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永日之崖>第33章 众生苦

  两天之后,林姨坐在轮椅上,在沈苗的陪伴下来了店里。

  那晚从医院回来之后,魏暮便没再去过,沈苗在第二天一大早便接林姨回了家,他去也见不着人了。这两天他自己一个人待在店里,仍是大清早便打开店铺,将地面柜台全部清扫一遍后等待顾客光临,傍晚夕阳落山之后关上店门,卖出去的钱全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柜台里面的抽屉里。

  现在林姨终于又回来了,却不是为了撑起这个店,而是收拾东西关门。

  沈苗并非不通情理的人,怨归怨,在医院陪床的那天晚上,她看了很久林姨憔悴的睡颜,第二天一早回家的路上,突然就松了口,说回去之后将家里的储物间腾出来,给林姨放她的那些东西,今天两人过来便是这个目的。

  这天的天气仍旧不是太好,虽然没有下雨,但云层发灰,没有太阳,是个阴天。沈苗在里面收拾,林姨坐在店门口,叫住了魏暮,说:“让苗苗收拾吧,你别去了,咱俩再说说话。”

  魏暮搬了个小板凳,在林姨的轮椅旁边坐下了。

  他们并排坐在店门口,看着外面熟悉的街道,和街道上来往的人与车。

  过了一会儿,林姨说话了,有些歉疚的模样:“对不起啊小暮,之前跟你说,你想在这干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这才没几天过去就食言了。”

  魏暮摇头。他坐得低,和林姨说话要仰起视线:“您别这样说,如果不是您让我在店里干活,这些天我都只能睡在大街上。”

  “那之后呢?”林姨关心地看着他,“之后你要去哪?我本来是想将钥匙先留给你,让你有个能住的地方,想走的时候再走,但是……”

  她的语气像是叹息:“走吧小暮,别再在这里待着了。咱们都回各自的家里去,别再想了。”

  沉默了片刻后,魏暮点了点头,说:“好。”

  林姨笑起来,像是放了心,又像是很难过。她和魏暮都在这里待过、等过,现在又都准备离开,走的时候谁都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忽然抬手朝街对面指了指,魏暮顺着看过去,是一家数码店。

  “以前那里还是一家母婴店,那天我下班后从幼儿园接了小树,我们一起回家,走到这里的时候我想起来家里苗苗的奶粉快喝完了,就想带着小树跟我进去买两袋。”

  “他不肯跟我进去,非要留在外面,原因是先前他在路上跟我说,幼儿园有个小朋友穿的毛衣是妈妈自己织的,胸前还有他最喜欢的米奇,他想让我也给他织一个。我那时候每天都忙得要命,手也笨,从来没织过东西,就没答应他,他因此生了我的气。”

  “我想着不进去就不进去吧,就那么几分钟也出不了什么事,可就那么几分钟,就那么几分钟……我好像听到他叫了一声妈妈,也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但出来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我的小树……”

  林姨的声音颤抖,她看着远处那家数码店,像是穿透了久远的岁月,看到了很多年以前的那个秋天,梧桐树叶落了满地,沈树穿着一件黑色带帽的外套,气鼓鼓地在树底下站着。

  “这人间最易懂的道理是谁离了谁都能活,但怎么活、活成什么样,又有谁知道呢?”她闭上眼,最后一句话像是从心底叹出来的,带着无尽的苦意,“我这一辈子……”

  魏暮看着她,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从衣服兜里掏出来个什么东西,放进了林姨手里。

  林姨睁开眼,那是一个小木雕,没什么特殊的装饰,上面只有三个人,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偎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

  林姨看向魏暮,魏暮说:“之前做那个木雕的时候剩了些料,这两天我没事的时候就雕了这个小的。”

  他虽是做完了,但其实是有些迟疑要不要给出去的,林姨已经决定关店离开,也许之后可以彻底解开这个心结,然而听了那样一番话,魏暮意识到有些人有些事是刻进骨髓的,只能随着生命的逝去消亡,其余什么都无法将它们剥夺。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希望给林姨更多一点念想。

  林姨的视线挪回到手中的木雕上,她举起来,仔细地看着它,神情温柔,说:“真好看。”

  “小暮。”她忽然喊魏暮的名字,回头看向他,轻声说,“林姨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以后到了其他地方,能不能帮我看着点,有没有长得像我儿子的人?”

  她的一只手抬起来,像是在空中无所依傍似的,停了片刻,颤颤巍巍的,落在她自己的脖颈上,声音很轻,却又重得如同承载了这一生的思念,哽咽道:“他这里,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魏暮喉头也发紧,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好。”

  林姨像是放了心,继续看向手中的木雕,那上面的三个人偎在一起,亲密无间,生长在同一块木头上,永远不会分开。

  一个小小的后备箱带走了二十多年间林姨积攒的牵挂,魏暮站在店门口看着她们离开,林姨的手从后车窗里伸出来,一直到很远还在和他告别。

  来的时候,魏暮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十几天过去,他的东西竟也收拾出了一个小包。

  归园落了锁,卷帘门林姨不肯降下来,因为会遮住玻璃上贴的照片,魏暮抱着包在店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坐了一会儿之后,他扭头去看店里的东西,透过玻璃一样一样地看过去,最后视线落到挨着玻璃门的那个矮矮的书架上,最开始时他就是因为这些书才第一次走进了归园。

  不知道在外面坐了多久,周围起了风,魏暮又看到了那个小女孩,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叫棉棉。她这次没有穿那条漂亮的公主裙,板着一张小脸坐在三轮车前面。

  老人停下车,把小女孩抱下来,让她自己在旁边玩,她去收拾路边垃圾桶里的垃圾。棉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见了魏暮,她显然还认得他,朝这边走了过来。

  魏暮笑了一下,问她:“今天怎么没有穿公主裙?”

  女孩看起来还那样小,却已经学会了皱眉头:“我不喜欢裙子了。”

  魏暮有些意外:“为什么,不是妈妈给买的吗?”

  “我也不喜欢妈妈了。”

  她说得气鼓鼓的,眼圈却红了,两只小手胡乱地在脸上擦了几下,像是想要忍住,最终却是失败了,她放声大哭起来:“我不喜欢弟弟,我讨厌他。”

  魏暮有些无措,不知道怎么两句话就惹得她哭了起来,这时小女孩的奶奶听到动静也快步走了过来,一边牵她的手,一边呵斥道:“哭什么!你妈在外面打工,又不是一直不回来了,这次是你弟弟病了,她和你爸才没法回来给你过生日,这都几天了,至于动不动就哭吗?”

  她拽着小女孩走了,只是这次没再让棉棉单独坐在旁边车座上,而是将她揽在了怀里。

  三轮车也渐渐地开远了,魏暮一直看着,很久之后才收回视线。他从路边走过的人身上一个个扫过,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巨大的难过,这难过不只是为他自己的,而是关乎更加宏大的生活、命运。这样的想法很自不量力,像是蜉蝣悲悯亘古的天地,但他无法控制地想,大街上走过的那么多人,有几个是内心没有苦楚的呢?

  他想起了一个已经被用得滥俗的词,众生皆苦,紧接着,又有另一个词闯入他的脑海中——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