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雌玉龙楼在雪色中,泛着如玉器般的光芒。

  很多人都觉得,这栋小楼的名字很奇怪,龙楼或者玉龙楼都很常见,为什么叫雌玉龙楼呢?

  有一种说法,是说这是在祭祀白仙娘娘。白仙娘娘仙解前就是白蛇,白蛇羽化为龙,雪白如玉,便是雌玉龙楼。

  另一种说法,则更为传奇。据说白家在选址的时候,本来要选白山校舍的位置,结果经过如今的地址时,祖父见到空地上有一条龙影。

  老人当机立断选了这片地方。月属阴,这片月光投下的龙影,便被认定为雌龙。在“龙身”上建起的建筑群,被视为龙气兴盛的风水宝地。

  永季慢慢走在上坡的路上,他想起这些捕风捉影的传说,不由觉得好笑。雌玉龙是风水先生给起的名字,在白氏祖父那一辈,早期生活条件不好,淹死过家里的几个小女儿。

  家大业大后,他们担心这些被处理掉的孩子诅咒本家,于是在山坡南侧最高点建了雌玉龙楼,来当作定海神针。

  白家人以为,只要有这座楼在,白家的基业就在。本地和附近几乎所有大家族都和白家有联谊,企业家通过白家连成了一张血脉的网,而雌玉龙就是蜷缩在这张网正中的心脏。

  保安小李见到他来,慢慢从保安亭探出身来。他知道傅永季的事,永季的身世,在白家从不是什么秘密。

  他不敢拦。无论如何,这算是半个白家人,在白山县,有白家人血脉的人,都算是高人一等的动物。

  就这样,没有通报,没有拦截,永季走进了这座别墅群。

  静谧的雪夜,路灯映得雪光璀璨。有两个男人靠着豪车在抽烟,永季走过去,他们起初没有认出来,定睛看了片刻,都讶异地睁大眼睛。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一串枪响,白雪顷刻艳丽起来。

  雪光凝成的冷白,如同当年月色留下的飞龙,血色一片一片为它的龙鳞上色,泫然若生,若腾飞赤霞。

  血红龙鳞交叠,又似是飞龙坠地,与凡土尘埃中的百兽厮杀,遍体鳞伤。

  龙在嘶吼咆哮,凡尘安敢沾身?

  回应它的是一粒尘埃,钢铁般的尘埃,击碎了不可冒犯的神躯,只从光鲜亮丽的里面扒拉出血肉模糊的五脏脾肺,怎料与世上万物生灵毫无差别。

  直到一个声音,轻轻叫住了他。

  沙发上,戴姨蜷缩着望向他,怯怯地颤声唤他:孩子……

  对准她的,是黑色的枪口。这个女人曾经为了留在白家,为了让白朝宗的妻子允许她的存在,把永季送了出去。

  她不许他喊自己妈妈,也从没称呼他为自己的孩子。直到今夜,她终于这样喊了。

  永季面对她,放下了枪口。外面传来警笛声,和满县城庆祝小年的鞭炮声混杂成了落幕掌声,稀落嘈杂。

  -

  在集团大楼顶层的休息室,白又漆被戴优叫醒了。白山县的别墅出事了。

  白又漆从浅眠中坐起,捂着额头深呼吸,给自己三秒清醒的时限。倒数三下后,他平静地抓起外套披上身,和人走出休息室。

  天蒙蒙亮,他随意从茶几上的药盒里抓起几粒药塞进嘴里,以此弥补睡眠的不足。戴优在旁边说情况,白家别墅群那边的情况显然很不好,他的叙述大多集中在永季的逃跑方向和搜捕进展上。

  白又漆忽然好奇:他怎么做的?一个人,怎么解决掉别墅群那边几十个人的?

