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浮图关>第二十四章

  深秋, 麦修姨父的店里只供应热咖啡。

  陆闻恺没待两天就回基地了,父亲因为空战之激烈,给司令部的人打招呼, 惹得他不快。大哥帮着陆闻恺说话,遭到父亲咆哮呵斥,父亲甚至怪罪大哥,当年没能将陆闻恺带回来。

  这分明是父亲权衡利弊后,默许的, 如今又成了大哥的错了。

  父子间再生芥蒂, 惹得冯清如颇有些担忧。

  战事不休,官场勾斗,好在夫人身体好起来了,陆公馆才得以保持和乐。

  陆诏年牵挂陆闻恺, 却不能让母亲发现, 正在百无聊赖之际, 陈意映主动来信, 联络了她。

  国民政府今年颁立《公立专科以上学生贷金暂行办法》,对全国公立专科以上学生发予贷金, 每人每月可领八到十元。陈意映错过了,只好选择免学费的师范大学, 以她的成绩,实际上能考上更好的学府。

  与实业一样, 日占区的文化机构向中国腹地迁移, 其中大多迁往西南地区。重庆中等以上学校从三十二所激增至九十七所,大都集中在沙磁一带。教资竞争之激烈, 有的教授甚至只能到中小学教书。陈意映就读师范大学前身是高等学府, 师资优越, 于她而言,算是幸事。

  沙磁区在城关之外,集聚了大量文化团体与名人,爱国氛围浓厚。陈意映这次叫陆诏年过来,正是为了志愿团汇演的事情。

  陆诏年和又绿一起,家里不放心,叫勇娃子跟着。他们向学生问路,一路找到排练教室,就听见学生们的呼喊:

  “吾辈自当奋勇救国——”

  陈意映ᴶˢᴳᴮᴮ看到陆诏年,招了招手。她面上笑着,却不留情的讥讽:“幺小姐出趟门也要带左右护法。”

  “你……!”又绿欲斥驳,陈意映反而瞪了她一眼。

  “你们在排演什么?”陆诏年问。

  “抗日剧目,从这个周末起,我们每个周末都要上街去路演。”陈意映道。

  旁边的青年道:“梁山空战一役,多少村民伤亡!可城里人还耽于享乐,以为大后方是大发横财的地方,我们要唤醒国民的爱国心!”

  又绿看清青年模样,轻“啊”了一声,忙对陆诏年道:“这就是那个记者!”

  陆诏年上次要去报社,因为母亲没有去成,她险些忘了这件事,当即道:“乱写报道,就是你,石森!”

  石森推了推镜框,道:“是我。陆幺妹,我们见过,上次随志愿团……”

  又绿道:“你少套近乎,我们家小姐是你随便叫的?”

  陆诏年道:“说来话长,是我让大家这么叫我的。”

  又绿道:“小姐,他乱写报道。”

  陆诏年道:“对,你乱写。什么‘我不是英雄’,你为什么要把这句话刊出来?”

  石森道:“我给多家报社供稿,你说的是哪篇?”

  陈意映大约听明白了,道:“稿子已经刊发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陆诏年,你到底想不想参与志愿团的汇演?”

  “我当然想啊!”陆诏年道。

  “那你们先坐,等我们排完这场。”

  陈意映有主见,执行力强,和同龄人一起做着趣事。陆诏年在角落看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小哥哥说的,有意义的事情,就是这些吗?

  陆诏年暗自握拳,尽管不喜欢陈意映待她的态度,可为了参与汇演,把这个事情办好,她一定好好听陈意映安排,像考试那样认真。

  等到他们这场排练完,陆诏年却睡着了。

  陈意映把陆诏年叫醒:“跟我去拿剧本。”

  “哦……”

  又绿他们要跟着陆诏年,陈意映不准许,还说:“下次别带多余的人。”

  “我们是多余的人?”又绿不满道。

  石森拉住又绿:“在这大学校园里,陆小姐不会有事的,我正好没事了,带你们逛逛吧。”

  又绿抬眼:“你?”

  “我怎么了?”

  勇娃子道:“有我在,怕什么。”

  陆诏年便单独同陈意映去女子宿舍楼看剧本了。

  剧本由另一位同学负责,还在写。

  讲的是抗战下飞行员的爱情故事,农家子弟在航校时期与女学生相恋,两人才许诺终身,日本人就打来了,女学生被日本人掳了去,飞行员也为国战死。

  陆诏年看了一遍,道:“觉得太悲怆,不宜演出。”

  编剧同学有点不高兴,陈意映说:“她是闺阁小姐,什么都不懂。”

  又对陆诏年道:“自古以来,只有悲剧才最打动人心。我们给飞行员们看这一出戏,让他们明白,国仇家恨……”

  “可是……”陆诏年道。

  “没有可是,演员已经定好了,你演这个女学生。”

  “我来演?”

