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三岁, 但团团是柔软的,清新朝气,因为有足够的安全感, 他的性格也开朗活泼, 无论是在孩子还是大人之间,都十分受欢迎。
虽然路桥和苏釉为他准备的衣物不算奢华, 但每件都是干净整洁的。
任何人看到团团第一眼,都会意识到, 这是一个被照顾的十分好的小孩儿。
可苏釉不一样。
他身上的衣服都很小了,秋天天凉, 系了扣子就紧绷绷的,裤子更是短了一截, 露出一截细瘦的小腿来。
那些衣服上都有着不算很深的陈旧污渍, 但他的手和脸却都清理的干干净净,黑发柔顺地覆在额头上。
这样的衣服……
以路桥做了几年超级奶爸的经验来讲, 应该是苏釉春天的衣服。
小孩子长得快,一般春天的衣服秋天就没有办法再穿了, 他这样穿在身上,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是,家里特意买了很大的号码,另外一个则是,这个孩子是真的营养不良, 所以比同龄的孩子长得都要慢一些。
路桥看到苏釉的时候, 他正沿着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旧街小道一步步从远处走过来。
夕阳将他小小的身影投在身前,拉得又细又长, 他怀里抱着一包几乎赶他半个身体还长的挂面, 眼睫低垂着, 目光像是无意识地落在了那道影子上。
路面坑坑洼洼,偶尔还有积水,秋天仍有苍蝇在那些污水上飞来飞去……
偶尔有追逐嬉闹的孩子跑过,他就默默地靠到一边去,离那些孩子更远一些。
车子在他身侧停了下来,路桥将书包随手一扔,利落地跳了下去。
苏釉像是被吓到了一般,一双乌黑的眼睛抬起来,抿着唇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少爷。”周叔也下了车,有些讶异地看着路桥。
刚刚路桥让他停车的时候声音就有些不太对,此刻,他看着面前这个小豆丁的眼神就更是复杂。
那眼神像是很深邃,也很奇异,周叔没办法形容出来,但却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
路桥稳了稳心神,然后才像是怕吓到面前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蹲了下去。
他的目光十分柔和,带着笑意,甚至让周叔愣怔了片刻。
这种目光,在他看来,根本不像一个十岁孩子该有的目光。
因为那目光过于成熟,又海一般,带着无条件的宽容,好像无论对方做了什么,他都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心生责备……
如果路桥不是一个小孩子,而他对面还只是一个小豆丁的话,周叔甚至会怀疑,将他们少爷目光填满的那东西……
是爱意?
“你好。”他听到路桥轻声问,“你是苏釉,对吗?”
那孩子没说话,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装满了戒备,他安静地看着路桥,悄悄将自己怀里的挂面抱紧了些。
路桥温和地看着他的眼睛,和那双因为紧张而悄悄收紧的小手,心里一时变得酸涩难言。
这是他从未看过的眼神。
曾经,他在寻找苏釉的那些年里,知道了苏釉的许多过去。
他以为自己已经知道的足够多。
可现在,苏釉只是刚刚出现在他面前,甚至于,他连一个字儿都还没有说……
他却已经明白,他过去知道的那些不过都是些皮毛。
路桥是从未见过苏釉对他这样心存戒备的样子的。
最初进入路家时,他对他肯定是有戒备之心的,只是那时候他刻意将这些情绪掩藏了起来。
后来,他们彼此心生情愫,他对他的那些戒备便自然而然地散开了。
再后来,他们终与熬到彼此携手,苏釉在他面前,有的便只是十足的放松与自在了。
……
此刻,面对着这双熟悉眼睛中的戒备之色,路桥的心脏犹如被什么剜掉了一块般,疼的微微收缩。
但他面上依然维持着那份柔和的笑意:“别害怕,我是张朋的朋友。”
张朋这个名字是他随便编的,毕竟旧街这么大一片,苏釉不太可能知道每一个人的名字。
“我听他说过旧街的情况,”路桥继续说,诚恳地看着苏釉的眼睛,“所以想资助几个旧街的孩子读书,今天是我第一次过来。”
“读书?”苏釉的眼睛蓦地一亮,声音无比稚嫩,但他并没有多问,而是小心翼翼地道,“所以,你不是来抢我面条的吗?”
