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浮图关>第二十三章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一瞬间, 陆闻恺就醒来了。

  他翻身起床,拽起衣架上的衣服穿,看舍友仍在酣睡, 用力踢了一脚舍友的床。

  飞行员们朝机场飞奔,训练有素地列队,等待指示。

  情报显示,日军出动轰炸机,推测有二十架以上。他们从汉口机场出发,ᴶˢᴳᴮᴮ 目前已过巫山, 朝着重庆而来。

  大队长亲自指挥作战,由第二十二中队拦截日机第二十三中队留待机场布防。也向驻重庆城的第二十一中队发去了通知,命他们进入警备状态。

  中队长赵元驹像往常一样,带领队员起飞迎敌。

  天气晴朗, 能见度极佳, 透过护目镜望去, 底下金黄色稻田, 在风拂下荡起波涛。

  赵元驹把新丁交给陆闻恺,让耗子做他的僚机, 耗子答应得特别干脆。陆闻恺听到嘈杂的电流声,抬头一看, 如墨点般密密匝匝的飞机从高空飞来。

  它们列着层叠的队形,整齐划一。

  “叠罗汉呢。”陆闻恺把发现报给赵元驹, 好似随着话语, 心底的斗志就被唤起了。

  日机的高度更高,他们想要拦截下来, 就要以最快的速度升上去, 否则日机炮火轰过来, 他们只有躲闪的份了。

  陆闻恺依照赵元驹命令,斜飞入云层,在远处抬升高度,而后回旋,接近日机。耗子跟在他斜后方掩护,他们距离日机还有一段距离,日机便敏锐地发现了他们。

  霎时,日机的机关枪子弹扫射过来。

  交战了。

  无数次,操纵杆稳稳握在手中,却让人产生一种眩晕感,好像下一秒就会坠落。陆闻恺心跳漏了一拍,在这一拍之中,他看见他的僚机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远远躲闪开来。

  然后更多的子弹朝他飞来。

  他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耗子惊慌下打过来的子弹。在空中,瞄准精确度不佳,误伤队友,是悉数平常的事。

  但是耗子这一个细小的动作,让日机分开了他们。

  他们本该拦截的这一队日机改变了阵型,分出一列来,朝梁山机场飞去。而剩下几架,仿佛要绞杀他们一般,猛烈地围攻过来。

  耗子在频道里大声呼叫,请求援助。赵元驹为此询问陆闻恺,陆闻恺正在与日机周旋,无暇顾及,换来的却是赵元驹的一声怒斥。

  陆闻恺分出余光一瞥,看到耗子在低空躲避两辆日机,眼看耗子就要不敌炮火,俯坠到山林里,陆闻恺全力拜托他周围的日机,加速朝耗子追去。

  经由嘈杂电流,陆闻恺将耗子的心神喊了回来,告诉他不要急于与日机拉开距离,注意高度。

  轰隆——

  远处传来撼动原野的爆炸声。

  *

  原来日军此番目的,是为轰炸梁山机场。

  二十七架日机,两小时内接力轰炸三次,第四大队的飞行员们就快耗尽燃油,只能迫降各地机场 。

  返航回到机场,已是夜里。

  司令部”派来工程师与工人紧急维修机场,伤员已经移送城里的医院。

  陆闻恺走过去,看见耗子在干草垛后边吸烟。他身上有汗,看来忙活了半天,才找了个借口歇息片刻。

  陆闻恺摘下飞行员帽子,呵出一口浑浊的气,两步走过去,一拳打在耗子脸上。

  “妈的不想活了,别连累别人!”

  帽子飞落到底上,耗子踉跄后退,完全懵了。

  可也就是几秒钟,耗子啐骂:“敢打老子!”一拳朝陆闻恺挥去。

  陆闻恺偏头躲开,一脚撂翻耗子,把他压在地上,一拳又一拳地揍。

  远处忙碌的人察觉动静跑过来,他们拉扯陆闻恺,却演变成一场群殴。

  他们都有许多愤怒。

  “给我住手!”赵元驹拖着受损的脚踝走来,“都想上军事法庭吗?!”

