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寻山>第16章 今晚留下?

  季维知浑身一僵。他的胸前突然多了温暖的触感,硬质的金属钥匙滑进前襟口袋。

  “回家……”

  季维知的鼻子酸酸的,这时候哭未免太没出息,他试图忍:“之前好多次,我都想回家。”

  在许多挨饿受冻、被虐待嘲讽的夜里,他无数次想回家。可梦里喊的人远隔千里,哪里又有他的家呢?

  盛绥掌心一紧,指甲都快掐进肉里,留下浅浅的月牙印。

  “对不起。” 二爷数不清第多少次道歉。

  季维知快步走开了。这里的回忆如此温馨,梦一样,季维知只想好好做梦,不想沾半天不开心,哪怕长醉不醒。

  他打开紧锁的门,进入与七年前别无二致的卧室。

  不大不小的屋子,天花板上画着许多星星和坦克,左边书柜里摞着高高的书,书桌上摆着两个杯子。因为当初小小的维知领地意识也很强,不让盛绥碰他水杯,盛绥在别院待得时间又长,总不能不喝水,只好买了两个。

  季维知环视这一切,眼眶又湿了,努力缓了缓情绪,走到书柜边。

  “这是你送我的第一本书。” 季维知憋着眼泪,抽出红色封皮、边角已经泛黄的书,“离开别院后,我买了本一模一样的。”

  盛绥也有些动容,声音不大稳:“你自己还买了一本?”

  “我刚进军校那会战场形势不好。师兄们在前线拼命,庙堂上斗来斗去,搞得大家心情都很低落。但每每苦了、累了、受伤了,我就能想起扉页上的寄语,一下子什么烦心事都忘了,只觉得,就算你走了,可还在跟我看同一个太阳。”

  盛绥蓦地睁大眼。他没想到自己随手写的一句话,会让年轻人记这么久。

  季维知翻开第一页,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笔笔入里。

  [万事殊途,但此道不孤。]

  “所以,后来不管外人怎么评价你,我都不信。” 季维知的眼眶还是红的,但情绪已经跟刚才截然不同,“我知道,能写出这句话的人不可能是什么‘走狗’‘奸商’。”

  盛绥的手在暗处攥紧了拳头。

  季维知说着顿住,顺手摸到书柜旁挂着的靶子,“这个是你第一次教我练枪时用的吧?”

  盛绥被他刚刚的话惹得失神,还没缓过劲来,听到人喊赶忙应道:“嗯?对。”

  季维知叹口气,悲喜不明地说:“回忆还真是多。”

  这话也不知是苦是甜,盛绥没敢接茬。

  “这个呢?你看过吗?” 季维知又从书柜最里面取出蓝色的笔记本,在盛绥眼前晃荡。

  盛绥摇头:“没有。”

  季维知不信:“一次都没翻开过?”

  “这是你的日记。我记得你当初写日记都偷摸着,最忌讳被我看了去。”

  季维知低下头,说不清是遗憾还是释然:“我不让你看,你还真不看了?”

  “不然呢?”

  “没什么。” 季维知又环视了一周。

  他看到碎成两半的镜子,大概是从废墟里抢出来时没保住;还有是否还能用的留声机,当初他爱听《天涯歌女》,盛绥就用这首曲子教他跳交谊舞;书柜最下边还有被他拿小刀刻过的痕迹,那是他不想背公式时在那留下的小抄……

  季维知忽然忍不住了,紧咬着嘴唇,倔强又难堪地红了眼,“你花那么多力气找回来这些,为什么。”

  盛绥哪受得了他这副样子,手忙脚乱地找手帕,然而摸遍全身也只找出一条。

  他并不想把它给出去。年轻人眼尖,伸手抢了过来。

  那素帕上用黑线绣着歪歪扭扭的 “季” 字,一看就好些年头了。

  季维知哭得眼睛都花了,模糊地眯起眼,说话一顿一顿的:“你看,这是我十五岁那年清明节给你的手帕。”

  “……”

  季维知紧锁着眉头,憋泪,又憋不住:“你连这都留着,说明你是记得的对吧?”

