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青是真怂了。

  周铭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 幽幽地叹口气。

  死活不跟周铭回去,坚持和顾牧尘一块去城郊那住,连副驾都不肯坐, 嘴硬说要照顾弟弟, 这会儿小狗似的在后面窝着,垂着个眼睛,脸颊苍白。

  到地方了, 周铭在那联排别墅前停下,刚要打开车门下来, 就听见季云青叫了他一句。

  “我想吃薯片, ”季云青小声说,“给我买一包吧。”

  这里人烟稀少, 得再拐两个路口才有24小时便利店,周铭刚回了个“好”, 就看到季云青打开车门,拽着顾牧尘要下车,对方已经睡着了,大半个身子都歪下来,而院子里的灯亮着,一个中年女人已经走上前来,帮着扶住顾牧尘。

  “我和王姨送小尘回去, ”季云青制止了周铭,“你先去买吧。”

  周铭跟着下车, 习惯性地伸手想要去揉一下季云青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停下了动作。

  季云青不自觉地往后躲了。

  周铭顿了顿, 也不管有外人在场, 一把将季云青拉过来按怀里, 贴着他的耳朵说:“等我回来。”

  这下,季云青没再挣扎。

  车辆重新发动,周铭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踩住油门,片刻后他从便利店出来,把满满一大兜子的零食放副驾驶,就再次往回赶。

  车灯照亮路边的行道树,拉扯出长长的影子,冬夜里格外的寂寥,远远地就看到一个人影在门口站着,一动不动。

  周铭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他打开车门下车,在季云青面前按住膝盖稍微弯下腰,从下往上去看那人低着的脸,被黑色羽绒服衬得小脸白生生的,双手背在身后,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小宝,”周铭注视着他,“为什么你会害怕?”

  季云青盯着自己的鞋子看,小声说:“不知道。”

  “我家里的情况你也大致了解过的,”天气冷,周铭说话时都冒着点白雾,“我也一早就做过准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心里有数的,也不觉得有什么,都交给我好吗?”

  他站直身子,对着季云青轻轻叹口气。

  “你真的变了。”

  季云青拧着眉,本能地反驳:“不是我变胆小了……只是一下子真没反应过来。”

  周铭注视着他:“如果你还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在乎,不考虑将来的话,就不会这样诚惶诚恐了,对吗?”

  季云青怔住了,抬头看他。

  “因为你想和我一直走下去,想拥有彼此以后的人生,所以你才会害怕有变故,爱生忧怖,”周铭朝他展开胳膊,“谢谢你,谢谢你选择我,喜欢我。”

  小区内灯光昏暗,腊梅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浅淡幽远的香味中,季云青闭上眼被周铭抱在怀里,背在身后的手松开了,紧紧地攥住对方胸口的衣料。

  “零食买过了,”周铭亲了亲他的耳朵,“不要吃太多,早点睡,等我回来再一起吃好不好?”

  季云青笑了,轻声道:“好。”

  看着二楼卧室的灯亮起来,周铭才拉动手刹,他眼睫乌黑,眉头微微皱着,宽敞的路上,车开得飞快。

  半个小时后,他憋着一口气按下电梯键,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门打开了,偌大的客厅里灯亮着,周耀宗穿着个真丝睡衣仰面躺沙发上,听见动静就骂道:“我好不容易睡着,你就给我吵醒!”

  这地方周铭是第二次来,仍然被那香水味冲得有些恶心,他大踏步走上前,反问道:“你睡得着吗?”

  周耀宗眼下一片乌青:“你还好意思说!”

