿也断不会再往邱府跑。林世严若是未曾被邱允明派去京城,晚了一日回来,也断不会叫阿念白白往他们手里送。可惜阿念并不知个中蹊跷,只想着老老实实回到自己院中再不动弹。哪知还未踏入门槛,又被另一个侍卫拦住。

  这一回,两个侍卫对视一眼,俱是变了神色。逮住阿念问,“你是这府里的?”

  阿念见他们神色稍缓和,便点头。二人将阿念上下看了一眼,这才发觉他穿着是主子的打扮,模样也乖俏可爱。二人目露会意之色,轻蔑笑道,“是邱少爷家的小主子罢?”

  阿念心说,这么说也是没错,但这二人神色不对劲,叫他觉得来者不善。他微一点头,心中有了些不安。

  那两个侍卫互相点了点头,赵虎突然伸手往阿念后颈一敲。阿念眼前一黑,身子便软了下去。

  阿念见赵虎抬手,下意识缩颈避开要穴。赵虎一手刀切在他后颈上,将他击得眼前一黑,却并未失去知觉。阿念不敢叫人知道他醒着,顺势便软倒在地。一个侍卫仍守在门口,赵虎则架起阿念,将他往府里拖。

  阿念眯着一只眼偷看周围,晓得自己是被他往王福海的院子里拖。邱府已至宵禁时分,除却在院中服侍的下人,外头一个人也没有。阿念便被这样悄无声息地拖走,心中愈发害怕。他猜不出他们要做甚,回想他们听见自己是邱府里的小主子,想也不想就出手,绝对是预谋了见不得人的事,更怕是要对邱允明不利。正在努力盘算该如何求救,忽闻前方有人声过来。

  赵虎也听见人声,啧了一声,便急忙改道,欲要避开。阿念心中一揪,心说这是唯一的希望了。将要被赵虎拖入假山后头时,阿念突然往赵虎脉门上猛按一记,赵虎松手一刹那,阿念便拼命往道中央跑去。赵虎大惊,大喝一声,“别跑!”纵身一跃跳到阿念身后,一把将他逮住。还未及将人抓牢,眼一晃,便瞧见前方迎面走来数人。赵虎立刻便变了脸色,慌忙单膝跪下,抱拳道,“属下见过王公公!”

  那一堆人中,为首的正是邱允明与大太监王福海。原是宴席过后,邱允明亲自引着王福海回院中,忽然便跑出个人来,将侍卫惊动,全数拔出刀剑来对着了阿念。

  阿念被一圈兵刃围住,吓得魂飞魄散。透过那些侍卫,先是看见了那花白头发的大太监,继而看见了走在王福海身侧的邱允明。邱允明也看见了他,目中露出一瞬的讶异。阿念与他目光相交,目中闪过欣喜之色,顿时魂魄都回到了身体里。他并非莽撞之人,未敢立刻朝邱允明跑过去,却是用神色向他求救。此时此刻周遭都是敌意,便只有邱允明是不会害他的。

  王福海微一抬手,也不言语,侍卫便齐齐将兵刃塞回鞘中,退到两侧,为他让出道来。王福海垂眼看着阿念,又阴冷地瞥了一眼跪在一侧的赵虎。赵虎自知办事不利,恐惧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王福海。

  王福海乃是官场中人,何等的场面没有见过,只一眼便将事体猜到了八九分。他将右手按在左手手背上,指尖轻拨食指上的祖母绿玉环,轻描淡写笑道,“允明,你养的猫儿如何不管教好呢。”

  邱允明赔笑道,“是,我再三关照他们不可冲撞了公公。奈何总有几个不懂事的好动贪玩。”沉声不悦道,“邱全,着人把他拖下去,家法伺候。若再有下回,连你一道打断腿。”

  阿念心中咯噔一下。邱全连连应声,正要去拉人,王福海又一抬手,“慢。”

  邱允明目光不易察觉地闪了一下。那王福海早了解邱允明的性子,本以为窜出来的是个蝼蚁,却不料邱允明在为他开脱。他目中透露出兴致,道,“本也不是大事,生这么大的气做甚么。恰好晚上也无聊得很,放着,让咱家替你好好管教。”

  阿念听了这话,脸都吓白了。太监手段阴险狠辣,乃是世人都晓得的,哪是府里头那点家法可比。正是腰腿发软之际,却听那熟悉的声音道,“若是入得了公公的眼,便已是他天大的福分了。只盼公公莫要嫌他天性愚笨,服侍不周。”