  陆闻恺猛一把挡开队员的拳脚,撑地站起来。感觉脸颊唇角火辣辣的疼,他用手掌蹭了一下,看到了血。

  队员们把耗子扶起来,耗子仇视地盯着陆闻恺,陆闻恺又一下拽住他的衣领:“上军事法庭,这家伙还能活着出来?”

  “你什么意思?”耗子喷出零星血末。

  赵元驹皱眉看着他俩:“陆闻恺,把话说清楚。”

  陆闻恺冷声道:“一个飞行员,面对日机竟然落跑!要不是我命大,今天就是我俩的忌日!”

  赵元驹沉默片刻,问:“有没有这回事?”

  耗子嘴唇嗫嚅,道:“陆闻恺,你自己做僚机,让老队长送了命,现在你——”

  陆闻恺道:“那就上军事法庭啊。”

  “现在忙着,这件事晚点再来再来讨论。”赵元驹道,“你们都去做事!”

  “是……”几声应答消散在风里。

  警报声响的时候,徐复明主任就跑得远远的,现在司令部几位长官过来了,主任只好又回来。他下意识搜寻陆闻恺的声影,看到陆闻恺忙碌着,他想上去递支烟,走近了,看到陆闻恺脸上有伤。

  “哎唷,伤着了……”

  主任行事夸张,赶在他叫人过来之前,陆闻恺便说:“小事,不劳主任挂心。“

  ”不是,你这,你这怎么伤的?方才怎么没跟着医护去城里。这消息明天传遍重庆城,陆老爷知道了,我怎么跟他交代……”

  陆闻恺瞧了主任一眼,主任自觉这算盘打得太响了,只好以笑掩饰。

  深夜,一帮飞行员才拖着疲倦不已的身心回到宿舍。

  陆闻恺没机会躺下,就被赵元驹叫出了房间。

  赵元驹问:“主任找你做什么?”

  陆闻恺道:“问伤怎么来的。”

  “你们的通话有磁带记录,我听了,陶申的确出了差错,你……”

  “你放心,我没打算报上去。”

  赵元驹犹疑道:“你想要什么?”

  陆闻恺笑了声:“我不像你们,一心想着前程。”

  “大家都是航校出来的,谁都知道飞行员拼死换前程,你何必故作清高。”

  “清高?我贱命一条。”陆闻恺的声音似乎有了点温度,“平生之愿实现不了了,但愿实现平生之志,做个还有点用的中国人。”

  赵元驹打量陆闻恺片刻,道:“最好如此。”

  *

  这天一早,号外传遍重庆城。

  陆家的来电,从总司令部接进了梁山机场驻防办公室。

  主任连连擦额头的汗,让人把陆闻恺叫过来接电话。

  本以为陆闻恺接听父亲的电话总要乖顺几分,可依然冷淡,甚至还有些许厌烦。

  但陆闻恺最后还是应承了父亲,中秋一定回去。

  梁山再度平静下来,中秋这日,陆闻恺拿主任的批条,向大队长告了假,借部队的皮卡车,独自驾车进城。

  夜晚,车开进了陆公馆。陆闻恺一双军靴踏到地面上,下意识捏起衣衫闻了闻味道。

  又绿在门边候着,瞧见他这样子,暗暗笑了:“二少爷可要先更衣?”

  出发前他在宿舍澡堂洗了个冷水澡,身上一股廉价的肥皂味混合着烟味,确是不大好闻。

  “我先回屋。”陆闻恺道。

  又绿便说:“家里来了客人,姨太太把别院腾出来给客人住,搬到了老爷房里。二少爷的房间在二楼,跟我来。”

  经过客厅,陆闻恺听见欢声笑语,往门廊里一瞧,见陆诏年坐在沙发上,身旁站了个青年。

  “夫人好些了?”陆闻恺问。

  又绿笑道:“好多了。”

  又绿领陆闻恺上楼:“房间是小姐布置的,大多按照二少爷原来房间的摆设,没太改动。”

  又绿浅浅颔首:“那我先下去了,有什么事,二少爷揿铃便是。”

  又绿悄然回到客厅,太太们都问她,二少爷看起来怎么样。

  又绿回,二少爷无恙,只是要歇息片刻,请各位再等一等。

  “都等了半天了。”陆诏年道。

  又绿俯身,耳语道:“我瞧着,二少爷不大高兴?”