路桥怔住了,嘴唇开合了好几次才终于艰难地发出声音:“有人抢你的食物吗?”
苏釉点了点头,嘴唇抿紧了,将怀里的挂面抱得更紧了些。
“我不抢你的东西。”路桥立刻说,又问,“你家长在家吗?如果方便,我想见见你家里人,谈谈我们资助你读书的事情。”
正常逻辑上,他应该会说需要先和家长谈一谈,看符不符合他们的资助条件。
可苏釉听到“读书”二字时,眼睛里的亮光刺痛了他,他不想让他猜测,不想让他有任何的不确定,他要他从此刻开始就知道,会有人帮助他。
他笑了笑,“有了我们的资助,就可以为你选比现在更好的幼儿园,将来也可以到龙大附小读小学。”
“幼儿园?”苏釉小声重复了一遍,“没有幼儿园。”
这句话有些没头没脑的,路桥愣了会儿,还是周叔提醒道:“他可能没有念幼儿园,幼儿园不是义务教育,有些家长为了省钱,就跳过幼儿园直接读小学。”
苏釉闻言,偏头看了周叔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好像每多知道一点,路桥就更窒息一点,他顿了片刻,问道:“爸爸今天在家吗?”
“爸爸?”苏釉垂下眼睛,声音很轻,慢慢摇了摇头。
爸爸大概又去喝酒了,他最近总是喝酒,有时候好不容易回来,可却醉到苏釉说什么他都听不到。
不过那还是好的,至少他还回来。
可最近,他渐渐开始不回家了。
昨天晚上也是,苏釉等了他很久,一个人很害怕,眼睁睁看着窗户亮了才敢睡觉。
他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可爸爸还是没有回来。
因为没有续费,家里的电早已断了,冰箱里一点食物都没有,连最后一根面条也在昨天被他吃完了。
他硬撑着,可直到太阳都快落山了,爸爸还是没有回来。
他太饿了。
即便上次自己出来买面时曾被那几个孩子拦住,将面抢走都洒在了地上,他还是取了爸爸留在家里的十元钱,去了外面的小卖部。
出来前他也曾想过,如果再遇到那天的事情,就算他的面真的又再次被洒了或者踩了,他也可以试着看能不能捡一点回去。
他没想到会运气这么好,可以遇到面前这个大哥哥,更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读书上学的机会。
那一瞬间,他喜悦极了,甚至觉得生活还是很好的。
除了盼爸爸妈妈回家外,他小小的世界里又多了一项希望。
“真的可以上学吗?”他问,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不敢置信的喜悦。
但他很快又摇摇头,唇角抿出无比失望的线条来:“可是爸爸不在家。”
“没关系。”路桥立刻说,“等周末我妈妈还会过来一趟,到时候会和你家里人商谈这件事情。”
可苏釉还是很担心:“如果周末他还是不在家呢?”
他沉默了下,“爸爸经常不在家。”
“没关系。”路桥刚要继续往下说,就听到苏釉的肚子发出一阵很响的空鸣声。
他抿了抿唇,试探着问苏釉:“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到你家里吗?我也饿了。”
苏釉毕竟才三岁,对很多事情似懂不懂。
许许多多的事情,根本没有人对他讲过,更没人教他,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自己一点点摸索着来的。
就比如刚开始他对路桥的戒备,是因为他怕他和别的小朋友一样抢他的东西,打他,或者骂他……
也因此,听到其它孩子的嬉闹声,他才只敢溜边走。
他太小了,还谁都打不过,而他背后,也没人保护他。
即便他才三岁,可生活的残酷,还是让他明白了这些道理。
他犹豫了片刻,觉得让想要帮助自己的人进自己的家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尤其这个好看的哥哥肚子还饿了。
他点了点头,可脸却还是有些难为情地红了。
因为他只有一把面条。
爸爸只在家里留了十元钱,虽然他还剩下几元,但他不敢随便乱动那些钱。
如果爸爸一直不回来的话,那些钱可能需要支撑他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
周叔听着两个孩子的对话,忍不住愣了一下。
看路桥起身,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小豆丁一只和脸颊一样苍白的小手,他刚要出声,就对上了路桥的视线。
路桥那一眼很沉,让他不自觉就闭上了嘴,恭恭敬敬地站直了身体。
路桥没说话,只目光不动声色地往不远处的菜店扫了一眼,便跟着苏釉往前走去。
周叔迅速去菜店买了些蔬果肉蛋,又捎带了些熟食,然后才去追那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那两道身影并没有走远,正站在一栋居民楼前和几个小孩子说话。
周叔本以为是遇到了小豆丁的邻居,走近了才看到路桥手里正捏着一个孩子的手腕。
他自幼就练习击剑,虽然年龄不大,但腕部力量却又狠又稳。
此刻,那个孩子已经被捏得扁着嘴哭出了声。
“我骂他关你什么事儿?”那个孩子大概五六岁的年龄,“他就是没娘的孩子,我说错了吗?”