  阿念如中雷亟,蓦地睁大了眼,直愣愣看着说这话的邱允明。那声音平日里叫阿念百听不厌,此时吐露的每一个字却都像尖针扎在了阿念心头。

  邱允明却是目中含笑,看着那王福海。王福海亦是十分满意,这事便算是揭过,不再讨论。侍卫迅速上前,拧住阿念的手臂将他带到一边。却不知阿念根本无力反抗,人被带到道旁,双目仍盯着邱允明看。邱允明未再向他投来目光,与王福海二人说笑着走了。

  阿念立在原处,呆若木鸡地看着邱允明的背影消失在诸多随从中。侍卫幸灾乐祸道,“别看了,人都走没影了。”

  阿念手指冰凉,脑中空白,被侍卫推着走进王福海的院中。直到看见院中歇着的,目光不善的小太监,才意识到前方等着自己的是甚么,心中才升起一股害怕来。如同三九寒天被人当头泼了盆凉水,怕得他浑身僵硬,几乎动弹不得了。

  侍卫又将他大力一推。阿念被推得一趔趄,跨过门槛,进入正厅。他的双膝不受控地打颤,却连一句替自己求情的话也说不出。此时心中才想起了另一个名字,一个并不常想起的名字——

  林大哥……你又在何处呢?

  邱允明将王福海送回院中后,快步回到自己的院中,面色铁青道,“把绿瑶给我带过来。”

  不一刻,绿瑶便被带到邱允明面前。邱允明二话不说,当着一众下人的面一巴掌将那丫鬟扇到地上。绿瑶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嘴角渗出血来。她吓呆,不知做错了甚么,赶紧跪地求饶。

  邱允明气得脸发白,又上前补了一脚,将绿瑶踢翻在地,捂着肚子发不出声来。邱允明的咬肌一鼓一鼓,在屋中暴躁地来回踱步。见了桌上排布得齐整的文房四宝,忽的冲上前去,将那砚台笔山全数甩到地上,瓷片乱溅,碎了一地。邱允明将二手撑在桌上,急喘几口,转过脸来,面目狰狞道,“下去,都给我滚!”

  众人扶着绿瑶出屋,轻手轻脚关上邱允明的房门。邱允明听得房门关上,猛地抄起那实木雕花圆凳便往地上砸,哐当一声巨响,圆凳被砸断了一条腿。

  邱允明怒,怒在他晓得王福海看出了阿念不仅是他养的一个家妓这么简单,故意要他难堪才将人要了去。但他更多的是对自己恼怒,平日里不可一世之人从未受过如此憋屈的气。竟被区区一个阉人作弄,连自己的宠儿也保护不了,已是颜面丧尽。他恨不能将王福海杀之而后快,心中起了杀意,却又知道不可意气用事。一股气憋在胸口,仿佛要顶破胸腔喷涌而出。

  邱允明眼前全是阿念那绝望又震惊的眼睛,挥之不去,煎熬他的内心。他如何不知那些阉人是如何折磨人,光是稍加想象便叫他怒火烧身。他甚至有了疯狂的想法,想用一把火将那院子烧干净,将那些京城来的贼子一个不留地杀净,他便能带着阿念远离这叫他心烦的一切。

  邱允明在床沿颓然坐了下来,深叹一口气。他晓得要他放弃偌大家业绝无可能。若是从前即便失望挫败也从未有过这等狂想。莫说这些,便是“愧疚”、“自责”亦从未有过,于他好似是路人一般。如今平添了这许多苦恼,要怪只怪那叫李念的小东西,在他邱允明心中写了个“情”字。

  阿念听见了三更鼓。他被绑在正厅的房柱上,已是好几个时辰。他浑身是血,眼前有些迷糊。他听见那些小太监兴致高昂地商量怎么弄他,但他已麻木,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他脸上全是瘀伤,嘴里一股咸腥血味,胳膊脱臼,下体被针扎出了血。他浑身的鞭伤和烫伤不堪入目,手指已被夹得血肉模糊,鲜血沿着柱子淌到地上,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阿念头一回那么盼着能死。起先他仍幻想邱允明会来救他,而现在他终于梦醒了,明白了邱允明并不会出现。那些小太监连让他歇一会儿都不愿,见他快失去意识,便往他身上泼盐水,叫他醒着承受痛苦。他想一死了之,如若他能说话,一定会开口哀求他们给他个痛快。而恰恰是他出不了声,才叫那些小太监更恶毒地折磨他。

  那王福海原想问他一些事,很快便发觉他是个哑巴。阿念不承认自己会写字,王福海大失所望,以为捉了个无用之人回来,便将他丢给手下的小太监,不快道,“横竖也不能放他回去,赏给你们玩儿罢。”

  那些小太监平日在宫中饱受欺凌,又是去势之人,无从宣泄。如今好容易得了个玩物,俱是高兴,也不拿阿念当人看待,只想着怎么这么折磨他才痛快。

  四五个小太监在阿念面前围做一堆,有的说要把阿念那张脸划烂,有的说叫外头的侍卫进来强上他,亦有人说要将他的肚子剖开,看看流多久的血才死。商量来商量去,忽的有人提议,“我们也将他下头那物事剁了,一片儿一片儿地剁,明日叫厨子煮了给那邱狗吃,如何?”