  陆诏年哼声:“他什么时候露笑脸了?恐怕只有嘲讽我的时候。”

  又绿掩唇而笑。

  待到陆闻恺下楼,一屋子人移步饭厅。

  陆诏年和陆闻恺中间隔了好几个位置,施芥生坐陆闻恺旁边。两人年纪相仿,两家人觉得他们或许能交上朋友。

  可事实却是,施芥生用“飞机”搭话两句后,两人再无交流。

  原本陆闻恺应是今晚的主角,姨太太顾忌夫人初愈,不愿他风头太过,总是适时转移话题。因而佳句频出的施芥生与陆诏年就显得突出了,他们让一桌人欢笑连连。

  没有人提及战事,这一晚大家都很尽兴。尤其董医生一家身处异乡,能度过一个和乐融融的中秋节,心怀感念。

  散席后,陆闻恺称喝多了,直接上楼了,其他人到偏厅小坐。

  陆诏年给他们弹曲子,悄声吩咐又绿去做醒酒汤。

  少倾,陆诏年端着醒酒汤来到楼上。

  她轻叩门,等了一会儿,才听见脚步声。

  屋里的人只掀开一道门缝,甚至不让人看他的模样。

  屋里黑黢黢的,陆诏年小心翼翼道:“你休息了?我打扰你了?”

  “什么事?”陆闻恺声音有点哑。

  他今晚没有节制,喝太多了,回到房里,颇觉天旋地转。躺下来,闭上眼睛,浮现的画面竟是战场。

  无论他怎么做,老分队一次又一次死在他眼前,血染满整个机舱。

  他惊出了一身汗。

  陆诏年往前,闻到他身上还未散去的酒气,想来还未梳洗,“给你送醒酒汤。”

  “不用。”

  陆闻恺话还未说完,门就被陆诏年推开了。ᴶˢᴳᴮᴮ她蓦然闯入,亦如曾经闯入他封锁的心扉。

  “你……”

  陆诏年抬手,手肘碰到壁柜角。她没喊疼,摸索着找到彩玻璃台灯,拉线打开灯。

  昏黄灯光照亮一隅,陆诏年看见陆闻恺赤-裸上身,脖颈胸膛有薄薄的汗。

  陆诏年别过脸去,而后又抬头,把碗递给他:“你不能喝,还喝这么多。”

  “关你什么事?”

  陆闻恺语气有些强烈,陆诏年愣住了。

  他意识到这点,缓了缓,道:“麻烦你了,放着罢。”

  “我不觉得麻烦,”陆诏年蹙眉,旧话重提,“不觉得没有意义。”

  陆闻恺冷笑:“有什么意义?”

  陆诏年一时又说不出来,她把醒酒汤放到壁柜上。

  “你出去,我没空跟你耗。”陆闻恺转身,撑了撑额头。

  陆诏年攥紧了手,压抑情绪,“昨天发生那么大的事情,听说还有村民伤亡……我担心你,从昨夜等到现在,你就这么对我?”

  陆闻恺对陆诏年这一切的行为言语感到费解,不耐烦道:“我想休息……”

  陆诏年拽住他手臂。她的手是冰凉的,让人忍不住握一握,捂一捂,可是他缓缓掰开了她的手指。

  “去了南京之后,我以为我们已经和好了,可是我写给你的信,你从来都不回……陈意映也给你写信?你回信了吗?还是说,就是因为她,因为她你才……”陆诏年哽咽道。

  “你闹够了没有?”

