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青一直到第二天中午, 才给周铭哄好。

  顾牧尘一早就去上班了,季云青打开窗户看着那精神抖擞的背影,实在想不通怎么有人这样真心热爱工作, 别不是真的有点什么毛病。

  这会家里就剩他自己, 干脆就坐在院子的秋千上跟周铭视频,冬天的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晒得皮肤都发烫, 窗台摆着一排仙客来,玫红色的花朵开得正好, 而门口的腊梅也刚刚绽出嫩黄花苞, 零星地点缀在枝头。

  “真没事,我小姨又没听到, ”季云青懒洋洋地,“即使她听到了也没啥……”

  周铭脸皮薄, 周铭心里苦。

  总觉得在人家弟弟面前有点抬不起头。

  怎么偏偏就在聊天时说骚话了呢。

  后悔啊。

  季云青见着他那垂着眼的样就有些好笑,干脆故意臊他:“害羞啦?来来来跟我说说,手是怎么酸的?”

  “……小宝,”周铭沉默了会,“你想也试试吗。”

  季云青不笑了。

  突然感觉自己腰也有点酸。

  下午的时候他也没出门,就在躺椅上里晒太阳,不知不觉睡了好一会, 等睁眼的时候,天都有点暗下去了。

  “几点了这是, ”季云青揉着自己的脸,“睡这么久……”

  “五点多, ”顾牧尘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冬天天黑得早。”

  他穿着身棕色大衣, 手上拿着个文件袋,似乎刚从外面回来,步履匆匆地就往屋里走:“我晚上有事,应该回来的晚。”

  季云青伸个懒腰,站起来活动了下身子,跟着他弟进了屋,一抬头就看到顾牧尘拿着板药片,听见动静就随手塞兜里了。

  “怎么,不舒服?”

  “不是,今晚跟帮老头子谈事,估计躲不开,”顾牧尘没什么表情,“带点胃药以防万一。”

  季云青轻轻皱起眉头。

  顾牧尘太年轻了,虽说顾红娟给他安排的有人帮衬,但也存在不少的派系斗争,而生意上很多情况,他必须自己亲自上才能震住场,拿到相应的资源。

  “主要这个项目和官方部门有关系,”顾牧尘解释道,“人家也是好心给我搭线了俩大佬,那个年龄的人就好这样,没办法。”

  季云青已经拿起外套,跟着往外走:“别叫你司机跟着了,我送你吧。”

  “别呀,带了陪酒的人,”顾牧尘哭笑不得,“真不用你帮忙。”

  黑色长款羽绒服已经穿上了,季云青顺手又取了条围巾:“想得美,我蹭个饭不行吗。”

  顾牧尘还想说什么,但季云青已经拿过车钥匙,径直打开门:“怎么,还要我请你上来?”

  既然这样,顾牧尘也没那么矫情,他知道季云青的量不错,于是坐在副驾上系好安全带,交代了一句:“看情况再说吧,应该也不会太过。”

  定好的地方不远,就是有点绕,拐了好几个弯才到那个富丽堂皇的酒店,冬夜寒风凛冽,这里灯红酒绿好不气派,装修得极为浮夸,顺着服务员的引领进了包厢,屏风后面已经有三个人在等着了,都是顾牧尘在公司的部下,专门为了这个项目过来陪酒。

  季云青不喜欢这些生意上的琐碎,点点头就在一边坐下了,听着顾牧尘他们几个聊天,自己默默地发呆。

  其实他这人挺闷的。

  没啥事,不跳舞的时候就自己待着,能什么也不做地待一下午。

  外面传来动静,季云青跟着站起来,安静地看着顾牧尘和来人说话,走最前面的那个应该五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精致挺恬的灰色羊绒大衣,手工定制的牛皮鞋,英伦范儿的围巾潇洒地搭在肩头,一双如墨的眼睛很锋利,看得出来年轻时也是位风流人物。

  “这是周总,”顾牧尘颔首介绍,“仰慕许久,今日才有幸得以相见。”

  季云青微笑着伸出手:“你好。”

  周耀宗的眼睛很亮,笑容爽朗:“小伙子长得漂亮,真是后生仔个个出息!”

