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牵帝衣>第69章 命格

  殿外雨势不减, 任凭满阶潮水横流,将白玉台下的汉白玉石阶,冲刷得干干净净,廊外的大片交叠芭蕉叶, 也是一片舒展翠绿。

  朝楚公主一向是喜欢雨季的, 比酷暑炎夏要好过许多。

  长孙少湛吩咐了江改去南熏殿抓人, 自己则留在了寒山宫,他既然说了有很多话要讲, 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回转过来, 望着退开的少女,负手欺上前,说:“父皇费尽心机离间了你我,少幽, 你与我本应一心。”

  朝楚公主微微垂首, 抿着花瓣唇, 缄口不语,她不知道,也许是的。

  父皇不愿意她同皇兄一般偏执, 皇兄现在的行径就是在证明, 父皇的抉择是正确的。

  长孙少湛企图让气氛轻松些, 笑了笑,说:“你还挺聪明的,孤让人搜遍了皇城里的每个角落,却没想到,人就被你带着身边,出现在了孤的眼皮底下。”

  他们谁也不会想,朝楚公主带来的人会有问题, 与她的嫡亲皇兄作对。

  若不是那几个多嘴的官员议论,长孙少湛也不会怀疑到她的身上。

  他对少幽一直是深信不疑的。

  显然,皇妹自己也很清楚这点,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文弱又清贵的公主殿下了。

  亲手打破了他对她的固有印象,从回到皇城,少幽就不断的,给出他很多“惊喜”。

  “皇兄,你打算如何处置沈家兄弟?”朝楚公主仰起头,认真地问他。

  没有理会他那句很冷的玩笑。

  闻言,长孙少湛微微垂首,唇角拧起,似笑非笑道:“你很在意他们啊,皇妹。”

  从他幽暗的目光中,朝楚公主陡然意识到什么,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她遽然摇了摇头,连连否认道:“不,不是,没有。”

  她不能在皇兄面前承认,这会带来可怕的后果。

  长孙少湛绷紧了下颌,背过手去:“叛逆之子,孤不能饶了他们。”

  朝楚公主春山低横,敛眉不语,她忽然不寒而栗,如此痛恨自己。

  “还有这个该死的东西,居然敢引诱你犯错,罪不可恕。”长孙少湛说着,俯下腰身,捡起地上的金梅红鸳鸯双花锦笺。

  他修长冷白的双指将其夹住立起,眸色转深,以轻佻地口吻道:“鸳鸯锦笺,寓意很好,他倾慕你啊,少幽。”

  意识到她格外的在乎这个人,使长孙少湛便越发觉得,此人面目可憎。

  当然,他知道,少幽并非心仪此人。

  可是,仅仅那样一个不相干的人,都能让她如此担忧,反而将他这个皇兄,给抛之脑后,殊为可笑。

  “不,三皇兄,你不能,不能杀他。”朝楚公主听皇兄的话,杀气凌厉,惊骇不已。

  果然如此,长孙少湛转眸之间,眼底迸出浓烈的戾气,冷笑一声:“你敢为他求情?”

  他将手里的信笺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向一旁。

  朝楚公主便是不想说,现在也不得不说下去:“他是无辜的,苏公子只是看在同窗之谊罢了,皇兄,请你饶恕了他吧。”

  长孙少湛的眼底泛红,拽过她的手臂,不虞地质问她:“你以为他是谁,值得你来求情,孤的皇妹?”

  他眉间紧蹙,咬着牙,压重了最后几个字。

  朝楚公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面对他气息不稳,仰首问他:“倘若,我便是真的护持此人,皇兄又当如何?”

  长孙少湛冲她侧首笑了笑,清瘦的脸蕴着冷酷无情,眉梢眼角泛着清贵,清和又温柔的,仿佛回到了少年的三殿下。

  他咬字清晰而坚定:“我会杀了他。”

  她在意的陌生人,都让他不得不在意、厌憎。

  “你知道的,这根本没必要。”朝楚公主只是侧过头去,闭眼微张了张嘴,颤抖着深吸了一口冷气,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没有再多余的言语。

  她惧怕皇兄,可也爱戴他,她不该如此。

  “好,孤可以饶他们一命,但你要告诉孤,是为了什么?”长孙少湛转过身背对着她,慨然抬起双手道,姿态高傲自负。

  “他们是天下子民这种借口,你最好不要来敷衍皇兄,说说吧,是为了苏桓迟么?”