  众人听了俱是拍手叫好,齐齐往阿念看去,露出兴奋神色来。

  林世严将邱允明的密信亲手送到了邱祯手中后,一刻也不多留,便动身返回扬州。他心思单纯,倘若邱允明一声令下,绝不推辞出手,然而却从不深究邱家的事。因而虽在邱家多年,对邱家之事却并不十分清楚。邱允明极少信赖他人,却难得信了他,正是看重他没有野心。更准确来说,林世严的野心不在朝堂,亦不在钱财之争。

  扬州城陷入了沉睡,不知何处响起打更的梆声,悠扬地传到很远。一抹黑影悄无声息从延绵的屋脊上掠过,最终无声地停留在了邱府的围墙上。林世严比预计早了一日回到扬州。他感到邱府有生人入住,在墙头稍作停留,敏锐的目光如同夜间猎食的豺狼虎豹,扫过了他熟悉的宅邸。确认并无异常后,又轻盈地一跃而起,往邱允明的房间去了。

  接近邱允明的屋子时,林世严听到了哭声从隔壁阿念的院子里传来。林世严身形一顿,脚下一踏,转了个方向便往阿念的院子闪去。他足尖在墙头一点,落地无声,落在了荷花池前。侧耳一听,是邱允明的丫鬟绿瑶在哭,口中喊着“宛清少爷”。林世严是同邱允明一道出府的,仍不知阿念换了丫鬟的事,听到那哭声立刻警觉,也不顾隐匿身形,大步走上前推开阿念的房门。

  哐当一声门响,屋中人闻声抬头。只见一身长八尺的颀长男儿身堵在门口,风尘仆仆,面色铁青阴冷地盯着他们。那几人俱是别院的丫鬟,蓦地见了林世严,吓得叫起来。只有绿瑶与他打过照面,见了他如同见了救星,抽噎着上前,身子一软便跪在了林世严脚下,哭求道,“邱之问,你是大少爷的亲信,求你去救救宛清少爷……”

  林世严进屋时扫了一眼,并没有看到阿念,面色便不好了。问,“在哪。”

  绿瑶,“凤祥院……”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眼前一晃,面前的人已不见了。

  那四个小太监问侍卫要来匕首,关起门来,便围到了阿念身侧。阿念已无法立着,靠着柱子无力地坐在地上。他被他们脱了个精光,下体被刑具扎过,仍在流血。白花花的身上俱是触目惊心的鞭痕。胸口被蜡油烫红,甚至被烧红的铁针烙出几条细细的焦黑痕迹。他已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这样的折磨太漫长,好似比他度过的一辈子更煎熬。

  两个小太监将阿念耷拉的双腿拉开,为首那个拿着匕首的小太监唤名蔡嘉,蹲到了他的两腿间,捏起他的下巴,用冰凉刀刃拍拍他的脸笑道,“你们看,他在看不起我们呢。”

  那几人俱是嗤笑起来,蔡嘉难得有机会作威作福,心中愈发痛快,凑到阿念耳边,恶毒笑道,“莫担心,你马上也跟我们一样。我们还要把你下头那宝贝一片儿一片儿地切,切好了做成凉菜,送给你那小情儿。他这么狠心把你送给我们主子,想来吃起你那宝贝,也是有滋有味,谈笑风生罢?”

  周围人哄笑,催他快动手。阿念目光失神,也不看着蔡嘉。他晓得再强撑下去也难逃一死,将他弄成这样便是没准备还给邱允明的。他微微张嘴,将舌头垫在了齿间,狠狠心,慢慢往下咬。他心中酸楚,想老天爷不叫自己开口说话,这一条舌头唯一的用途竟是自我了断。他对此生的记忆不过半年光景,最后因了自己的大意而断送性命,也算不亏欠了谁了……

  周围人仍在起哄,看他的笑话。蔡嘉粗暴地抓住他下头那话儿,用凉丝丝的刀刃在那上头比划。阿念闭起了眼,不愿受此屈辱,在心中默念——师父,徒儿不孝,来生再见罢……

  他一横心,用力咬下去。舌头一股剧痛,咸腥鲜血顺着嘴角溢了出来。

  阿念闭眼,忽闻“铛”一声响。一粒石子破空而入,将匕首打落在地。蔡嘉一声惨呼,手腕当即被那股内劲震断。

  阿念听到变故,松了口,睁开眼来。舌头上咬破了个口子,鲜血不断溢出来。阿念眼前有些模糊,还未弄清发生何事,便觉眼前一晃,面前的四个小太监眨眼间飞到门上,撞破木门滚到了院子里。