  寒暄后众人也都跟着坐了,季云青今天纯粹就是惦记顾牧尘才过来,因此对饭桌上的交谈没什么兴趣,也懒得听这些客套话,顾牧尘倒是没提项目的事,自如地和那几个比自己大两轮的人聊天,没几分钟,一个秃了大半的男人已经眉飞色舞地开始讲国际局势了。

  果然,季云青心里吐槽,这酒还没下肚呢就开始指点江山,小尘这几年是真不容易。

  菜很快上来了,周耀宗倒是没怎么劝酒,他旁边一个叫韩利海的则没那么客气,几句话讲完,顾牧尘干脆利落地站起来,扬脖就连喝了三杯,惹得桌上一起鼓起掌来。

  季云青不动声色地看着,对面已经有人开始抽烟,明明是这么高档的地方,昂贵的衣料,价值不菲的菜品,几杯酒下肚却都开始面红耳赤地放浪,他不喜欢烟味,于是垂着眸子喝温热的茶水,不发一言。

  但是有人已经注意到他了。

  季云青样貌出挑,安安静静地在那坐着不说话,在某些人眼里看起来,就仿佛是餐桌上点缀的兰花,让人忍不住想要谈论一番,酒酣耳热,韩利海端着酒杯过来,笑着把手搭季云青肩上:“这位小兄弟,咱来走一个?”

  顾牧尘已经有点醉了,闻言抬起头:“韩主任,这我哥……”

  “谢韩主任,”季云青顺从地站起来,一双眼睛弯弯地看着对方,“一起?”

  中年男人毫不掩饰地看他单薄的身板,笑嘻嘻地:“成,咱俩碰一个!”

  季云青直接一口闷了,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他笑道:“谢韩主任了。”

  这是顾牧尘工作的必经之路,他不能落了对方面子。

  韩利海跟着喝了,连咳嗽了好几下:“不错,爽快,我喜欢!”

  他拿起分酒器,转身给顾牧尘也倒了一杯:“小顾怎么样,还能喝吗?”

  “我来吧,”季云青轻巧地接过,“做哥哥的先帮个小忙,他先在一边等等。”

  “那不成,”韩利海干脆又倒了一杯,粗胖的手指点着顾牧尘的肩,“小顾呀,宁可让胃喝个洞,不让感情留条缝,只要感情不要胃,跟进组织别掉队,来来来!”

  顾牧尘身形已经有些不稳了,平日里的酒局也有,但基本没人敢这么灌他,而今天由于项目牵扯土地的原因,接触的是些全省有头有脸,手上有实权的人,因此只好笑笑,面容不改地接过酒杯,舒展着眉头喝了。

  妈的,等他到这个岁数的时候,绝对不会这样欺负年轻人!

  带来陪酒的几个也明显喝高了,已经搂在一起开始唱歌,顾牧尘晕晕乎乎地凑近季云青,小声道:“哥,平时真不这样……”

  “我知道,”季云青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再吃点菜垫垫,别逞强。”

  又有人端着酒杯过来了,张口就道:“小顾总,来来来给个面子……”

  “顾总喝大了,”季云青笑道,优雅地接过,“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来吧。”

  那人斜睨着他:“嗬,小伙子胃口不小。”

  他又拿了两只酒杯,笑着在手里转着:“喝酒喝光,喝酒成双,来?”

  “来,”季云青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笑,“您多少,我陪多少。”

  话音一落,对面的韩利海立马拍着手笑了:“这位小朋友,我劝你别自不量力,你知道他是谁吗?”

  季云青隔着桌子看过来,目光清亮:“心意到了就好。”

  他皮肤白皙,已经连着喝了好几杯了,脸上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整个人都很平静,毫不在意地和对方拼酒,这样嘈杂的环境,身上也没半点浮躁的气质,仿佛不是置身酒场,而是做一件很平常的事。

  周耀宗叼着个雪茄看着那俩人对峙,韩利海凑过来笑道:“周总想什么呢?”

  “这个小朋友有点意思,”周耀宗虚虚地朝季云青颔首,“是个爽快人,我要是有女儿,就让她找这样的对象。”

  他其实最近有点不痛快,和小情人那边吵了几架,回家后又跟老婆闹了矛盾,今天突然想起好久没见自己儿子了,但还气着周铭这小子上次的不客气,于是干脆跟着来这场酒局,好散散心。

  量再大的人,也架不住拿酒当水喝,顾牧尘这会后劲儿全上来了,趴在桌子上晕头转向,对面那人已经红了眼,而季云青脸色苍白,一句话不吭。

  “行了,”周耀宗把雪茄按进烟灰缸,“再喝下去都得进医院,我看人家小顾的诚意很足了嘛,你们这帮老东西就是欺负人,还卡个什么劲儿!”