  曾经他的战争里,她只是众多观望者之一,如今,她站在他的对立面。

  想到这里,长孙少湛瞬间敛了笑意,他曾经以为,他们会永远站在一起。

  虽然可以不在乎她的意愿,但还是令人不悦。

  “不,不是他!”她此刻怎么敢说是为了苏桓迟,除了能更进一步,将他推上死路。

  强烈的不安,令她脸色极为苍白,抬起眼睫:“皇兄,你不能这样下去了,也许一切都只是你的臆断而已,风浥会陷入动荡不安的。”

  谁都不知道,彻底打乱这一切之后,风浥会发生什么。

  这些家族,已经有几百年的绵延了。

  “父皇他……成功了,你不仅是我的皇妹了,更多的是神殿的神女。”长孙少湛高高的眉骨掠下阴影,这使他看上去深沉幽冷。

  “你知道,无论你是否成功,带给羲朝的是空前绝后的动荡,即使你赢了,杀戮是不能弥补的。”

  这很残忍,无疑是暴虐无道的行径,这个人却是她的皇兄。

  掀起的战争,由谁来覆灭呢。

  长孙少湛不可抑制的颤栗,他低头靠近了少幽,手指握紧了她的手腕,双目猩红,低声嘶哑道:“孤根本无需什么可怜,事实上,除了你,谁又能让孤动一丝一毫的悲悯呢,你只看到孤的罪恶,可谁能想到孤成就的,将是万世无忧。”

  “至少这个开启杀戮的人,不该是皇兄。”朝楚公主声音低微,在羲朝的千百年里,他们不能是罪人。

  子民无罪,世族亦无罪。

  “孤会听你的,但必须是覆灭他们之后。”长孙少湛垂下眼帘看着她,他说的很轻松:“不会太久的,少幽,孤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平定下来的,哪怕是为了你。”

  因我格外喜欢你,才对你格外宽容。

  他不想再就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和她继续争辩下去,今天已经吓到她了。

  其实,少幽在这方面,反应很迟缓。

  也许到现在,她还没有意识到,那一吻意识着什么,才会一味地同他对峙。

  他得给她一些时间来缓和,让她好好想一想。

  一切都不一样了。

  外面的雨声渐渐缓和下来,天光也明朗了起来,夹竹桃开了一簇又一簇,雨水变得淅淅沥沥,淋落了一地的零落花瓣,宫人一早取来了避雨的琥珀衫。

  长孙少湛临走前,吩咐杏柰等人照看好公主,方抬脚离开寒山宫。

  朝楚公主失魂落魄地委身坐在地上,杏柰等人悄然进来,上前将公主扶了起来:“公主,快起来吧,地上湿冷,太子已经走了。”

  “你们……”朝楚公主眼帘微垂,扇睫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看不出任何情绪:“都出去。”

  “是。”杏柰等人不敢多言,只好退了出去。

  朝楚公主抬手捂住了脸,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见到了命运最残忍的一面,还是仅有的温柔悲悯。

  她根本不是父皇和母后的孩子,内心涌动着一股强烈的情绪,令她不得不沉浸在低落忧伤里。

  她想,也许她知道,那种情绪名为什么。

  是怨恨。

  不该如此的,皇兄说的是事实,她没有可以怨恨的余地。

  那么,是憎恨他的喜欢吗,朝楚公主没有任何经验,这不是跳祭神舞,也不是任何一项她所熟悉的。

  更何况,这个人是她敬慕的皇兄,朝楚公主掩目闭上了双眼,

  她一直以为,他是温柔细致的,后来才发现,只不过是因为他是自己的皇兄,而非政敌。

  她所见的长孙少湛,从来都是皇兄的身份。

  他说他喜欢她,朝楚公主从未体察过被人这样喜欢,她的脑海里,不断的回想曾经的光阴里。

  青山之上,骤雨方过,宫墙檐角畔的轻云暗染,顿添清致,长孙少湛回到麟趾宫,就有人来回禀了南熏殿的事宜。

  “江改人呢,怎么样?”