“你有娘,”路桥说,“怎么还没个没娘的孩子懂事儿有礼貌。”
那个孩子嘴巴张了张,脸涨红着被噎住了。
“记住,”路桥说,“没妈不是他的错,但如果你再这样欺负他,那就是你的错,你的老师应该教过你吧,犯了错就要立正挨打,就要受到教训……”
“如果有下一次,”路桥慢慢说,声音虽然还带着童稚,可语气却很沉,连周叔这么个成年人听了都忍不住发汗,“你付出的将是这条手臂。”
大约他说话的时候手上又用了力,那个孩子疼的脸都泛了白,脸上更是涕泪横流。
其它几个孩子也被镇住了,畏畏缩缩地缩在身后,一个都不敢上前。
“我不敢了。”那个孩子终于服了软,哭着说,“真的不敢了,你快放开我。”
路桥慢慢地松了手,见那孩子要跑,又呵住了他。
“向他道歉。”他沉声说,握着旁边脸色煞白的小豆丁的手。
那孩子只得转过身来,一边揉自己的手腕,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含含混混地对苏釉说,“对不起。”
苏釉没说什么,只是薄薄的唇角抿得极紧,握着路桥手的那只手也不自觉收紧了。
那只手那么小,那么软,几乎能被路桥的手整个儿包在掌心里。
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后来竟被生活逼得那么冷硬那么狠绝。
路桥心头颤了颤,不自觉也收紧了自己的手指。
其实,这些骂人的话苏釉早就习惯了,甚至更难听的他也不是没听过。
毕竟他那么小,根本没有任何办法保护自己,谁都可以欺负他。
而在旧街大部分人的眼中,这样的环境下,他这样的孩子只是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其他的事情,发生什么都算正常。
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没有人有时间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毕竟,只要受委屈的不是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但习惯也并不是最初就有的。
最初,妈妈离开的时候,苏釉听人这样骂自己,还会含着泪争辩,说妈妈一定会回来。
但是已经好几个月过去,妈妈连样子都快在他心里模糊了都还没有回来,他终于默默接受了自己已经没有妈妈的事实。
再后来,别人骂他,他也已经不再争辩,因为争辩往往会带来那些孩子的毒打。
而最后,他遇到那些人,或者听到那些带着笑的骂声,就想把自己缩进角落里……
他其实也会幻想,幻想自己有一天可以变得很强壮很有力量,让任何人都不敢欺负自己。
但那对现在的他来说太遥远了。
苏釉确实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笑骂与欺凌,可是,当这样一个陌生的哥哥站住来保护自己的时候,他的委屈却翻江倒海地翻滚起来。
妈妈不要他,爸爸现在就经常不回家,将来可能也不会再要他,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害怕。
别的孩子都读幼儿园了,可是他没有,因为爸爸没有给他报名,也因为幼儿园会收费。
他很想去,但是却不敢说,害怕说了爸爸就真的不再要他。
他偷偷揉了揉眼睛,握着路桥的手往前走,走进黑洞洞的居民楼里,上到五楼,打开自己的家门。
房间很小,笼共大概只有五六十平,但又分成了两室一厅,所以客厅看起来就更小。
大约苏怀民和洛颀结婚的时候也置办了点家具,房间对着门的地方放着一张三人的小型沙发,米色的,可能因为缺乏打理,已经蒙上了一层蒙蒙的灰。
沙发前放着一个小型的茶几,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