  戴优怔住了,死的大多是白家人和保镖,但白又漆一点不舍或者悲痛都没有,平静得像是听见窗玻璃被打碎了。

  戴优:据说是枪械……

  白又漆想起来了,白朝宗很多年前送给过永季一把小冲锋枪。那年头枪械管理还比较松,弄到枪不是什么天方夜谭,很多晚辈都收到过它们当作礼物。

  后来严打期有次出了事,一个白家的年轻人和人口角,当场拔枪打烂了对方的车头灯。这件事险些在白山县引发轩然大波,白朝宗和几个兄弟花了些力气才把事情压下去。

  就这样,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把它们当作了收藏品,不再拿出来了。

  白又漆发出了一种很无辜的呢喃:那子弹又是怎么搞定的呢……

  ——八成是坐牢时候和不三不四的狱友学会自制的吧。“社会大学”嘛,学会什么都不奇怪。

  向外走去时,他们还在电梯口遇到了叔叔的三房,女人带着睡眼惺忪,刚把将孩子交给保姆和司机,送去县里上课。

  他们还不知道几小时前发生了什么,由于昨夜也在大道市的集团大楼休息室里过夜,所以逃过了一劫。

  见到白又漆,她又絮絮叨叨了,说为什么龙池学院不放在市里呢?她一直想带昊昊搬到大道市,不用市里县城两头跑。

  白又漆对她笑笑,没有说话。他太累了,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

  永季开的车是白家打手的车,这些路虎车里都装了定位,白家人一查就能查到。戴优打开平板电脑追踪路虎的位置,一边打电话叫人支援,堵截傅永季。

  车还在白山县徘徊,四处躲藏,在追捕下做着困兽之斗。最多再过几个小时,找不到出路的永季就会被拿下。

  白又漆甚至在车上睡了一觉,他很安心,得知家族其他人都死了,这个人反而有种松快感。长久以来围绕着自己的那群恶臭皮囊鬼终于漏了气,变回满地人皮,他的日子从此清静了。

  市里那些人再也没有办法萌生其他心思,试图从白家找其他的话事人——他们没得选了。

  回去,处理后事,替自己年少多情做个收尾。从此之后,就是他的时代了。

  半梦半醒间,忽然,他听见戴优难以置信的声音。

  永季。戴优说。

  白又漆困惑地看向他。驾驶位上,戴优难以置信的瞪着窗外。就在刚才,一辆车迎面飞驰而来,和他们交错而过。

  开车的人,是永季。

  -

  雌玉龙楼的灭门案,立刻惊动了整个白山县。别墅群外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在围观一具又一具蒙着白布被抬出来的人体。

  童关在现场维持秩序,他今天总觉得奇怪,好像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时隐时现,好像是失踪多日的白都梁。

  正当他迟疑时,有个小小的人踮脚拉了拉他的衣角。他低头,见是玉冬雪。按理来说,童关要立刻勒令她退后远离警戒线的,但他见女孩满眼是泪,心软了,没有立刻把她推开。

  玉冬雪:童关叔叔,你认得我吗?

  细细的哭腔,让大人心都碎了。童关连连点头:和葛老师……和葛升卿出去时见过。

  玉冬雪:他们说……说是傅老师干的,真的吗?

  童关心里一紧。无论是监控还是目击的保安,都确定了犯人就是永季。他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告诉孩子这件事,只是强装笑容:没事的,快回学校吧。

  玉冬雪点头,转身走入人群。摆脱童关视线后,她立刻跑向拐角后,白山校舍所有的小孩都在那等着。

  玉冬雪:应该就是傅老师了。如果不是,童关会立刻告诉我不是。

  黎子薰:周小秋,咱们现在怎么办?要帮帮傅老师。

  有个孩子胆子小:但是好多死人啊……

  黎子薰:人都是要死的。

  周小秋一直没说话,低头用玉冬雪外婆换下来的老手机刷着新闻动态。现在能确定的是,傅永季还没被抓到,城市主干道都未设卡,说明追逐战没有开始,傅永季可能躲在白山县的某处。

  思索片刻后,他说,我们去龙池。

  黎子薰:干嘛?投敌啊?

  周小秋:玉冬雪,你以前去那边试读过,你能进去龙池学院,把白云昊约出来吗?

  玉冬雪一口答应。她擦掉装出来的眼泪,很快混入了龙池。现在是早上,还没开始早读,仍然有家长送孩子们上学,还能自由出入。

  只过了十五分钟,她就搞定了白云昊,把人带出了校门。这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完全不知同龄人的险恶,傻呵呵跟着走了。

  在白家的日子,对孩子来说也不是很爽快,很多东西不能吃。周小秋他们说带他吃烧烤,半年才被允许吃一次烧烤的白云昊立刻沦陷,开开心心跟着玉冬雪的同学们走了,去了朱鸿袖家的店。

  鸿袖姐忙着招待这些突然涌来的小客人,没注意到小秋到后厨打了电话。

  他打了报警电话,说龙池学院的白云昊失踪了。

  儿童失踪,而且是从学校失踪,这个电话直接让白山县立刻变成了两大战场。南战场在搜查永季,北战场寻找失踪的白云昊——尽管本人毫发无伤,正开开心心地跟“小伙伴”们吃着牛油小串,唯一受的伤害可能就是摄入了过量脂肪。

  满城喧嚣中,永季寻找到一个缺口,离开了白山县。

  -

  他知道有人在跟着自己。

  后视镜里,几辆车已经跟了十几公里了。那些都是白家打手的车,其中还有戴优和白又漆。

  只是谁都没有发现,还有一辆不起眼的奔驰一直跟着他们。

  路虎没有油了。他停下车,靠在皮质的驾驶座上,看着窗外悬崖边的风景舒了口气。

  扯平了吧。

  扯平了吗?