  宫人回道:“殿下放心,人都已经押解回来了,只是江大人的手臂受了点伤。”

  午后,江改来觐见时,左手臂果然已经被包裹起来,他自己是习以为常的表情。

  长孙少湛嗤道:“这点事还能负伤,孤看你是越来越不小心了。”

  江改笑了笑,说:“他们离开南熏殿后,外面疑似有人接应,卑职疏忽了。”

  “何人,英国公府的吗?”

  江改犹豫了下,都不知道,该不该将真正的幕后黑手说出来了。

  主要他听着殿下的语气,仿佛即使英国公府没有,他也会给压个欲加之罪。

  “是信王府的人。”

  江改会受伤也就不足为奇了。

  “哼,想来也和这些苏家脱不了干系。”

  江改心中一言难尽地问道:“殿下,您既然不满这个苏桓迟,何不直截了当解决了他?”

  长孙少湛冷冷道:“焉知还会不会有下一个王桓迟、赵桓迟。”

  漏液微光,风露泠泠,朝楚公主做了一个绵长而绝望的梦。

  蒲草怀梦,以魂入梦,杏柰在错金螭兽香炉中点燃了一炉香,在这馥郁的香气中,公主缓缓闭上了眼睛。

  依稀得见旧时年岁里,澧兰沅芷的尊贵少女,散淡清香的芙蓉香将人来殷殷萦绕,纠缠着衣袂始终不肯松散了去,鼻尖仿佛嗅到了清冷的雪气。

  她听见促织的声,听见秋蝉的声,手中的灯忽地就亮了,照亮了前方三步的路,青石缝间长了细碎的青草,她迟疑了下,抬起脚向前从容走去,裙裾拂过草丛,又掠过树荫,听见池边发出“嗤嗤”的声音。

  她分辨不出来是什么,但又依稀晓得自己身处何方,

  “少幽。”朗然清越的嗓音破开了迷雾,目及眼前人,朝楚公主略吃了一惊。

  颀长纤弱的少年,乌发未冠,面容显得青涩与秀致,双眸清亮有神,浓密的眼睫,干净清湛。

  顺着少年的视线,看着白玉台里的她,皇兄唇齿间不自觉就噙了清朗的笑。

  她伏案在神殿里,玉白的手腕微悬,指骨分明,烛光从她的侧脸勾勒出清简的线条,脊背微伏,手抚长案,眼帘低垂。

  她清醒的知道,这不是真是的,依旧下意识屏住了气息,怕惊扰了这满殿静谧与安然。

  这是及冠后的皇兄,比她高出一头,他们坐在一张案前翻阅神卷,头顶的朱雀宫灯,散下柔和的光晕,照耀着她苍白的,近乎透明的面容,眼中浸着满满的忧郁之色。

  望着少年时的皇兄,鸦色的长眉、浓睫、鬓发,脑后束着浓密的乌发,在乌木宫灯下,神采奕奕,这可真美好。

  这是她残存往昔的记忆,她抬起头,天一直很晴朗,无风,无云。

  然而,皇兄脸上清朗的笑渐渐消失,唇角弧度不变,取而代之的却是萧杀冷硬,面颊上的线条转为硬朗削瘦,身形渐渐如鬼魅般拔高,这是光阴在他的身上迅速更迭,颀长挺拔,英挺的面容冷峻,眼底蕴着寒霜。

  雾中传来了檐铃声阵阵,振起一层淼淼水雾,似乎是在呼唤着谁,朝楚公主眼前的人,如同被一捧清江水泼过,渐渐散了墨色。

  天暗了,手中的青灯莹莹,她轻轻叹口气,跟着往前走。

  “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们两个,谁也不可能独活。”

  他的脸上出现了斑驳血痕,朝楚公主下意识摸了下脸颊。

  他的侧颈陡然划出一道血色,她偏过头不敢去看,旋即感受到了,她也是如此。

  双星牵命,她知道了。

  这……太可怕了。

  “皇兄。”

  他是所有人的噩梦。

  淋湿的头发,他是在雨夜里,朝楚公主很快就认出来了,这是景王兄逼宫当夜,皇兄在做什么?