  他从沙发上跳起来,正准备继续骂,却突然愣了下。

  还没见过儿子这个模样。

  周铭长得像他,但脾气是真的好,从小到大连句脏话都不会说,发生什么都游刃有余的样子,再糟心的事都能淡然处之,无论是闹得天翻地覆离婚时,还是没心思管他把人扔亲戚那时,甚至有次他带着情人回家亲热,穿着校服的周铭刚进门,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就背着书包把门关上走了,不慌不忙的样子,也不说什么,晚上也按时回来,毫无反应。

  周耀宗本来还有点心虚,接着就被气到,觉得这孩子怎么没点血性。

  当年他爹出轨,周耀宗可是直接抡起凳子往老爷子头上砸的。

  当然,也不影响长大后他自己也走了老路。

  所以这会看到周铭眼睛发红的模样,周耀宗一时间还真有点怔住。

  简直像要跳起来的暴怒的狮子,大雨瓢泼前那压下来的乌云,周铭按住蓬勃的火气在对面坐下,他的确在生气,本来以为季云青只是在个普通酒局上喝多了,但看到周耀宗的刹那,他本能地猜测是不是被发现了,所以刻意把季云青叫出来,刻意去灌他酒——

  “操,”周耀宗反应过来了,“你他妈是来兴师问罪了?”

  他跟着憋屈:“你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别这样看我!又不是我组的局劝的酒,我他妈又不知道他是我儿媳妇……”

  话没说完,周耀宗就在心里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都什么玩意,怎么连儿媳妇这种词都出来了。

  但是周铭怔了下就明白过来了,紧绷的肩也随之放松。

  “爸,”他平静地说,“本来想过段时间再告诉您的,但已经见了也行,我俩认识快一年,在一起四个多月,我喜欢他,这辈子也就他了,跟您说一声。”

  周耀宗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卧室那边传来点动静,那个开法拉利的女人悄悄地探出头,小声道:“我……”

  “你回去!”周耀宗一拍沙发,“没你啥事!”

  周铭却笑了笑:“爸,对人家好点,我就不会这样跟季云青说话。”

  周耀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你他妈说的是什么玩意!”

  “好不容易追到的呢,”周铭弯着眼睛,“再说了,男人得对另一半好点。”

  他语气轻松自如,简直就像普通人家父子的对话,在讨论等会吃什么,今年去哪里休假。

  过了好一会,周耀宗才沉默着点了根雪茄,手还稍微有点抖:“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离经叛道了,没想到在这儿等着我呢。”

  “别的我不管,就问一句,”他继续道,“你们两个男人,怎么要孩子?”

  “您有孩子,”周铭笑道,“觉得有什么用吗?”

  周耀宗抬起眼皮看他,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儿子在对面沙发上坐着,姿态挺拔神情放松,眉眼英俊锋利,外套脱了,露出宽阔的肩,他突然有些恍惚,觉得周铭似乎还是个背着书包的中学生,什么时候长这样大了。

  他有多久,没好好看看自己儿子了?

  “爸,您曾经说过,人生就得折腾才不算白活,”他淡淡地说,“可能也有人觉得没有孩子就是白活,没有事业就是白活,对我来说,能够快乐安定地过完这辈子,已经很知足了。”

  周耀宗狠狠地吸着烟,没有说话。

  “我也不认为这是什么遗憾,”周铭看向他,“让您失望了,对不起。”

  他语气平静。

  “我没长成您想要的那种样子。”

  是一个不符合自己期待的小孩。

  烟烫着了手。

  周耀宗想起周铭出生的那天,他在产房外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抱着个花布包裹出来了,喜气洋洋地笑道:“生了生了,大胖小子!”

  婴儿的哭声是“哇——”,扯得有点令人烦躁。

  周耀宗刚抬腿想看一眼,就被自己老妈和一堆亲戚挤到旁边,都挣着去看那襁褓里的娃娃。

  他双手插兜站在人群外,突然觉得好没意思。

  跟自己没啥关系似的,只是完成任务罢了。

  周耀宗也不是那种随大流的人,他只是被念叨着烦,既然孩子平安降生,感觉也没自己啥事,还不如去公司看看,市场经济如火如荼,遍地都是黄金,他兴致勃勃地要大施拳脚。

  想想,他已经忘了周铭婴儿时,是什么样子。

  好像皱巴巴的,脸有点红,记得有人夸过,说这孩子很乖。

  他又想起来,那个时候和老婆经常吵架,有次甚至大打出手,失望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吧,所以才能头也不回地就走。

  离婚那天他回家,看到周铭在写作业,那时候家里的条件已经挺好了,但少年还是穿着双很普通便宜的鞋子,身上的白色短袖都洗得很薄,听见动静就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问:“妈妈走了吗?”

