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煦作为当事人都不免错愕。
“应夫人……”
望着与他面容相似的女人, 应煦只觉得心口像被乱麻填满,那麻草使劲长啊长的,塞住了他的喉咙口, 堵得他说不出话。
就算是替他解围,也不必说这么离谱的话吧?
应二伯母也觉得离谱, 饶是被保镖扣着,受慑于戚美菱的气场, 还是没忍住放声大笑:“你真是病得不轻!这是我的侄儿, 我也算是从小看着他长大, 他就算化成灰我也认识他。你脑子没坏吧,在这儿乱认什么亲戚!”
戚美菱听了她的话,怒意更盛:“你既然认他是你侄儿,又是看着他长大的,为什么行事不留余地, 说话这么难听!”
应煦没料到她怒气勃发,却没有一句是替自己争辩, 反而一直为他叫屈。他以为自己并不在意应二伯母的作为——他早就认清了这些凉薄的亲戚, 但在应夫人为他控诉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鼻子一酸,心里难受得厉害。
原来,在爸妈死后, 还有人愿意张开翅膀保护他……
迟先生是这样,应夫人也是这样。
应煦更觉得自己不能忍让,他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二伯母,作为晚辈, 我理应让你三分。可你现在影响奶茶店的生意不说, 还出口辱骂应夫人, 她要是让保镖把你丢出去,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不是,什么丢出去?
人家未必有这个打算,她的好侄子倒是给人出主意了!
应二伯母懵了片刻,奋力挣扎,同时怒骂出声:“什么丢出去?我看你们敢!我这把老骨头了,丢得不好摔了伤了,我让你们负责到底!”
应博也在一旁附和,一时间奶茶店又热闹起来。
戚美菱听应煦并不在乎这母子俩,已然没了顾虑,哪里会在意他们是什么反应?语气一扬,朝几个保镖吩咐道:
“污言秽语,脏人耳朵,把她丢出去!”
几个保镖得了指令自然不会含糊,不一会儿杀猪似的嘶吼便被拽出了门,紧跟着是一声「唉哟」,应二伯母摔了个屁股墩儿,赖在奶茶店门口放声大哭起来。
“苍天啊,为什么这么对我们母子!应煦你个丧良心的,你欠钱不还就算了,你还撺掇别人把我们往外撵,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摔散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应博整个儿看傻眼了,如今回过神来,才往奶茶店外冲。等他冲了出去,见他妈还坐在地上捶胸顿足,路人打量她就罢了,连他也变成了动物园在逃的猴子,任人观赏,顿觉尴尬至极,一张黑脸臊得通红。
应二伯母可顾不上他的心情,扯着嗓子干嚎,嚎得像山歌似的:“我真是命苦啊,嫁鸡嫁狗,嫁给这么个见天补贴侄子的老东西,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到头来还是要把一个钱掰成两个用,要个债还要被欺负!”
应煦听她颠倒黑白,只觉得可笑。
他这个二伯母素来强势,应二伯挣的钱都抓在她的手里。当初应二伯要给他家借钱,她是一万个不同意,后来还是应二伯硬气,跟她大吵一架,又保证了不会短少家里的开支,她才捏着鼻子答应。
十万块是不少,但应二伯家还不至于为这一笔开支而变得拮据,应二伯母捶胸顿足时露出的那枚玉镯就是她新添的饰品,在衣着打扮上她也从不亏待自己,虽然身材痴肥,穿的倒是千把块的品牌折扣服装。
戚美菱是连听都懒得听,她看向保镖队长,微蹙柳眉:“让她闭嘴。”
保镖队长应声出去,不过片刻,外面的嚎哭声止住了。
应煦不免好奇,不知保镖队长和那母子俩说了什么,他往玻璃门外看去,只见应二伯母一个激灵从地上滚起来,拉着应博便如过街老鼠似的逃开了……
奶茶店里重归清静,应煦终于分出心思去看戚美菱。
“谢谢您,应夫人。”
戚美菱一双妙目望着他,眼里的情绪复杂难明:“我们之间何必说一个谢字,我……”
应煦也被她眼底复杂的情绪感染,心变得沉甸甸的。他深吸一口气,打断她的话:“您太客气了,应夫人。该谢的必须要谢,我爸妈从小就教育我,要懂得感恩。”
他说这话时,分明看到戚美菱眼波微颤,种种复杂的情绪都变成了点点泪光——她似乎要哭了。
应煦不想看她哭。
但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理智在此刻熬成了浆糊,应煦听见自己说话了,那声音却嘤嘤嗡嗡,教他听不真切:“只是那种话还是别说了,我妈含辛茹苦将我养大,她才去世一年,听您那么一说,总让我忍不住想起她。”
说这话时,应煦的手指颤抖,眼睫颤抖,心也在颤抖。他和爸爸妈妈生活了二十多年,他能不清楚自己的爸妈是谁么?就算应夫人和他再像,她怎么可能是他的母亲?他的妈妈已经去世了,他一步一步把她送进陵园,他还能不清楚么?