  韩利海哈哈大笑:“这不是想起咱年轻的时候嘛。”

  “最坏的就是你,”周耀宗半开玩笑地暼了他一眼,“老子年轻时可不这样,谁敢这样灌我,我把酒瓶子砸他头上。”

  那人终于放下酒杯,捂着嘴就往卫生间冲,季云青慢悠悠地坐下,冲周耀宗笑笑:“谢谢周总。”

  “你什么工作,”周耀宗心态年轻,自然也更喜欢和年轻人交流,“有对象吗?”

  季云青笑笑:“教小孩跳舞的,家里有人了。”

  “来跳一个呀,”韩利海起哄道,“来来来,我们给你腾地。”

  “老不正经的,”周耀宗笑骂道,“一边去。”

  讲完后他也有点热,拿起前面的酒杯喝了口,就皱起眉:“不行,这个后劲大。”

  他看向前面:“小朋友,叫你家里人早点来接吧,不然你跟小顾都撑不到那时候。”

  季云青笑笑没说话,他这会儿酒劲儿也慢慢上来了,周总说得不错,这个酒入口还挺绵柔,实际上劲儿很足,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有些难受,但脸上还要不动声色:“谢谢周总好意了。”

  这顿饭吃下来,还保持清醒的也没几个了,韩利海被周耀宗摁着灌了几杯酒,哭丧着脸去卫生间洗脸,周耀宗哈哈大笑,又点燃了一根烟,正舒服地吞云吐雾呢,就感受到了一阵冰冷的目光。

  他敏锐地抬起头,就看到季云青冷冰冰地盯着自己。

  “把烟掐了,难闻死了,”季云青声音不大,但语气沉稳,“并且这是室内,不允许抽烟的!”

  周耀宗愣了愣:“你说什么?”

  季云青已经醉了。

  大脑不受控制,嗅觉却格外清明,厌烦的情绪上来了,他冷漠地看着那个燃着的红点,重复道:“周总,把烟灭了。”

  周耀宗:“嗬!”

  他笑眯眯地往后靠在椅背上:“小朋友还挺……”

  话没说完,他就变了脸色。

  因为季云青已经站起来,径直地走过来把烟夺走,直接按在了他面前的水杯里。

  周耀宗:“……”

  他一拍桌子,猛然站了起来,历经大风大浪的脸上满是狠厉,紧紧地盯着季云青。

  而季云青毫不退缩地直视着他,琉璃珠似的眸子没显示出任何情绪。

  韩利海从厕所回来了,见此情形吓了一跳:“哎呦,这是咋回事嘛……”

  周耀宗却突然大笑起来,使劲儿拍了把季云青的肩:“好!有脾气!”

  老爷子这辈子就不是个安分的主,没事就自驾越野横渡沙漠,最欣赏的就是敢拼敢干,有胆有识的年轻人,轰轰烈烈地折腾大半辈子,对于晚辈也终于有了点耐心,偶尔的遗憾就是自己儿子性格太温吞,半点没遗传到他的暴烈性子。

  “坐,”周耀宗饶有兴趣地看向季云青,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小朋友平时喜欢玩什么?”

  季云青头有点晕地坐下,拿不准对方在想些什么,想到昨天骑着哈雷过来,就含糊道:“有时骑摩托,赛车。”

  “嗬,”周耀宗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也玩这个呢,但去年摔了一次,膝盖不太好,可惜了。”

  “我第一辆摩托就是哈雷,”他喝了半杯酒,“那时我刚离婚,身上就剩那么点钱,全部拿来买了辆车,骑着我就跑了,天涯海角的……哈哈!”

  “我也摔过,”季云青迷迷瞪瞪地,“差点站不起来了,医生说算我命大。”

  他俩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周耀宗喝了好几杯,听得旁边韩利海都跟着笑:“我说周总,你别是真存了个招女婿的心思啊。”

  “我恨自己没闺女啊,”周耀宗也喝大了,“儿子有什么用!一点屁用也没有!”

  “周总,”季云青晕头转向,“您那经历真精彩。”

  周耀宗一拍桌子:“别叫周总,叫叔……我没那么老,叫哥!”

  “好,”季云青干脆利落,“周哥!”