  “嗯,”周耀宗到底有些心虚,看着孩子手里捏的那根很短的铅笔,没话找话,“别写了,走,爸给你买鞋买文具,这笔都秃了。”

  接下来的事他就不太记得了,也忘了那天到底有没有带周铭去买鞋。

  他把这孩子带得挺糙的。

  但周铭长得很好,把自己照顾得很干净,从不抱怨,从不要求。

  周耀宗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闭上眼睛。

  他自己,是父母期待的小孩吗,长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了吗。

  “我懒得管你,”周耀宗可能是抽了烟,声音有些哑,“随你折腾去,这么大的人了也该自己有数。”

  “我看那位小朋友比你有出息多了,”他突然一睁眼,“爽快又大方,一点也不怯场,你看看你,就闷在家里做饭养猫,别的还能干点什么?嗯?人家长得又漂亮,哪天一脚把你蹬了……”

  周铭愣住了,半天才张口:“爸……”

  “男人还是得有点事业,”周耀宗絮絮叨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桌子,“靠,不会是他养着你吧!”

  周铭哭笑不得,默默地叹口气。

  “过完年有我的画展,”他顿了顿,“到时候给您留票。”

  “还有,谢谢您。”

  周耀宗瞥他一眼:“把酒量也练练,想起这个我就来气,看看人家小季……”

  他突然有些心梗,因为周铭正在笑。

  妈的,有什么好笑的,不夸了!

  “滚滚滚,”周耀宗一抬手,“你老子要睡觉,懒得搭理你,对了今年过年我不出去,就在家里。”

  “谢谢爸,”周铭嘴角上翘,“咱老家规矩我不太懂,您看着来吧。”

  周耀宗迷茫地看着他:“啥?”

  “反正红包得有吧,”周铭思考道,“按理说第一次见面就得给,但毕竟不是正式的……”

  周耀宗忍不了了,随手抄起个抱枕砸过去:“滚,听得我牙酸!”

  周铭笑着躲过,站起来就往外走:“那我回去了,过年我带人回来。”

  “谁要见你俩!”周耀宗怒吼,“妈的我不在这过了,老子现在就订机票!”

  门轻轻关上了,沙发上的周耀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臭小子……”



  而走廊上的周铭静静地站了会,朝着门鞠了个躬,然后大踏步地离开。

  他得先回家一趟,然后赶快过去,给自家受惊的小猫呼噜呼噜毛。

  ……

  季云青一夜没睡好。

  怀里被塞了一大兜的零食,他没吃,全部抱进卧室塞柜子里,洗了澡就开始发呆。

  床头柜放了杯蜂蜜水,已经凉了他也没喝,酒的后劲上来,胃里烧得不舒服,季云青躺在床上蜷缩起身子,什么姿势都不舒服。

  都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的。

  他是被疼醒的。

  宿醉后的脑袋痛得快要爆炸,季云青哀嚎一声把脸埋在枕头上,发誓下次再也不给顾牧尘那小子挡酒,对方昨天上了车就开始呼呼大睡,跟头小猪似的从头到尾都没醒。

  天还未大亮,他伸手拿出手机想看下时间,眼神却在看到消息页面时凝固了。

  周铭:小宝,我回来了,在外面等着。

  周铭:睡醒了和我联系。

  季云青从床上跳下来,拉开窗帘往外看,果然一辆黑色轿车在外面静静地停着。

  他飞也似地下楼,几步就冲出门外,而周铭也同时打开车门下来,笑着朝他伸出手臂。

  不用想,就知道会先被捧着脸亲一口,然后再被拥进怀里。

  季云青把脸埋在对方胸口,闷声道:“你在车里睡了一宿吗,怎么不叫我,给你开门。”

  “我回来都四五点了,”周铭吻了下他的头发,“再说了,这个角度能看到你房间有没有亮灯,幸好保安还记得我让进来……头还疼吗?”