——他已经没有爸爸和妈妈了。
想到这里,应煦心头大恸。泪水积蓄在他的眼眶里,不安分地往外冒,他忍了又忍,才忍住没哭。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他的肩上,压下他浮动的情绪。戚美菱把声音放柔,语气里满是疼惜。
“傻孩子,你认回我们,只会有更多人疼你。我们并不是要割裂你的过去,但你看着我,你真的不会感到疑惑么?我们母子长得这么相像。再说了,你见过哪家认亲还能认错人的?”
电视里就有。
有很多。
再说了,既然认亲不会认错人,当初怎么会把他弄丢?
应煦想要这么说,却惊觉自己走进了戚美菱的思路里。他猛然清醒,觉得自己得先想想清楚:“应夫人,请您不要再说了,我现在脑子很乱。您说这些肯定有您的依据,但是这种事,我需要冷静下来再慢慢思考。”
他那佯装理智的假面根本无法维持,说着说着尾音便开始颤抖,所谓的理智也在瞬息崩裂,碎成了一片一片。
“我从小在我爸妈身边长大,我的爸爸是应凯同,我的妈妈是张翠芬,我们在一个户口本上。从小到大我填了那么多个表表册册,我的爸爸一直是应凯同,妈妈是张翠芬,怎么会变呢……”
怎么会变呢?
多年的认知在此刻摇摇欲坠,应煦不能接受。他那番喃喃自语与其说是跟戚美菱说话,倒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
戚美菱闻言心疼坏了,要把应煦揽入怀中,却被应秋实按住了肩膀。
“美菱。”应秋实的声音沉沉的,抚在戚美菱的心上,又用深邃的眼眸凝视应煦,“小煦,这事不急。你先冷静下来,理清思绪。等你愿意听的时候,我们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你听。”
男人的眼眸深沉悠远,像最辽阔的天空。
被那双眼睛看着,应煦的心不自觉便安定下来。
正在这时,奶茶店门口的风铃又一次响起。应煦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个身材彪悍的黑衣保镖手提香甜的小蛋糕挤进店门。
应秋实冲他们示意,让他们把小蛋糕送给奶茶店里的客人,又给了保镖队长一个眼神,只听保镖队长扬声说道:“刚才打扰各位,实在过意不去,送上一份薄礼聊表歉意,还请各位收下!”
在座的客人有的欣然笑纳,有的毅然拒绝。
“这事明显是那个做长辈的找茬,怎么能让你们给歉礼?”
“是啊,我常来这儿喝奶茶,这个小哥脾气很好,人又热情,要不是那个伯母故意为难他,他才不会和人结怨呢!”
顾客们议论纷纷,等到一块蛋糕下肚,无不站在应煦这边。
其实应煦并不需要这些陌生人给他站队,是是非非,很多时候不足与人外道,外人也看不清,他不在意。但是店长未必这么觉得,他要是影响到店里的生意,只怕这份工作难保得住。
应秋实的做法既照顾了他的感情,又照顾了他的处境,面面俱到,怎么能让他不感激?