  “不然要我演吗?我还有社团的剧目,排不过来了。”陈意映道,“你回去把台词记熟,下次过来排练。”

  陆诏年犹豫不决地应了好。

  回去的路上,陆诏年默读着剧本,又绿和勇娃子为“进步学生”的争吵也没在意。

  这之后,陆诏年的生活慢慢充实起来。排练剧目,有时和他们去看电影,也借他们的书来阅读,一起讨论。

  施芥生在机关单位工作,有时帮教授代课。每当他去沙磁区,就捎上陆诏年一起。一来二往,一群人熟络了。

  *

  元旦将近,志愿团来到梁山,同行的还有空军太太及各别军属。姨太太征求了夫人的意见,才同陆诏年一起来了。

  梁山乡镇就是一个大乡村,连电影院都没有,看电影都得到万县去。空军基地在乡村中的乡村,食堂作礼堂,十分简陋。

  空军太太们出身优越,历来随军也没吃过什么苦,颇有些抱怨。司令部请来歌舞作陪的舞小姐、倒一声不吭。

  记者石森说,那是因为底层群众才晓得什么叫斗志。

  又绿觉得他的思想已经完全宏大化了,舞小姐不出声,不过是因为收钱办事,搞不好想趁此机会嫁作空军太太。

  “你又晓得什么是底层群众了?”

  又绿一出言,他们就辩论了起来。

  勇娃子不在,又绿依然能找到男人同她吵。陆诏年搞不懂又绿哪来这么多话、这么多气,无奈听着又有趣。

  “来了来了!”有人喊起来。

  飞行员结束训练,从机场过来了。

  陆诏年忽然有点紧张,她背书最不在行了,疑心还没能将台词记熟。陈意映瞧出她紧张,宽慰道:“我们排练那么多次,一定能行的。”

  陆诏年也给自己鼓劲,虽然是第一次登台,可就一出短剧,没什么能难倒她的!

  “快,到后面去。”

  在陈意映指挥下,陆诏年和演出节目的同学退到了她们下午搭建的舞台幕布后。

  脚步声愈来愈近,忽然掌声雷鸣,陆诏年探出头去看。

  飞行员们穿着别肩章与奖章的军装,戴军帽,在众人的欢呼下走进礼堂。有的空军太太一年半载没见到丈夫,难忍眼泪。

  “敬礼!”大队长让战士们向家人及群众致礼,而后发令“at ease”,让后勤主任给他们安排合适的座位。

  待人们坐满几张大圆桌,主任上台发表元旦致辞,又请大队长讲话。

  室内电灯熄灭了,一束光照映舞台。

  “好,都准备。”陈意映指挥负责音效的同学播放音效。

  随着敲锣打鼓的声响,帷幕慢慢拉开,梳着麻花长辫的陆诏年出现在观众面前。

  “那年小雪,他对我许下终身,而今……他在何方?”

  陆诏年抬手,朝四下望去,隐约捕捉到陆闻恺的身影,她朝着天花板看去,仿佛那是多么遥远的天空。

  “轰隆——”音效震动,在座的飞行员们却没有什么反应。

  “鬼子来了!”群演们在幕后呼喊。

  陆诏年抬手挥舞,身体往后倾,像是被什么拖拽了下去。

  饰演飞行员的男同学握着方向盘,像是开飞机一样进场:“那年春分……”

  那年春分,飞行员在明故宫机场起飞,进行飞行训练。他飞得很低,甚至能清到公寓楼里的人。

  陆诏年再次登场,带一副眼镜,抱着一沓书,像是急着去上课。

  飞行员驾驶飞机越过金陵女子大学,扬起的风将陆诏年手里的书页吹得四散。她回眸,望见了纸板做的飞机模型。

  恋爱故事引得飞行员们轻松地笑起来。

  飞行员与女学生相识相知,相恋了。

  他们躺在麦草垛上看月亮、数星星,他们向着远空起誓——

  “我们要一生一世。”

  月落日升,飞行员换上戎装,奔赴天空——他的战场。

  “燃油,没有燃油了!”

  “快跳伞!”