  “没有,没有!当初我没有跟你一起走,就让你恨到现在么?”陆诏年脱口而出。

  陆闻恺一下捂住她嘴巴,他脚步虚浮踉跄,没站稳,同她一起跌撞上壁柜。

  砰地一响,彩玻璃台灯跟着晃荡,发出簌簌响声,在陆诏年耳畔环绕。

  他的身体几乎完全包裹住她,像火一样滚烫,烧灼她。

  陆诏年愤怒地瞪陆闻恺,透过彩玻璃的光点映在他脸上,令人看不清——

  从前不是这样的……

  很久以前,还不是这样的。

  陆诏年猛地推开男人,惯力使她背又撞上壁柜。灯盏摔落,盛醒酒汤的碗亦洒下来,汤泼在陆诏年手上,她下意识叫唤一声,才发觉没有多烫。

  “没事吧?”

  屋里一片漆黑,陆闻恺慌张地摸过去。

  “有没有事?”

  陆诏年拂开陆闻恺的手,霎时间却定住了心神,又攥住了他手指。

  陆闻恺拂去陆诏年手上的汤汤水水,“烫到没有?”

  “没有……”陆诏年咬了咬唇。

  他的关切让她感觉到了什么,她怀揣几分笃定,几分试探道:“就知道凶……”

  “我……”

  陆闻恺退开半步,踩到玻璃台灯。怕碎片伤着陆诏年,他说:“别动。”

  他找到床头的壁灯,打开,捞起背心穿上,然后走回来,蹲下来捡玻璃碎片。

  不小心被玻璃片划破指腹,看到血珠渗出来,他方才清醒些了。

  当初他答应带她一起走,可她失约了。她骗了他,背叛他,要同别人成婚。

  他打定主意,从此与她形同陌路,可他仍忍不住像从前那样关心她,怕她受一丁点伤。

  陆闻恺捏着玻璃片站起来:“陆诏年……”

  陆诏年凑上来,攥住他衣衫,微微颤抖着说:“小哥哥,我——”

  陆闻恺把陆诏年压到墙上,拳头撑墙,攥紧的碎玻璃险些划到她的脸。

  陆闻恺抬起另一只手把她的脸扭到一边,紧紧箍着:“我们是兄妹,陆诏年。”

  陆诏年一抽气,哭了出来:“我错了,我错了,你恨我吧,你很恨我对不对?”

  “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当初,是你告诉我,就算是兄妹,那又怎样。”

  陆闻恺喘着气,酒气喷洒在陆诏年脸上。他们紧挨着,衣料摩挲出微不可察的声响,令人贪恋。

  陆诏年闭上眼睛,抽泣着:“当初,我太害怕了……我不想的,可是母亲说,母亲说我们……小哥哥……”

  “原来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了……”

  陆闻恺把玻璃片捏得稀巴烂,碎渣从手中落下。

  他从陆诏年身前抽离。

  “可是你不要这样推开我。”陆诏年道。

  “动静太大了,会被人察觉。”陆闻恺道,“走吧。”

  陆诏年闭了闭眼睛,拭去泪痕:“我叫又绿来收拾。”

  *

  陆诏年走出房间,揿铃叫又绿上来。

  看到楼梯口鞋架上放着陆闻恺的沾染泥泞的军靴,她默默从怀里摸出绣花手绢,擦拭军靴。

  陆公馆常有人走动,不宜让客人都换室内鞋,但夫人爱干净,出入二楼往上的房间都要换鞋,因此置了一个黑桃木鞋架。用人看到上面的鞋染了灰,就主动擦一擦。

  陆诏年受夫人教育,以往从不做这些“下人事”。

  又绿上来,看见陆诏年此状,脸上还沾了血,低呼道:“小姐……!”