但也只能是感激。
应煦望住应秋实,犹豫片刻,才道:“谢谢你,应先生……让你破费了。”
店里坐着十多个客人,送出十多个小蛋糕,怎么也是小两百块了。应煦心里的纠结被拨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肉疼」的情绪。
应秋实却误会了他的表情,他摇了摇头,低头摸出一枚名片,又抽出一支钢笔。「唰唰」的纸笔摩擦声响起,在应煦的注视下,一张留有应秋实私人电话的名片被递到了他的面前。
“小煦,我们等你的电话。”
应煦愣愣接过名片,等应秋实一行人离开,他才反应过来。
“小煦?小煦!你还好么?”
小明的眼里流露出关切的神色。
应煦捏了捏鼻梁,掩住眼底的疲惫,他把那张名片妥善收好,抬眸去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悄然走向十点。好极了,距离下班又近了一步,这真是个好消息。
“我觉得我现在好极了!”他告诉小明,“还有一个小时就下班了,我感觉自己干劲十足,能用最热情的姿态迎接下班!”
不愧是他。
永远不知疲惫的打工人!
小明见他笑容灿烂,反而绷起了脸:“要不你先下班吧?十点多了,零稀几个客人我能应付。”
应煦不肯:“这话你说给我听听就算了,可别让店长听见,不然回头不是裁员就是减工资。”在这方面,他经验十足。
他仍在故作轻松。
小明便顺着他的话说:“你以为便宜是这么好占的?我这是看在那块小蛋糕的份上,勉强照顾照顾你——”话说完这里,他突然收住。
小蛋糕的买主是应煦不愿承认的那对夫妇,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看着小明露出懊丧的神色,应煦的目光闪了闪。他还没有脆弱到要别人来照顾他的情绪,遂玩笑道:“我明白的,小明,还人情从来不是一件容易事。这样吧,我也不难为你,你把蛋糕给我,我呢,也不用你替我顶班,我们就算扯平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明先是解释,话说到一半才察觉不对,把应煦捞到身下狠狠压着,咬牙切齿,“你小子套路我呢,我不帮你你就得上到十一点,你不谢谢我就算了,还让我把蛋糕给你?!”
应煦被他按着,反倒笑出声来。他的笑声爽朗,眼底却攒聚着淡淡的雾霭:“我没别的意思,小明你别误会!我就是想要那块蛋糕,十来块钱呢,现在转卖出去还来得及!”
回应他的,是小明一句笑骂:“滚你,这么晚了,没人买了!”
时钟很快跑到了十一点整,应煦把围裙一摘,飞快收拾好奶茶店的卫生,和小明道别,往家的方向走去。
春天的夜风仍是凉的,吹得应煦的脸颊飞起一片淡红,他缩了缩脖子,突然留意到什么,停住脚步。在他回头的那一刻,一辆汽车拐向了隔壁街,整条街道清清冷冷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应煦抿唇,嘴角抿住丝丝凉意。
那样价格昂贵的汽车,海城的街道上不是没有,但他今晚看到了两次。
一次是刚才。
还有一次,是在奶茶店对面——一家杂货铺的门口。
杂货铺啊。
什么时候,杂货铺的顾客也能开这样的豪车了?
应煦摇了摇头,不愿再想,他继续往前走去。
一步。
戚美菱维护他的字字句句,响彻在他耳边。
两步。
应秋实深邃的眼眸,包容了他所有的坏情绪。
三步。
他仿佛看到了戚美菱含泪的眼眸。
四步。
他攥紧了手里的名片。
他从来不是一个喜欢纠结的人,既然心怀疑虑,徘徊不定,不妨主动了解,破除迷障。
应煦收紧了拳头,那张贴了塑膜的名片被他捏出一条深深的折痕,他骤然转身,大步向街道拐角处走去。风依旧吹着,越吹越热烈,也越吹越清凉,风站在应煦的反方向,却阻挡不住他越来越快的脚步。
街道拐角处,造价不菲的小轿车停在那里。
应煦上前,轻敲了敲车窗。
车窗降了下去,果然如应煦所料,车里坐着的正是应秋实和戚美菱。见他主动找来,应秋实没有露出一丝惊讶,戚美菱的眼中倒是迸发出激动的神采。
望着那两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应煦笑了起来。
他们大概是不放心他一个人走夜路。
要是这样,倒也不必委屈这辆好车,这么慢吞吞地跟着他的十一路公交。
正好他也存着一些疑虑,不想等过明天。
“应先生,应夫人,不介意送我回家吧?”