  “跳伞啊——”

  战友牺牲,飞行员活了下来。女学生来照顾他,他们依偎着悄悄话。

  警报声响起,学生们上街游行:“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飞行员再次奔赴战场,保护人民。可他立誓要爱护一辈子的人,却给日本人掳了去。

  两个日本官兵拖拽女学生,女学生挣扎着跌坐下来,发出受辱前的呐喊:“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正当军官们沉浸其中时,陆诏年由于挣脱太用力,从台上滚了下来。

  全场鸦雀无声,导演的陈意映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该过去扶起她。

  好在陆诏年很快站了起来,众目睽睽下,她也知道演砸了。她咬了咬牙,攀回舞台,用力将手足无措的两位日本官兵推开,转身,朝台下大喊:“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片刻寂静过后,一道掌声响起。陆闻恺拍手起身,渐渐地,掌声雷动。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不少飞行员握拳呐喊。

  陆诏年怔了怔,笑起来,眼中有泪光。

  陈意映领着全体演出人员到台前鞠躬致谢。

  帷幕拉拢,陆诏年松了口气,可她还是有点没底。一边撤走道具,一边小声说:”对不起啊,我……“

  陈意映看着她,郑重地摇了摇头。

  “导演,我……”

  陈意映道:“我是说,一个演员临场反应也很重要。”

  “谢谢。”陆诏年轻声说。

  陆诏年和别的演员在后台换了衣裳,礼堂的气氛已全然不同了。

  台上唱着靡靡之音,台下觥筹交错,舞小姐将年轻将士们的魂都够了去。

  陆诏年找到陆闻恺的身影,念着“借过”,穿过人群走向他。

  “我要是倒了,我堂客也能把你们喝趴下!”胖哥兴致高昂,已有点醉意。(堂客:老婆)

  “胖哥,胖妹,我敬你们一杯。”

  “别说这些,喝!”

  陆闻恺没有喝酒,笑着看他们玩闹。察觉到陆诏年来了,他转头看她。

  陆诏年看了他两眼,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好先和其他人打招呼。

  “来得正好,我还说这ᴶˢᴳᴮᴮ女演员跑哪里去了。”杜恒往水杯里倒白酒,“来,跟我们喝一杯。”

  陆诏年有点犯难,却还是接过了这杯酒:“诸位长官,辛苦你们了,小女敬你们!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愿新年新气象!”

  “来,来。”杜恒招呼一桌人碰杯。

  杯子刚送到嘴边,就被人拿走了。陆诏年抬眼,见陆闻恺将她这杯酒一饮而尽。

  男人们发出哄声,杜恒戏谑:“之前喝多了把手给划伤,就说再不饮酒,都不跟我们弟兄喝,怎么人家一来,就要喝了。”

  胖哥道:“这是骑士啊!”

  “你们说什么呢。”陆闻恺轻笑。

  “我说你们,搞清楚好吧……”石森记者开怀道,“陆中尉是陆小姐的哥哥!”

  杜恒愣了下:“真的?”

  石森道:“还有假?陆中尉是陆家二少啊。”

  “你喝多了?”陆诏年小声责备石森。

  石森挠头道:“我想这没什么可隐瞒的吧……”

  “好哇!”杜恒用力拍陆闻恺肩膀,“你小子瞒我们!”

  胖哥道:“这不行啊,不行!惜朝兄,你必须给我们弟兄一个解释。”

  陆闻恺添上酒,举杯道:“惜朝自罚,向诸位赔个不是。”

  胖哥的太太丰腴富贵,犹如盛开的海棠。她一出声,比飞行员们还豪爽:“一杯可不行!你这又是母亲,又是妹妹来探望,可羡煞旁人!”

  陆闻恺邃称了他们的意,连喝三杯白酒,最后都有些呛到。陆诏年忙拍了拍他的背,拿手绢给他擦嘴。

  陆闻恺握住手帕,从陆诏年手里抽走:“我自己来。”

  陆诏年垂眸,佯作自然地附和众人而笑。

  礼堂气氛热烈,耗子他们正和一堆女学生谈笑,听说陆闻恺是陆家二少,面面相觑。

  他们端着酒杯过来探底,陆闻恺似乎今日心情颇佳,也同他们说笑了两句。

  “无聊?出去透透气吧。”陆闻恺低头,和陆诏年咬耳朵。

  陆诏年耳朵绯红,低头就往外面走。

  “陪我小妹出去一会儿,失陪。”陆闻恺放下酒杯,跟了过去。

  欢声笑语渐渐远了,两人并肩走在田埂上。

  “分明你自己要逃掉,还拿我作借口。”陆诏年咕哝。

  “不行吗?”陆闻恺眉眼俱是笑意。

  皎洁月光下,他看起来那么温柔,同她好近好近。

  陆诏年亦笑起来:“小哥哥。”

  “嗯?”

  “小哥哥……”

  “嗯。”

  “小哥哥!”

  陆闻恺这次没再应声,一把托举起她,吓得她一声呼喊。

  她撑住他肩头,难为情道:“干什么呀……”

  “小时候我可以把你举到肩上。”陆闻恺拦腰抱她。

  “你胡说。”陆诏年咬了咬唇,“举我马马肩的明明是父亲。”

  “马马肩?”多少年没听到小时候的话了,陆闻恺直笑。

  瞥见远处的人影,陆诏年从陆闻恺身上跳下来。他们面对面站着,忽然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