  他的脸色很好,城门下蜷缩着一只流浪狗,长孙少湛缓缓走了过去,他面容冷漠,却抬起手抚过黑狗湿漉漉的耳朵脊背,柔软潮湿的背毛在火光下映出光泽,目光少见的清和温柔起来。

  “真乖。”沙哑低沉的嗓音,在雨夜里寂寂不可闻。

  朝楚公主看着她的皇兄,他在与人厮杀,他的衣上满是鲜血,长孙少湛面怒骨白,他理应是意气风发的青年,应在权谋中斡旋而生,应为盛世天子。

  金柄横刀伫立在风雨中,草木扶疏,风雨凄清,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将金刀拔了起来,青年的脸上尽是疲惫,眼底的惆怅泄露了出来。

  皇兄来了,他的身姿依旧矫健,横刀立马,她同样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湛蓝广袖长裙被冷薄的雨水打湿。

  她突然鲜血从口中喷出,原是一支穿云箭早已自背后射来,准确而无情的贯穿了她胸口。

  “玉山前却不复来,曲江汀滢水平杯。”

  她淡漠的看着另一个自己,微微张着口,心口痛极,她伸出的手沾满了鲜血,在风雨中微微颤抖着,眼前依稀旧时光,注视着宛若跌落的皇兄。

  她看见皇兄的侧颈上,蓦然裂开一道细细的鲜红血痕,长孙少湛抬手捂了住颈侧,脸上呈现出骨怒面白,神情悲烈又不甘,随即伤口开裂,透过捂住的指间,在雨幕中喷出了大片的血雾。

  后心被袭,他的膝盖不由自主的向前折去,恍若玉山将倾,烈烈哀绝,仰首悲叹又似不甘。

  “朝楚……”我的皇妹。

  朝楚公主看见,皇兄张了张嘴,唤了她的名字,如神祗深沉的呼唤,又仿佛遥远而古老的哀吟,他的眼中的是前所未有的哀伤与不甘,无可奈何的命格。

  他的哀伤是为了谁,他的不甘又是从何而来,朝楚公主是明白的,他们再也

  朝楚公主踉跄着向皇兄而来,伸出手想要俯下身去,与此同时,颓然无力的侧身倒了下去。

  大青山下,广袤的草原上肆虐的冷风,掠起女子垂落浓密的乌发,玉冠倾落,扬卷起了朝楚公主湛蓝色的衣袖,宛如玉山倾倒不复还,鼻尖沁满了雨中泥土的腥气,与草木的清苦香气。

  他死掉了,她也死掉了。

  朝楚公主攥紧了手里的青灯,骨节泛白,咬牙强自抑制住喉咙里的哽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皇兄早就知道了吧。

  她在极致的痛楚中,霍然睁开眼,醒来发觉自己身处寒山宫,帘帐外的熏炉里,升出的袅袅烟雾渐渐稀薄,额头上一层薄汗冰凉。

  “殿下,可是梦魇了?”杏柰移灯入内,轻声询问道。

  公主靠在绣云纹弹墨枕上,不错目地盯着帘外的熏炉,问道:“燃的是什么?”

  杏柰呐呐道:“一梦华胥,白玉说,看您今日精神不济,燃上可以助眠。”

  朝楚沉吟不语,她想起了梦中支离破碎的画面,淡淡的,笼着一层雾,又朦胧的,又鲜明的。

  她还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喀清,天很低也很蓝,风时常很大,吹的人裹紧了衣衫,淡黄的小花开在这里,羸弱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