回应他的,是车门打开的声音。
在应家夫妇的豪车上,应煦听了一个因为护士的工作疏忽,导致两家孩子交换的故事。
二十四年前,人到中年的应秋实,戚美菱夫妇终于盼来了一个孩子。应秋实对这个期待已久的孩子格外珍视,对妻子更是疼到眼珠子里去了。
然而戚美菱到了孕后期,因为身子的笨重,四肢的肿大,脾气渐渐变得古怪。她常常莫名其妙地生气,气到肚子疼了,便抱着肚子里的孩子吧嗒吧嗒掉眼泪。
应秋实咨询了心理医生,得知她这是怀孕引起了抑郁,对她更加小心。所以才会经不住她的请求,在医生给的待产期之前,带她去隔壁绵城的仙女峰散心。
绵城仙女峰……
听到这里,应煦眸光微闪。
他家就是从绵城搬来的,原先住在仙女峰山脚下。
仙女峰是绵城的著名景点,那里空气清新,风景优美。只是和所有的景点一样,它在旅游方面的设施十分齐全,在其他公共设施方面却要逊色许多。当戚美菱提前发动,迎来生产前的阵痛时,应秋实已然乱了手脚,只能就近把她送去了距离仙女峰不远处的绵城第五医院。
那天很不巧,另有一户姓应的人家在医院待产,两个妈妈几乎同时生下孩子。那时候的绵城第五医院管理十分混乱,两个护士匆匆抱着孩子去做清洗,在检测数据的时候竟不小心弄混了孩子,便这么稀里糊涂地调换了两个孩子的人生。
“在得知你的身份以后,我们派人去绵城第五医院做了调查,才知道事情的始末。”戚美菱说到这里,声音有些颤抖,她忍了又忍,才忍住泣音,轻声说,“对不起,小煦,都怪妈妈不好,把你弄丢了二十一年……”
“这怎么能怪您?”应煦的手缓缓抬起,虚虚碰在戚美菱的肩上,然后往下,落到实处。他在这位可怜的母亲的肩上拍了拍,聊以安慰,“我们谁都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
戚美菱似乎想说什么,被应煦抢了个先:“另外一个孩子呢?”他犹豫片刻,喊不出「妈妈」,也喊不出「应夫人」,只能避开戚美菱的目光,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指。
“另外那个孩子,他现在怎么样?”
他很在意这个问题。这在戚美菱的意料之中。她不希望她的孩子以为自己只是锦上添花,她急切地回答他说:“星河他已经知道情况了,他会搬出应家,我们会让一切复原。”
应煦讶异地抬眸,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有钱人不是应该两个都要?
怎么会……
应秋实似乎看穿了应煦的所思所想,他说:“星河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也很赞同他的想法——我们两家都只生有一个孩子。
既然说要复原,我们认回了你,自然不能再夺走星河,让你养父家无后。小煦,星河的去留你不必挂心。我们之间空白了二十一年,接下来应该是我们一家三口相处的时间。”
这无疑是最好的处理。
应煦清楚,他们是在照顾他的情绪,考虑他的处境。
可是,他们仍然亲昵地称呼那孩子为「星河」,他们当初准备赠予他的名字,现在是那孩子的。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一年,他们有着同样的想法,同样的态度,有着表示一家三口的称呼——我们。这份感情,这份羁绊,也能随着「复原」被他取代?
二十一年的空白,二十一年的不同的人生,是说交换就能交换,说复原就能复原?