  陆诏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又绿压低声,关切道:“没事吧?你的脸……”

  陆诏年摸了摸脸颊,道:“我没事,你拿点创伤药去二少爷房间。不要惊动别人。”

  又绿起身,又不忍道:“我来吧。”

  “我只能做这些了。”

  陆诏年擦了鞋,打油,最后把鞋带也重新穿了一边才罢休。

  *

  翌日早晨,陆诏年起床照镜子,发现脸色不太好看。

  梳妆台上放着几本杂志,面上一本新出的,封面是章亦梦。

  章亦梦是浪漫人物,时髦,城里的下江名媛也竞相效仿,最近她在香港宣传她的影片。

  陆诏年便照着时兴样式,化了妆。又挑了一身蓝绿底白花的高领连肩袖旗袍,衬托肩部柔美弧度,整体自然贴合身体曲线,叉开到膝盖上面一点,正是时兴的款式。

  陆诏年到饭厅时,都坐齐了。

  照顾董医生一家的口味,早餐桌上摆着小笼包、粥、油条和豆浆,也有年轻人爱吃的吐司和黄油块。

  陆闻恺喝着冬寒菜粥,抬眼看了陆诏年一眼。

  陆诏年也看向了他,他受伤的手戴了只皮手套,不知道怎么和父亲解释的。

  施芥生问道:“幺小姐可是要出门?”

  陆诏年落座,大大方方瞧着施芥生:“女为悦己者容。”

  夫人笑道:“也不知羞……一会儿董医生他们要走。”

  “走?”陆诏年看了看他们,“去哪儿?”

  施芥生道:“我找到一处公寓,今天就搬过去。”

  陆诏年关切道:“住这里不好?”

  施芥生道:“已经叨扰很久了,实在不好意思。”

  陆诏年想起来道:“那么琴谱我要还给你吗?”

  “才给你的……下次我过来拿吧。”

  “搬到哪啊?”

  “打铜街过去……”

  他们谈话的时候,陆闻恺利落地吃完了早餐。他用餐巾擦了下嘴唇,叠放在一旁:“你们慢慢吃。”

  董太太道:“二少就吃好啦?”

  陆闻恺笑了下,推开椅子起身。

  “你要出门?”陆霄逸合上报纸。

  陆闻恺顿了顿,会意道:“我刚好顺路,一会儿送你们吧。”

  董太太不好意思道:“会不会耽误你事情?”

  陆闻恺轻轻摇头:“没关系,你们慢慢吃,吃好。”

  “我也送他们吧。”陆诏年道,“找着门,以后我也可以去找两个小囡玩啊。”

  陆闻恺仿佛没听见,去偏厅等候了。

  饭后,用人帮董医生一家的行李搬上轿车。陆闻恺撑着车门,让一家人挤上了后座,也上了驾驶座。

  陆诏年双手交握,乖巧地站在旁边。

  陆闻恺拍了拍方向盘:“上来。”

  陆诏年抿笑,上了车。

  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

  *

  董医生他们找的公寓在繁华街市的背巷里,车只能停在路边。好在行李不多,陆闻恺帮着一起就把行李送上楼了。

  屋子里灰扑扑的,还需要整理,陆闻恺只送到门口,体贴地告辞了。

  下来看到陆诏年坐在车里,斜呢毛遮去她一半眉目,只余一抹柔和的神情。陆闻恺拢了拢腕表,才走过去。

  陆闻恺上车的动作过于利落,车门关合的声音比较响,陆诏年正出神,便被吓了一跳。她肩膀抖了下,转过头看陆闻恺,有点惊慌。

  大街熙熙攘攘,行人从车旁过,都朝车里打量一眼。

  陆闻恺淡淡收回视线,抬腿把靴子踩在座椅上。

  “鞋是又绿擦的!”陆诏年不假思索道。

  陆闻恺松开鞋带的手指一顿,抬眸瞧了陆诏年一眼。

  此地无银三百两,陆诏年颇有点恼。

  陆闻恺两三下重新系好了鞋带,忽然笑了:“替我谢谢她。”

  “哦……”陆诏年讷讷地说,“一家人,倒也不用这么客气。”

  “回家?”陆闻恺发动车。

  陆诏年默默地,抬起了陆闻恺的手。她急欲脱下他的手套,可又担心伤了他。手套之下,他右手掌心缠着纱布,方才搬运重物,伤口拉扯,渗出血来。

  “去医院吧?”