  虽说差了一辈,喜欢的东西也不尽相同,但面前这个年轻人还真莫名对周耀宗的脾气,尤其是聊到青春期跟人打架的荒唐事,季云青也上头了,今天的话就格外多,详细地开始讲怎么拿板砖拍人不会出大事,还能造成血糊淋拉的惊悚效果,如何一眼判断出对方中谁是老大,然后冲上去对准领头的就开始揍,听得周耀宗笑得肩膀都在抖。

  “周哥,”季云青托着脸,勉强睁大眼睛,“不聊了,我得回去,我家里人等我呢……”

  “回!”周耀宗大手一挥,“叫弟妹过来接你,告诉你,对象可不能惯着,一个电话就得过来,得收拾听话……”

  季云青笑笑,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手机在哪儿,旁边几个已经不知唱多少首歌了,顾牧尘趴在桌子上,他哑着嗓子不由自主地有些撒娇:“喂……”

  “怎么那边这样乱?”周铭的声音仿佛镇定剂般传来,“小宝,你喝酒了吗?在酒吧?”

  季云青不免有些委屈:“我头好痛哦。”

  “你在哪儿?”那边传来细细索索的声音,“地址发来,我去接你。”

  季云青嘟嘟囔囔地把饭店名字报过去,刚把电话挂了,就听见周耀宗在旁边笑了。

  “嘿,你这家里人是个爷们啊。”

  季云青脑子迟钝,他虽不隐瞒自己的取向,但这毕竟是和顾牧尘有生意往来的人,就不知该如何回答,犹犹豫豫间听见周耀宗继续讲话。

  “这有啥,你周哥什么风浪没见过?”刚刚饭桌上太吵,他隐隐约约听见电话那边是个男人的声音,毫不在意道,“俩男的多好,也不用有孩子,省得欠那些儿女债了!”

  季云青脸上全是红晕,手腕微颤地举起大拇指:“周哥说得对!”

  “不过你得小心,”周耀宗今天喝了酒,话也跟着多,“我这么多年就明白一个道理,女人都是好女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季云青笑得趴在桌子上乐半天,服务员送上最后的水果拼盘,他拿了片西瓜,摇摇晃晃地过去喂顾牧尘,对方一脸迷茫地抬起头,张口道:“哥,这是哪儿呀?”

  韩利海从厕所出来:“行了行了,我看都喝得差不多,咱要不就撤了吧。”

  的确已经很晚了,在外面等着的司机和提前叫好的代驾都进来,搀着人往外走,季云青裹着羽绒服,拉着顾牧尘的胳膊走到门口,就被夜风吹了个透心凉。

  “老弟!”周耀宗远远冲他一招手,“再会!”

  一辆红色的法拉利风驰电掣地驶来,一个漂亮的甩尾停在他面前,车门打开,下来了个穿着短裙的长发美女,忙不迭地上前挎着周耀宗的胳膊,嗔怪道:“怎么喝这么多……”

  “周哥再见,”季云青笑着招招手,一扭头就眼前一亮,“周铭!”

  那人刚把车门关上,远远地看向这边,他个高腿长,几步就跑了过来,直接把季云青抱在怀里,搓热了手去才摸他的脸:“小宝难受吗,有没有想吐?”

  季云青闭着眼环抱他的腰,撒娇道:“难受,要你给我揉揉。”

  周铭无奈又心疼地揽着人的肩,又伸出手拽住摇摇欲坠的顾牧尘:“我带你俩一起回去吧,我看他比你醉得更……咦?”

  他终于发现了旁边那震惊的目光。

  虽然已近凌晨,但周围还热闹着,伴着漫天的星光灿烂,台阶下的红色法拉利旁,周耀宗已经把女人推到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简直像打翻染布坊,什么颜色都有。

  “你怎么在这儿?”周铭怔了下,“……爸。”

  季云青:“?”

  顾牧尘晕乎着看过去:“周总,这您儿子?”

  没等对方回话,季云青倏忽间睁开眼睛,立马酒醒了。

  受到了惊吓。

  刚刚那么凉的寒风都吹不散昏沉的大脑,此刻被周铭一声爸吓得神智都恢复原位,季云青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猛然把周铭一推就往旁边躲,却被对方一把拽住胳膊,撞上那个结实又温暖的胸膛。

  “小心摔了,”周铭面无表情地把人拉回怀里,右手按住他的后背,柔声冲前方颔首,“爸,他喝多了,我先带回去。”

  周耀宗张口半天都没讲出一句话,嘴唇都在哆嗦:“你说什么……你们什么关系!”

  冬夜里的寒风冷冷地吹,旁边的顾牧尘面色酡红地踉跄了几步,神情迷茫而天真,迟疑地歪着脑袋:“不对呀,你叫他哥,他叫他爸,你们这该怎么算啊?”

  喝晕了的顾牧尘苦恼地眨眨眼,努力思考。

  “要不……你们各论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