应煦深吸一口气,抬眼往窗外望去。一排排低矮的房子被抛在车后,昏黄的灯光在车玻璃上忽明忽灭。应煦看到了他的家,黑洞洞的窗口轻悄悄地镶嵌在夜色中。他说:“我到了。”
他结束了这个话题。
车子平缓地停了下来。
应煦下车,在关上车门之前,他对上戚美菱殷切的目光,低声说:“我想,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再好好想想。等我想好了,我会给你们电话。”
应煦从不食言。
是夜,他洗去一身疲惫,卧倒在床的时候,仍然挂心这件事。脑子里好像熬了一锅粥,咕咚咕咚地唱着,在热气里翻滚着,他什么也想不明白。但是他想,冷静一下总归没错。不止是他,他的亲生父母今晚其实都不是很冷静。
他们当然可以冲动地认下他。
然后呢?
他们所有的问题都要交给生活。
而生活从来不是一个慈善家。
应煦又翻了个身,抬起一条手臂挡住了眼睛。眼前按出了一块块斑斓的色块,手臂沉沉的,压上去的凉意却缓解了应煦眼角的灼烫。他长舒一口气,开始尝试入睡。
意外的,他疲倦的精神很快拉他进入梦乡。
迷迷糊糊中,他隐约想起,他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做……
唔,算了,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与此同时。
银灰色的卡宴在市中心的大街上驶过,道路两旁的霓虹灯努力探进车窗,描摹着男人俊美却阴沉的面孔。张旻坐在副驾驶上,大气都不敢出,魏连霄刚刚挂了老魏董兴师问罪的电话,此时正气不顺呢,他可不敢往枪口上撞。
车内静悄悄的,竟连音乐也无,紧张的气氛便在无声中发酵。
好在漫长的车程顺利抵达终点,张旻松了口气:“魏总,景江华庭到了。”他「啪」地一声解开安全带,伸手碰触车门的时候,被魏连霄沉声喝止。
“等等。”
魏连霄坐在车后排,车里没开灯,张旻循声看去,只能在黑暗中看到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魏连霄两只手搭在腿上,交叠的手指间流溢着灯光,往上能看到他西服挺括的线条,那是一个极不放松的坐姿。他的脸藏在暗处看不分明,但是那紧绷的下颌,不见一丝笑意的唇角都透露着他的不快。
他刚刚把手机锁屏。
微信里没有应煦的新消息。
“张旻,我吩咐你的事情你都照做了么?”
这兴师问罪的语气让张旻一个激灵,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汇报:“魏总,您明天的饭局已经安排妥当,给余先生定做的西服还在制作中,听设计师的意思……”
“我没问你这些。”魏连霄不耐地打断他,“应煦的亲戚有动作了么?”
张旻愣了愣,被魏连霄警告的眼神锁住,才回过神来:“我照您的吩咐联系了应先生的几个债主,他的表亲这次悉数拒绝了,只有他二伯母满口答应,后来听她回话说是闹到应先生打工的奶茶店里去了,闹得很难看,让他大丢脸面。”
张旻据「实」相告,他怎么想象得到,应二伯母会为了顺利拿到酬劳隐瞒事实?
魏连霄听了这话也没露出满意的神色,反而皱起了眉:“付她三万块钱。”
“是。”
沉默片刻,又听魏连霄说道:“人到中年还学不会与人为善,这可不好。张旻,安排人去偶遇那个女人,让她吃点教训。”
“是。”
不是,花钱请应二伯母给应先生难堪,然后又花钱请人给应二伯母难堪,这图什么?
张旻不懂,但他知道,魏总的心思不需要他去猜测,他只要做好分内的事情,拿好应得的薪水就够了。一个打工人管那么多干嘛?他辛苦一年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买景江华庭一平米呢,有这个时间吃老板的瓜,不如早点回家睡觉,养精蓄锐,明天继续给老板鞍前马后。
车子交给张旻开走,魏连霄上了楼。
指纹锁打开的时候,余逸的声音随之响起:“魏连霄,你回来了。”
他似乎有了变化,会像这样等待他,迎接他。
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他还是叫他「魏连霄」,用他清清冷冷的嗓音,好像他是无足轻重的人,和张旻,和陈杰没什么区别,甚至不如他的老师,他的师兄,他对他们的称呼里至少贴了一个身份的标签。
但他不动神色:“小逸,你怎么来了,等我很久了?”