苏釉进门后就放开了路桥的手,迅速跑到沙发边,将沙发上放着的东西收拾干净,让路桥和周叔坐。
路桥看到,他小小的手里握着的,是几张破旧的卡片,还有一个断了腿的木头人。
大约也是捡来的。
“哥哥坐。”苏釉乖巧地说,又仰起脸来看着周叔,“叔叔坐。”
他将刚放在茶几上的那捆面条重新拿起来,“我去做饭。”
“我去,我去。”周叔立刻从小孩儿手里将面条接过来。
这种面条是村里或者下面小作坊里用机器压出来的,很便宜,周叔已经许多年都没有见过了。
“可以吗?”苏釉像是有些不太确定,“我看别人家都是主人做饭的。”
他那么小,说这样的话有些怪异,又让人无比心酸,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可以。“路桥轻声说,嗓音忍不住有些哽咽了,“别人都是大人,可你是个孩子。”
苏釉浓密的睫毛上下扇动了几下,随即便乖乖坐在了路桥身侧。
天快黑了,家里就更暗些,路桥刚要起身找开关,就听周叔在厨房里叫了一声:“少爷。”
“我去说句话。”路桥对苏釉说。
苏釉乖巧地点点头,双脚在空气中荡了荡,他似乎没发现房间里的暗淡,又好像早已习惯了这种光线。
路桥进到厨房,刚一过去,就看到周叔紧皱的眉头,以及厨房角落里,两扇门都敞着的空荡荡的小冰箱。
“少爷。”周叔往外看了一眼,暮色中,那个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买了这么多东西估计也存不住,他们家里已经断电了,冰箱里一口吃的都没有……”
路桥微微垂着眼,周叔看不清他眼里的神情。
“是什么人这么狠心,就丢一个孩子在家?现在这么大的孩子,哪个不是捧在手心里的?”周叔轻声道。
是啊,路桥忍不住想。
这些人可真够狠心也真够没有担当的,这么可爱乖巧的一个孩子,他们怎么就忍心这么作践?
路桥以前不是没来过旧街,知道这里的人过的大都过的很一般,很大一部分可能都很贫苦。
他更知道苏釉以前过的不好,但都是听别人说,可此刻他却无比清晰地知道,亲眼看到和“听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听说时一样是心疼难过的,是愤懑的,是恨不得将所有的爱都给他以填补他人生空洞的……
可亲眼看见,却心如刀绞,痛彻心扉,几乎不能思考。
他外公一生行善,捐助了无数家养老院,疗养院,孤儿院……
他母亲更是跟着他外公一起,打理着日常的事务,帮忙筹备善款。
但他们帮助的大都是没有劳动能力和失去劳动能力的儿童和老人。
直到到了路桥这里,在他们的基础上,他更是大力发展商泰,扶助下游企业。
因为,无论哪一家企业都并仅仅只是一家企业,它们还承载着许许多多人的生存问题。
企业里的员工大都正值壮年,而他们背后也大都有着需要他们抚养和赡养的孩子与老人。
即便他明知道,苏釉的父母可能是从根底就坏了,可是他还是常常幻想,如果苏怀民和洛颀曾经生活稳定一点的话,说不定苏釉的童年不会那么苦。
所以他拼了命去为更多人创造好的生存条件,竭力避免会有更多个无助的小苏釉产生。
可是现在,他来了,他亲眼看到了。
他不再对苏怀民抱有任何幻想,他想要亲手把幸福给这个孩子,给这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让他在他眼下一点点幸福地长大。
忘记他三岁前,或者今天前,所遭受过的所有的不幸。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啦,感谢大家等待,本章同样会有红包掉落哦
小桥其实一直都知道苏怀民和洛颀从根里就坏了,但寻找幼幼的那些年里,他总是因为心疼幼幼的遭遇,而幻想他会有不一样的童年,并不是真的对那些人抱有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