  冬天的早上冷得像结了霜,季云青拉着人的手往回走,带着上楼进了自己屋:“你怎么样,困不困?”

  周铭有些拘谨似的把外套脱了挂好,这个卧室稍微有点小,床旁边摆了张书桌,对面就个衣柜,他忙不迭地往后退:“我没换睡衣,不能往床上坐。”

  “给我坐下,”季云青凶巴巴地给人摁住,自己也跟着躺下,“抱我,我头疼。”

  周铭立马把人搂怀里,轻轻地揉着对方的太阳穴:“吃过解酒药了没?”

  “不用那玩意,”季云青闻着周铭身上的味道,他从不用香水,身上总有种淡淡的清香,是柠檬,是柚子,也可能是洗衣液,他闭着眼睛蹭了蹭,“你抱抱我就好了。”

  “在你家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周铭的下巴放在人脑袋上,“你弟弟呢?”

  “不用管他,”季云青毫不犹豫地回答,接着迟疑了下,“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对方漫不经心地张口:“我去见我爸了。”

  怀里的人立马有些绷紧了。

  “你不是说他经常在外面跑吗,我不知道是他,”季云青声音越来越小,“我还掐了他的烟……”

  周铭觉得好笑,手上的动作也不由自主慢了下来:“我其实有点生气,以为他故意为难你们,结果我爸说,他也不知道你是他儿媳妇啊。”

  “……什么,”季云青猛然瞪大眼睛,“等等,儿媳妇什么意思?”

  周铭没忍住,低头在人脸上亲了下:“不愿意的话,我做你家儿媳妇也行啊。”

  “不是,我是说周总,”季云青眼神躲闪,“吃饭的时候他还开玩笑,说自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见着你来接我的时候,脸都黑了……”

  “我们和解了,”周铭摩挲着他的脸颊,“老爷子只是嘴硬,其实已经接受了,并且他很喜欢你。”

  “我也没想到呢,本来都做好私奔的准备了,”周铭笑道,“都想好计划了,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有对策,最怕的就是你变心,或者坚持不住不要我了,只有这个,我是真的没办法。”

  这次的吻是双方同时凑上去的。

  周铭很有耐心地配合着对方,又不动声色地慢慢掌握主动,嘴唇柔软而火热,季云青终于气喘吁吁地把对方推开:“我又不是那种人……”

  “所以我说谢谢你,”周铭眼睛亮晶晶的,“我家小宝全世界第一可爱。”

  “那就好,”季云青被夸得有些害羞,“是我昨晚反应太激烈了。”

  他真没这样怂过。

  “小宝,”周铭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为了大红包,今年陪着我一起去给老爷子拜年吧,然后……我还要厚着脸皮,想向你请求一件事。”

  季云青的心砰砰直跳,抬高声音:“什么?”

  “能让我和你一起过年吗,”周铭看着他,“我很会打麻将的,除夕夜可以陪着你的小姨玩牌,我也会做饭,能把年夜饭做得很丰盛很好吃,所以收留我吧。”

  季云青低着头笑:“好,不过你给我小姨留点面子,她人菜瘾大,就没赢过几次。”

  “小宝,”周铭叫他,“你刚刚在紧张什么?”

  季云青不自觉地眨着眼,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屋里暖气太热了。”

  毕竟房间小,早上又安静,只有偶尔的鸟叫能打扰到他们,自然也能格外敏感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刚才我说想向你请求一件事的时候,”周铭柔和地注视着他,“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向你求婚?”

  季云青的脸腾一下红了。

  周铭笑着亲了下他发烫的耳朵,坐起来翻身下床,晨曦从窗户外洒进来,暖洋洋地照在他微颤的浓密睫毛上,季云青感觉自己都不会动了,他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

  简直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播放,小而温馨的房间,金黄的光线洒落一地,窗帘被风吹得鼓起一点形状,暖气熏腾中,周铭缓缓地单膝下跪,掌心托着枚银色戒指。

  心跳如擂鼓,季云青猛然捂住脸,只敢从指缝里往外看。

  “你猜对了,”周铭的声音也在发抖。

  “我们家小宝,全世界第一聪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