他们没住一起。
余逸说他还没做好准备。
但是魏连霄给他录入了指纹。
他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来,他都会对他表示欢迎。
余逸站在门边看着魏连霄脱鞋,他站得笔直,像一株怒放的雪莲,始终没有替男朋友拿一下拖鞋的意思。他向来是这样,完全不解人意,不擅长讨好。魏连霄早就习惯了他的脾气,弯腰换鞋,听余逸说话:“我等了你三个小时三十二分钟。”
他像是在陈述事实,又像是在和时间较真。
魏连霄被他取悦。
三个小时三十二分钟。
这大概算得上他的大获全胜。
余逸很少会等待他,他总是沉浸在颜料铺陈的世界里,难以自拔。
“今天这么乖?”
魏连霄语带笑意,凑上去吻了吻他的脸颊。
冰冰的,软软的。
“冷不冷?”
他的声音里满是疼惜。
余逸答道:“不冷。”
他像推搡一只热情的大狗,把魏连霄推开一些:“我今天完成了一幅画,一副我很满意的画,你要看么?”他的语气依旧冷淡,却藏着魏连霄能听得出来的欢欣。
他的欢欣是为了一幅新画。
他会花三个小时三十二分钟等他,也是为了让他看画。
魏连霄嘴角微扬的笑意一寸一寸僵住,又一寸一寸坍塌,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吹散他眼里的温情,他攥紧了拳头,那是发怒的前兆。但他忍住了。他想起上次的不欢而散,最后是余逸来找他道歉,向来感情淡漠的他,在那一天红了眼眶。
他好不容易把他盼回来的。
他不想看他哭。
魏连霄的胸膛猛烈起伏几下,忍住焦躁:“小逸,我今天很累了,我们明天再看画吧?你先陪我睡一觉,好么?”他用着商量的语气,努力把姿态放低,换来的却是余逸的拒绝:“老师明天要带我去采风,师哥说早上八点接我过去,我今晚要回家。”
他说话总是那样无情,根本不留余地。
魏连霄仿佛被泼了一桶冷水,胸膛里燃烧的怒火都化成了灰,他连生气的心力都没了,只道:“既然是这样,你走吧。画你带走,我对绘画欣赏不来。”
余逸眨了眨眼睛,去牵他的手:“可我想把它留给你,你会喜欢的。”
他难得主动示好,魏连霄却高兴不起来。
他会喜欢?
不,他不喜欢!
他永远也不会喜欢!
“那就放在这里吧。”他听见自己用放柔的声音说,“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家,明天要早起,别耽误了睡眠。”哪怕心怀芥蒂,他还是忍不住关心他。
余逸被他敷衍了过去,他点了点头,走向玄关,换上鞋子,对魏连霄说了一声「再见」,便毫不犹豫地关上了门。
很快,门外传来电梯开门的声音。魏连霄闭了闭眼睛,又缓缓睁开,他在余逸先前所指的地方找到了那幅画,没有打开,直接在洗脸台前烧了它。
火苗窜了起来,黑色的灰烬弄脏了白瓷。
火光在魏连霄的眼底跳跃,他突然犯了烟瘾,借着烫手的火给自己点了支烟。烟吸完,画也烧完了。他把残留着余温的灰烬收进垃圾桶,随后嗤笑一声:“魏连霄,你这算什么样子?”
他垂眸,划开手机,微信里满是合作信息,唯独少了他期待的消息。
余逸不喜欢用微信,他不喜欢社交,不喜欢聊天。
而应煦,他应该正难受着吧。
魏连霄畅快地笑了起来,他想,他有什么好失落的?