  阿念已打定了主意要死,但那一刹那,心中突然又起了一丝波澜。他费力抬起眼来,看见林世严朝他扑过来,腕上一松,绳索被弄断。林世严看见阿念那模样,目中充满震惊。他怔了一下,无从下手。阿念浑身是伤,碰到任何一处都能沾血。林世严看着这些伤,震惊中渐渐又燃起怒火。他依旧沉默,脱下单衣裹住阿念的身子。

  屋外有人大声呵斥,责问发生何事。林世严将阿念裹好,问,“背后有伤吗?”

  阿念虚弱地微微摇头,林世严便小心托住他后背,双手将他抱起,叫他贴着自己光裸的上身。阿念俯在林世严钢铁般的筋肉上,艰难地抬手,抱住他的脖子。

  外头突然有人喊,“打死人了!里面是谁!”

  林世严用一条手臂托住他,大步走到门口,将要开门时,手停住,问,“外面跟他们,一伙的吗。”

  阿念微一点头,林世严简短道,“闭眼,不要看。”

  阿念顺从地闭起眼,将脸埋在林世严的肩头。林世严稳稳抱着他,一把拉开房门。屋外的侍卫横行惯了,见出来的是个生人,二话不说,举剑便朝他砍过来。林世严单手拧住那侍卫的手腕,咔嚓一声捏断,反手一拳将那侍卫胸骨震断,一口血喷在窗纸上。另一个侍卫见状,高举佩剑冲过来。林世严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如同行云流水。二指做钩,出手如风驰电掣,咔地一下夹断那人颈骨,便将人随手丢到一边。而后反手一肘,第三人肋骨尽断,惨叫着扑地。四个,五个,惨叫声响彻邱家宅院。林世严内家功力雄浑深厚,夺人性命只在纤毫之间。几个侍卫如同木偶人一般不耐打,林世严一招解决一个,剩下的两股战战,再不敢上前。林世严垂下青筋暴突的手臂,默然扫了一眼剩下的人,侍卫见他看过来,如同见了鬼,惨叫着四散逃开。

  林世严不再追,纵身一跃跳上墙头,脚下轻点一记便越过邱府高墙,马不停蹄地赶往安平的住处。

  安平年事已高,睡得早,易惊醒。夜半忽闻一声开门响,眉头一皱便醒了过来。吃力抬头,看见自家门口立着个颀长人影,胸口起伏,不住急喘,是个男人。那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这等事体安平经历太多,立刻撑着身子起床,哑声道,“甚么病?”顾不得喝水,先摸到火石将蜡烛打亮。

  林世严不语,只站在门口,面目因紧张而显得凶悍,如同索命阎王。安平将蜡烛点亮,眯眼往门口看去。看清那男人怀里抱着的人时,大吃了一惊,扶着橱柜赶到门口,掀开裹着阿念的衣物一看,便看到那触目惊心的满身伤。阿念已晕了过去,双目紧闭,面色死灰。

  纵使是安平见多识广,见自己的徒儿被折磨成这样,亦是难以置信。安平高声喊,“于胖,起来帮我!”边喊边卷起衣袖引着林世严往隔壁屋里走。很快,于胖也从梦中回了魂,赶到屋中来。

  邱允明听闻凤祥院变故,立马带人赶到院中。彼时王福海亦听闻了此事,面色阴沉地从里屋赶出来。王福海由小太监搀着站在屋檐下,邱允明带手下立在院门口,二队人马打了个照面,王福海目光扫过满院横尸,面色发白,微一眯眼,道,“邱允明,你好大的胆子。”

  邱允明见了这等惨状,头脑嗡嗡响,有一时都无法回神。死了满地的都是京城来的侍卫,哪个是家里没背景的……这祸事惹得太大了。他邱允明如今自身难保,如何能担待得起这么大的祸事……

  邱允明一刹那想了许多,他却也不是等死之人,目光立刻就冷了下来,抬起眼来,盯着王福海看。王福海毫不相让,与他对视,道,“这,总得给我个交代罢。这便是你送给圣上的大礼吗?”

  邱允明并不接话茬,脑中飞转,片刻便思索到了对策。他目光一暗,低声对跟在身侧的邱全道,“杀了他。”

  邱全瞳孔骤缩,毫不迟疑抱拳道,“遵命。”

  邱允明,“一个也别留。”说罢又抬眼看了王福海一眼,便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