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车在公路边轻轻摇晃,是那人在后座换衣服。

  烟在嘴里,但是没有点起。永季一下又一下按着驾驶台下的车用点烟器,眼神静静地,蒙着半片烟灰。

  后视镜里,升卿腰上的皮肤苍白的吓人,或许不是他苍白,而是天上的熹光。阳光在绝大多数时候,其实都是冰冷苍白的。

  一定要去吗?永季问。

  ——反正都在高速公路上了,索性就这样一直开,一直往前开,开到有码头的地方,开到水里,开到这个世下的国度,开到如流水一般永恒公平的应许之地。

  永季:咱们都知道那个地方会是个假银行了,你进去,出不来怎么办?

  葛升卿说:那你明天可以用体育课代我的数学课。

  永季:哎呦,我可教不好,别到最后几个孩子都进厂拧螺丝了。

  每个月累死累活挣个几千,再找个每个月累死累活几千的对象,生个孩子,也去厂里拧螺丝……

  就这样一代一代、一辈一辈,永远不知天高地厚,在别人的磨盘里变成疲惫衰老的齑粉。

  忽然,那人的头凑了过来,盯着他没点燃的烟。升卿伸手越过他,拔出了已经加热完毕的点烟器,按在烟头上。

  葛升卿:拧螺丝不好吗?

  永季:假了吧?你天天拿拧螺丝吓唬他们,逼他们背单词。

  升卿定定注视着他的双眼,突然笑了笑,摇了摇头。

  葛升卿说,拧螺丝有什么可怕的吗?

  葛升卿说,真正可怕的,难道不是“拧螺丝”这件事本身被视为可怕吗?

  拧螺丝又不低贱,又不犯法,堂堂正正付出劳动换取报酬,理应是这世上最伟大无私的工作了。

  做多少劳动,就获得多少报酬,这样的工作,为何要被视为可怕?

  “磨盘”才是最可怕的。

  那个把人们一个个投进去,把他们的劳动力像麦子磨成齑粉一般消耗磋磨的磨盘,才是血肉的地狱。

  他把头抵在永季的肩上,深深呼吸那个人的气息。永季身上的烟味、肥皂水的香味,和升卿身上簇新簇新的衣服气味交织,变成了轻盈而自由的残梦。

  送我去大道市吧。升卿说。

  就像被白蛇托起、送入深山的身躯,就像被这世上所有胆敢抬头直视的目光寄托的希望……

  葛升卿上路了,他上路,就是要逼迫一个傲慢者露出失措的表情,就是要讨公道。

  多么古老而沉重的词,带着土气和可笑,好像是乡村老人会为了一棵玉米长在谁的地里发生的争执。但一棵玉米的公道也是公道,压迫在芸芸众生之上的公道也是公道。

  他把头靠在永季的肩上,享受这最后的相处时光。葛升卿轻声说,永季啊,永季啊。

  葛升卿说,傅永季啊,你记住……

  ——你记住,我死之后,你要开始新的生活。

  我招供了。我知道、他们知道,这些招供的词里少了一个重要角色。

  他会为我做所有的事,为我生,为我死,谁都知道他是谁,但谁都愿意帮我无牵无挂上路,装作不知道他是谁。

  这个故事里缺位的人,他曾经为我担下一切。两个一无所有的人,最深的缘分,只是胆敢一起抬头看向上方,不管是否会引来电闪雷鸣。

  我很满足,我没有遗憾。唯一的遗憾是看不到小秋考上好学校,看不到黎子薰站在讲台上装奥特曼。

  玉冬雪想当演员,我不喜欢这个行业,但孩子喜欢,总想鼓励她试一下。我给她录了唱歌和舞蹈的视频,让她能自己发去网上,说不定哪个剧组就注意到了她……不过,我真的不希望孩子进这个行业。

  小盼呢……小盼就好好的吧,她的外婆年纪大了,也许没法再陪她走很远……社区会照顾她的,她不能结婚的,我一直担心她长大后会被人伤害,普通的女孩子都很容易被伤害,更何况她这样单纯的孩子。

  还有你,永季啊,永季啊,永季啊。

  我永远放不下的,还是你啊,永季哥。

  -

  一辆灰色的车,从假银行后门的小巷里开出。

  他们的原计划是走高速去周留县的郊区,处理掉葛升卿的尸体。但就在他们开车出去不久,司机就注意到,有两辆车跟着他们。

  他们发现得很早,所以在第二个匝道口就把车驶离了高速——匝道下面有个村子,从村子中间走土路,能直接穿去下个匝道口。而村民都是白家的人,看见白家的车就会放行,而看见其他的车就会拦下,纠缠敲诈过路费。

  果然,当见到他们的车牌号,村民直接把拦路杆抬了起来。司机从后视镜里见到那两辆被拦住的车,得意地笑了一声。

  车重新回到高速,甩开了跟踪的车。就在车内人几乎要松懈下来的时候,一声巨响,一辆小破车不知从哪窜了出来,直直朝他们撞了过来——

  车玻璃霎时粉碎,像是一场迟来的雪。两辆车撞成一团,他们的车是更稳固的路虎,只是车门有些变形,反而是那辆小车,车头惨不忍睹的瘪了下去,看着可怜兮兮的。

  司机骂了出声:给他点颜色看看!

  他们正要解安全带、抄起车里的家伙,就见一个人影平静而轻快地走到驾驶座外,高高扬起手上的铁镐,对着司机的太阳穴,狠狠敲了下去。

  脑浆和鲜血喷洒在车玻璃的碎屑上;杀了司机,那个人一脸平静地走向下一个人,他的神情是那么宁静,配上那张娃娃脸,看上去有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女打手想从另一侧车门逃下车,但是因为车门变形,车门锁一下子卡住了。下一秒,铁镐砸碎玻璃,砸穿了她的太阳穴。

  车里剩下的两人终于顶开了变形的车门逃到了公路上,拿起自己的武器对准了永季;突然,永季的娃娃脸上浮起了欣快的笑意,笑声细细轻轻,像是零件齿轮卡死时的咯咯声。

  ——永季从驾驶座扯下司机的尸体,坐上了路虎,将车头对准两人。那两人终于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转身就跑,但是太晚了。

  他将油门踩到了底,向着他们碾了过去。

  五分钟后,公路恢复了寂静。

  几道艳丽的血痕铺满柏油路,路虎车的底盘不知道卡住了谁的肢体,开起来咔咔作响。永季下车,蹲在车边查看卡住底盘的东西,忽然,高速上开来了两辆车。

  ——刚才那两辆被村民纠缠住的车,来了。

  面对公路上的场面,车里的人一时也怔住了。第一辆车的车窗摇下,里面的人是童关,车内其他人都是便衣,本来是得到命令、前来跟踪白家的打手的。

  漫长,却短暂的寂静,几秒,便是一场搏杀——

  生路的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