  “小事,去公园看看吧,好久没去了。”陆闻恺语气轻松,好似看不出陆诏年复杂的心绪。

  中央公园在上下半城交接的后祠坡,落成近十年了。前几年市立通俗图书馆在公园里建成,去的人更多了。ᴶˢᴳᴮᴮ

  陆闻恺找了位置停车,和陆诏年走进公园。

  杂莳花木,美不胜收。庭阁楼台下,孩子们嬉戏,大人们在旁边闲谈、织毛线。

  “去看蛮子。”陆诏年说。

  二人便往葛岭走去,那儿拦蓄了一些野生动物。

  “蛮子!”

  听到人们逗趣的声音,陆诏年加快了脚步。

  草地里,孔雀神气地踱步。

  “蛮子,快让我们看看呀!”陆诏年喊道。

  孔雀蛮子忽然精神抖擞,小跑两步,展开了华美的羽毛屏风。

  陆诏年回头,视线找到陆闻恺,她笑了:“你看,还和以前一样。”

  陆闻恺浅笑:“蛮子也老了。”

  “是吗?不过七八岁吧。”

  “它们的寿命有限。”陆闻恺来到陆诏年身边。

  陆诏年抬头:“可是它们快乐呀,和人一样,活太长,未必是好事。”

  “你不希望夫人身体好起来?”

  “你说什么呀,我当然希望,我也希望……”陆诏年抿了抿唇,“家人都平安健康。”

  “年年。”

  “嗯?”

  陆闻恺看着悠闲漫步的孔雀蛮子,道:“我上次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个家的发家史,在我看来也许不光彩,但父亲于你而言,是一个好父亲。”

  “我知道。”

  他们在公园转了一上午,到公园附近的茶馆歇息。

  竹帘背后的雅座,靠窗。窗外青瓦房舍蜿蜒层叠,其间隐约有一座十字塔在阳光下闪烁。

  楼下有人唱曲儿,是陆诏年听不懂的吴语小调。

  半晌,陆诏年出声道:“如果当初跟你一起走,就都不一样?”

  她终于敢问出这句话。

  “小骗子。”陆闻恺轻笑,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茶盏,“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无论是陆家,还是什么,我没有怨。”

  “小哥哥……”

  “我承认这一点,我是你小哥哥,就永远都是。”

  陆诏年垂下眼睫。

  良久,陆诏年出声:“当时,母亲告诉我……你早都清楚,对不对?”

  “不要说了。”

  陆闻恺注视着陆诏年,渐渐笑了。那笑意里带一点狠,带一点恨。

  他从来就知道,他们是一家人,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答应了她。

  琵琶女的曲子唱完了,人声喁喁。堂倌掀开竹帘,给二位客人添茶,却发现他们没怎么喝茶。

  堂倌退了出去,二人很快也离开了。

  桌上留下几文茶钱。

  *

  那时候城里远没有如今热闹。

  陆老爷身边有个洋人,叫麦修。他身上总带着糖果饼干,喜欢跟陆诏年逗趣儿。陆闻恺不喜欢这人,觉得他收买他们小孩,有利可图。

  果然,麦修向陆诏年的姨母求婚了。

  陆诏年上回做花童还不过瘾,要给姨母做花童,可她个子长高一截,看起来就像大孩子了。家里人哄她高兴,还是照例给她做了一身纱裙。

  陆闻恺第一次穿上西式礼服,打领结。人们说他像个小大人,仪表堂堂。

  婚礼在教堂举行,庄重肃穆。陆闻恺全城看护陆诏年,不让她乱跑。大家安安静静的等待仪式开始,陆诏年无聊地踢长椅,说这一点不好玩。

  直到新郎新娘在牧师见证下发誓、亲吻,陆诏年瞪大了眼睛,紧紧攥住陆闻恺的手。

  “小哥哥……”

  “嘘。”

  陆诏年俯到陆闻恺耳畔道:“我以为哦,结婚是为了吃大蛋糕,原来是要亲亲的。”

  陆闻恺忍笑:“结婚,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意思。”

  “我也要和小哥哥结婚!”

  “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陆诏年迅速亲了一下陆闻恺脸颊,转过身去嘻笑。

  陆闻恺用手背抹了抹脸,掐住陆诏年后颈,低声道:“你再胡闹!”