他可是魏连霄。
只有他让别人后悔的。
对余逸,他舍不得。但对应煦,他不会心软!
“呼,呼,呼呼。”
应煦从睡梦中惊醒,鬓角已经被汗水浸湿。他张开双眼,怔忪地望着天花板。天还没亮,看不出是什么时间,黑暗里只听得见他渐渐趋于平稳的呼吸。窗帘被他拉得紧紧的,透不进一丝亮光。
无声的黑暗中,他缓缓闭上了眼,好像在渴求着重回梦乡。
然而,他不能遂愿。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只让他更加清醒,这无声的黑暗也变得更加难捱。
应煦只能认输,他复又张开眼睛,用汗湿的手摸索到卧室的开关,给房间点亮了光明。在开灯的时候,他不慎碰到了床头的全家福,那是他十八岁那年照的。
他心中一动,从床上坐起,拿起照片细细地看。
十八岁,他高中毕业,正是怀揣梦想,展翅欲飞的时候。他明亮的眼睛被框在了相片最中间,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一家人温馨美满。
今夜,他梦到了他们。
他已经好久没梦到他们了。
他的手指拂过爸爸爽朗的笑脸,想问问他一向豁达的爸爸,碰到这样的事情他该怎么做。
然而爸爸只是笑着,他的笑容温暖而有力量,却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他又把目光移向妈妈,妈妈是个火爆脾气,平时打他骂他从不含糊,但在他因为牙疼嚎哭的时候,她也会心疼地陪他哭。
要是他认了那对夫妇,他们会难过么?
不,不会。
他们都是极明事理的人,也是极重感情的人。
那要是他们还在,会乐意这段关系复原么?
应煦把目光放远,想得痴了,倏忽一笑。应二伯母总说他掐尖好强爱算计,说他像极了他妈。说得倒也没错,按照妈妈的性格,应该是赞成他认回亲人的。但不是复原,而是结成没有血缘的亲戚——从此他和那个叫应星河的男孩就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了。
「咚」一声闷响。
应煦把照片扣在怀里。
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心里狠狠唾弃自己。
其实不是妈妈想他认回亲人,是他自己想吧?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亲生父母展现了足够多的美好,让他蠢蠢欲动,心生渴望。
应煦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坐到有点冷了才披上衣服。他满腹心事,再睡不着。把照片放回床头柜上,又把手机拿起来,只见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凌晨四点二十八分。百无聊赖地点开手机,没想到微信消息里竟有一个小红点。
是迟晏。
应煦瞪大眼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什么!
他答应了下班去看迟先生的!他们做了约定,他给迟先生带去柑橘柠檬水,迟先生给他腾出陪床,然而……被认亲的事搅乱了头脑,他竟然爽了迟先生的约,完全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应煦顿时慌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他连忙点开迟晏的对话框,顾不得去看迟晏的消息,先打了一段回复解释自己爽约的事。消息发了出去他才反应过来,现在凌晨四点钟,他这是扰人清梦呢!
顾不得懊恼,应煦点击撤回。
伴随「您撤回了一条消息」的系统提醒,同时跳出来的还有迟晏的消息。
“这个时候就醒了?看来我的晚安祝福没有奏效。”
应煦:!!
迟先生竟然也醒着么?!
“早上好,小煦。”
又一条消息跳出来。
“现在说「早上好」似乎有些太早,但我希望在新的一天,你能把烦恼清零。”
应煦顿住。
迟先生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是了,他说应夫人是他的一位长辈。是应夫人请了他做说客么?
应煦只想到这里就赶紧打住,他不能这么想,这是看轻了迟先生,也看轻了他的……妈妈。
“怎么不说话?我猜错了?”
“亏我给你找好了理由,原来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不是因为心情不好?”
原来是猜的。
应煦看着对话框里新跳出来的回复,笑容重新爬上他的眼角眉梢,他抱住手机,正要回复,对话框里又冒出一个白色的气泡。
白底黑字,简简单单,又十足撩人。
“你自己说说吧,该怎么罚你?我的小、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