  他下车,长长伸了个懒腰。几辆车开到他周围包围了这个人,永季靠在崖边的栏杆上,轻松地看着他们。

  人群警惕地防备他。他看向戴优,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永季:你回去见过妈妈了吗?

  永季:我吓到她了,不过放过了她。她可能高血压犯了。

  说完,他举起冲锋枪对准人群;人们同时慌乱地蹲下身,但随着空气扳机的轻声响起,他们意识到,这把枪没有子弹了。

  永季看他们慌乱的样子,开心地大笑,随手把枪丢下悬崖。

  忽然,人群让开了。白又漆穿过他们,站到了他面前。这个病弱的人,手上握着一把和自身气质很违和的东西,手枪。

  小的时候,白又漆觉得,母亲很可笑。

  会因为买不到某个奢侈品包的款式而生气、沮丧,会绞尽脑汁让人从国外预定那些新款……

  但是,爱马仕、路易斯威登、香奈儿,这些牌子的包,和塑料袋的功能有差别吗?

  那时候,他是发自真心觉得,母亲很可笑,或者说这些男人女人很可笑。

  永季哥,就和塑料袋一样。

  很便宜,没什么价值。但是家家户户都会有。

  实用、可靠,能揉成一团,死死被自己攥在手里。

  塑料袋多好。何必去追求尼罗鳄皮。

  只是长大后,傅永季离开了他。

  一个塑料袋,居然敢飘离自己的手心。巨大而浩瀚的怒意、羞耻、恶心,几乎在那段时间把他彻底淹没了。母亲是没错的,如果背叛自己的是个几百万的爱马仕喜马拉雅,他不至于那么愤怒。

  毕竟几百万的包,被别人盯上抢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配得上这种包的人,也配得上是自己的对手。

  但是,那是个塑料袋。

  有人居然把那个塑料袋当成宝。难道自己和这样的人没有差别,也是只配把塑料袋当宝贝的吗?

  不可以。

  他是白又漆,所以,不可以。

  这场荒诞的闹剧,到这里,就应该了结了。

  他举起枪,枪口对准了永季。没有任何犹豫,白又漆笑着扣动了扳机——

  人倒下了。

  然而,不是傅永季。

  一个熟悉的人影,在这一刻扑了上来,挡在了永季的身前。血花在他胸口绽放,直到这一刻,这个人终于感受到某种真实。在多年的酒精和烟草的麻痹下,他感到自己挣扎出来了,释怀了。

  ——白都梁。

  他的奔驰停在最外面。他没有坐飞机离开,而是也回到了白山县,跟着他们,跟到了这里。

  白又漆呆住了。哥哥朝自己倒来,紧抓住他的手。迅速失血苍白的双唇颤抖着说:够了。

  够了。

  够了。

  够了。

  白都梁笑了,他很少正视弟弟的双眼,因为弟弟看着自己的眼神永远带着轻蔑和厌恶。他说,小漆,已经够了。

  我已经不想再继续待在这样的家里了。

  我很害怕。哥哥真的是个废物,因为害怕承担这个家的责任,所以变成了一个垃圾酒鬼,把一切丢给了你。

  没有这个家,我就什么都不是,我一直都很清楚。

  到了收垃圾的时候了。

  你不是一直、一直都很想,把我丢进垃圾桶里的吗?

  白都梁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紧了弟弟,笑着合上双眼。越过哥哥的肩头,白又漆见到永季走了,他翻过护栏,走向崖边,然后,一跃而下。

  崖边狂风呼啸,席卷了所有人的声音。血亲体内温热的鲜血,像是厚厚的外套,披盖在他消瘦冰冷的身体上,加固这个迟来的拥抱。

  又有车来了,警笛呼啸,来的是一列警车。戴优最先反应过来,抓过白又漆手中的枪扔下悬崖,快步迎向来人。

  戴优:你们是来抓傅永季的吗?他刚才跳……

  来者面无表情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是来找白又漆问话的。

  戴优:……什么?

  那人出示了证件:我们是省厅的。

  ——“老伍”,或者伍书记,已经把那些文件送回了省里,连夜展开了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