  陆诏年朝他做鬼脸,弯腰跑了出去。

  “陆诏年……”

  陆闻恺别无他法,追了上去。

  野鸽群惊起。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投下两道蹁跹的影。

  *

  陆家家规严苛,陆诏年又受尽宠爱,比同龄孩子懵懂,也不奇怪。

  那天,陆闻恺像往常一样去女校,接陆诏年回家。

  快要到夏天了,空气很闷,即使迎着太阳余晖,也教人热得喘不过气。陆诏年走不动路,要陆闻恺背,陆闻恺惦记期末考试,心里也有些焦躁,不愿背她。

  陆诏年便站在原地,不走了。

  陆闻恺觉得总惯着她,她总长不大,这次便没有再服软。

  陆诏年偏跟他犟:“你不背我!我就不走!”

  陆闻恺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诏年一下坐到地上,把书包当坐垫。

  夜幕降临,看着马路尽头再没有陆闻恺的身影,陆诏年委屈又愤怒。

  她找得到路,能自己走回去!

  陆诏年这样想着,起身抱起书包,赫然发现灰白绢布上有一滩乌红的痕迹。她顿感紧张,摸了摸屁股,手上也沾了红。

  她流血了,这么多血……

  犹如晴天霹雳,陆诏年一时止住了呼吸。等她缓过来,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班里几个年纪大点的同学说起过这种事,这叫初潮。

  她们还说,变成女人,就会流血。可陆诏年却觉得这像一种异化,她的血到处都是,很脏。

  陆诏年低落地走在昏暗的小路上,忽然听到一声喊。

  陆闻恺打着手电筒走来。

  “跑哪里去了?教你走大路、走大路,怎么到这巷子里来?”

  “你……”陆诏年抬手挡在身前,“你别过来!”

  “陆诏年!”陆闻恺怒道,“天都黑了还胡闹,你给我滚过来!”

  陆诏年刚收拢的心绪,一下又溃散了,她瘪嘴:“你凶什么……”

  陆闻恺一步走来,逮住陆诏年肩背,就往回走。

  陆诏年扭动肩背,陆闻恺反而箍得更紧。

  书包掉在了地上,陆闻恺弯腰捡起来,陆诏年一把夺过去。

  “你到底怎么了?”陆闻恺急切道。

  “我……”陆诏年啮了啮指关节,不敢看他,“不舒服。”

  手电光照到她身上,蓝布裙子有一滩血迹。

  陆闻恺张了张嘴,别过脸去:“我们快回家吧。”

  闷头走了一段路,陆诏年咕哝道:“你骗子。”

  陆闻恺没好气:“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不会弄丢我,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回到家,陆闻恺道:“我叫母亲过来吧?”

  陆诏年支吾道:“不,不用了……”

  两个孩子回家路上发生这种事,夫人颇有芥蒂,不过也正好叮嘱陆闻恺,从今往后要照顾好妹妹,绝对不能让她受欺负。

  这之后,陆诏年渐渐发觉,每当来月事的时候,只要她一讲肚子痛,提出什么要求,陆闻恺都会答应。

  炎炎夏日,陆诏年不想闷在家里写假期作业,便以此为借口,让陆闻恺想法儿带她出去玩。

  陆闻恺毫不留情地拆穿她:“有精神就把作业写了。”

  “……”

  陆诏年没料到这招这么快就不管用了,闷闷地把书盖在头上,大声背唐诗,以示心情不佳。

  陆闻恺无奈叹息。

  到了傍晚,陆闻恺到陆诏年房间来找她,哄她出门,到姨父新开的饭店去吃冰淇淋。

  “母亲准许了?”陆诏年问。

  “嗯。”陆闻恺道。

  陆诏年高兴得跳起来抱陆闻恺:“我就知道,小哥哥最好了!”

  “要怎么谢我?”

  陆诏年在陆闻恺脸颊上亲了一口。

  陆闻恺推开她的脸:“你是女孩子了。”

  “我一直都是女孩子啊?”

  “笨蛋。”

  作者有话说:

  当时中央公园真的有只叫蛮子的孔雀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