  盛绥的喉头动了动,没说话。

  季维知鼻子一酸,声音都变了,哭腔很是可怜:“明明你也这么舍不得…… 那应该也不讨厌我的对吧?”

  “嗯。” 盛绥哑声应着。怎么会讨厌呢?他看眼前人哭,简直心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季维知不明白,下意识攥住盛绥的衣角,“你走以后我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

  “你给我的钢笔坏了。那是我唯一来得及带走的东西,可是它被弄坏了……”

  盛绥一顿,走到他身边,蹲下来与坐立的人保持平行,安慰道:“没事的。”

  “那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 季维知兀自说着,眼圈红了一片,他把头埋进双手,酝酿着、压抑着情绪,“坏了。”

  那时,季维知铁了心要跟盛绥一刀两断,盛绥寄来的钱他分毫不动的全还回去了。要说按资历,正经营生他也不是找不到,可盛权放出话说盛家不待见这小子,哪个有头脸的人家还敢接济他?

  为了糊口,季维知只得跑到码头去替人跑腿,晚上又在米店做工,一天只有零碎的时间能复习备考,还得匀出空来练体能。

  趋炎附势的人知道盛权讨厌季维知,又见小孩子没了靠山,以欺负他为乐,甚至米店老板还欣欣地拿他被虐待出的伤口去找盛老爷子邀功。

  最无助的一次,是他被一家富贾看上,被逼着替那家小公子考学。季维知哪里肯答应,万一被发现,他这辈子都没法考学了。拒绝那家人的当晚,季维知就被一伙人围住套了头,在黑洞洞的弄堂里平白糟了一顿打——钢笔就是那会儿摔坏的。

  “二爷…… 它被扔到土里,脏得我都不认识了。” 季维知碎碎念叨,不知在说钢笔还是说人,“好冷啊,不好,我真的过得不好,好想家啊……”

  这些话他不会对别人说,唯独面对盛绥,他想让人知道自己的不甘和想念。尽管这特殊待遇对于对方来说,惊喜,直接,又残忍。

  盛绥觉得心脏好像被谁拿细线吊了一下,扯得五脏六腑都连着疼,透不过气来:“那你再打我两下。”

  他走近了,伸手揽住年轻人的头,轻轻地顺着他的头发,把人搂到自己怀里:“是我没安排好。你怪我,应该的。”

  年轻人抽了抽鼻子,赌气似的把眼泪蹭到盛绥昂贵的大衣上。

  男人任他蹭,手轻柔缓慢地拍着,像哄睡似的,“这回我不走了,真的不走了。”

  盛绥想,从前都是他说来就来、想走就走,季维知总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留下的那个。不该这样的。

  他深深地呼吸,以极柔又极真诚的语气发誓:“从今以后,只有我看着你离开的份儿。”

  听到这话,季维知忽然止住哭声,环着他的腰,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像极了十三岁时可爱又无助的少年。

  张牙舞爪的小狼不闹腾了,低眉顺眼地任人擦眼睛。

  季维知没出息地想,盛绥为什么总是默不作声地做事情,气得人牙痒痒,又叫人欢喜得心尖儿颤?

  外头传来鼓声,梆梆作响,在万籁俱静的雪夜里敲得人心慌。

  三声。催人回家的意思。

  再不回就回不去了。

  “维知,马上要开始宵禁。” 盛绥保持着蹲跪的姿势,收回手帕,叠进口袋里。

  季维知猜出他想说什么,带着鼻音,轻轻地:“嗯。”

  盛绥摸不准这声是应了还是没应,继续试探:“外面雪还没停,开车很危险。”

  季维知转头,果然看到玉尘洒洒。地面雪白,霜结满窗。

  “嗯。” 他摸摸通红的鼻头,有些难为情。

  光 “嗯” 是什么意思?盛绥索性把话挑明:“所以,你可能…… 出不去了。”

  “嗯。” 季维知把头埋得更低。

  怕这话还不够明白,盛绥直白地邀请道:“要不,今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