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躺在解剖台上,冰冷的身躯被白布笼罩。

  洁白和灰绿交错的走廊里,升卿一个人坐着。永季在门口,传来朦胧的吵闹声——校方的人打算走了,永季不让对方走,拿出当年的流氓气势,将人堵在门边。

  对方也只是个小小班主任,不断低声解释,出事时间是放学后、葛卯儿是面向社会招收的成年学生、监控摄像显示她是自己翻下去的……

  一声惨叫,好像是永季揍了那人……升卿面无表情,低头看着手里的妹妹的手机。

  葛卯儿的朋友不多,有一个叫“秀秀”的女孩,似乎是她在职校的朋友。秀秀经常会给她发聊天记录的截图,提醒葛卯儿,“他们又在议论你”。

  葛升卿点开那些聊天记录。那应该是秀秀从同学群里截的,一堆看网名就知道是男孩子的人在那谈论“她是被黑人睡瘫的”。

  一张截图,两张截图……

  二十张、三十张……

  匿名社区上的发帖,《酒后被睡了,才知道自己是职校女海王的第百人斩》。底下一堆评论:HXD吾辈楷模。

  升卿点开一个备注为“刘老师”的人的聊天记录,葛卯儿联系过他,说班里有些孩子经常开她的玩笑,希望老师能替自己解释一下没有那些事。

  刘老师:他们年纪都小,你不要太在意。

  刘老师:要不然我联系一下你家人,让你家人来一下学校,我们谈一下怎么解决这个事?

  卯儿几乎立刻就婉拒了,显然不想拿这种事去烦哥哥。

  葛升卿拿自己的手机下了那个社群的app,点开那个女海王的话题。他只看了一眼就退了出来,看着对面的白色墙壁,眼神怔怔的。

  -

  晚上的时候,葛升卿没有回家,住在了学校。

  学生们都知道了那件事,一整天都格外听话。永季抱了个电磁炉进来,说是要大家一起打火锅。

  小孩子一见火锅沸腾起来,什么事都忘了,又吵吵闹闹起来。夜里的学校食堂里,大家挤在一起,葛升卿反而坐在稍远些的地方,静静看窗外。

  永季坐他身边:你要是觉得孩子们吵,我们到楼下去?

  升卿摇头,他觉得孩子们热闹才好。升卿说,这是我家的事,干什么要孩子们跟着一起?

  他的身体原本好了些,因为听见小猫的事,体内的炎症又起来了。什么都不想吃,吃了几片消炎药和止痛片,喝了一口水,结果连水也吐了。

  永季说,白又漆给自己来过消息,说想来学校“和升卿谈谈”。但他没让那人来,怕见了面又是一场不愉快。

  来了能有什么好事呢?白又漆的几个路数,葛升卿心里再清楚不过。

  他倒在办公室的床上,几乎立刻就困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葛升卿听见有人在骂自己——也许是个从前被自己要过债的人,捂着被打断的腿,男人在地上叫骂,你会有报应,你一定会有报应。

  报应这种东西,也是欺软怕硬的。

  浑浑噩噩间,他感到有人来到自己的身边——升卿睁开眼,见是周小秋。

  升卿勉强对他笑笑:怎么了?不跟大家一起吃火锅吗?

  周小秋摇头:我吃不下。

  周小秋:老师,你有办法吗?给妹妹讨回公道的办法,你有吗?

  葛升卿沉默了,疲惫地闭上双眼。

  周小秋:老师,人长大后,是不是也不会有什么多出来的办法?大人只是长大的孩子,没有什么额外的力量,额外的权力。

  周小秋:我看了报道,第一名接受了采访,但其实他没有去比赛,他顶了别人的名字拿了奖。

  周小秋:读书、考试、拿文凭、拿奖……但好像有人随时能花钱从你手上买走这些东西,或者不花钱。

  葛升卿:别瞎想,世道不是这样的。

  周小秋:老师,我爸爸妈妈工作都很努力,但没有因为努力拼命了,就过上好的日子。

  周小秋:我如果读书,考上好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但其实县城里也有很多这样的人。

  周小秋:他们替人打工几十年,最后退休,他们的孩子也是继续替人打工……

  葛升卿:没出息,自己当老板啊。

  周小秋:我上面永远会有更大的老板。他们要你的生意做成,你就能做成,他们要你失败,你就失败。

  周小秋:不是努力就能过上好日子的,生个病、出个意外,家里所有的积蓄就没有了,你以为今天买了车,买了房,明天出了事,你就立刻要卖掉车和房,搬回农村里去。

  他也躺下身,挨着葛升卿,呆呆看着天花板。

  周小秋:老师,我不知道努力有什么用。我觉得“努力”像是一个编出来的词,骗我们蒙着眼睛替他们努力工作,做牛做马。

  周小秋:就好像云层上面和云层下面。云层上面就是天宫了,没有生老病死,出生是仙人永远就是仙人。

  周小秋:我们是生在云层下面的,可能得要一辈子都用来修行,再被哪个仙人点拨,得了机缘巧合,才能看见天宫一眼。

  云上有云上的世道,云下有云下的世道。

  美好的公道是云上天宫的事情,下面的世道只有简单四个字“凑合活吧”。

  葛升卿翻过身,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发,望着孩子的眼睛:你知道小孩子的骨折叫什么吗?叫做青枝骨折。

  因为孩子的骨头还很软,不太会发生粉碎性骨折,都是软骨骨折。

  但是如果长大了,软骨变成硬骨了,骨折就会发生断裂。

  葛升卿:软骨头都是不会断的,硬骨头才会。

  会断,会痛,因为是硬骨头,不懂得弯曲。

  软骨头就轻松多了,会弯曲、会低头,也更容易活下去。

  葛升卿:但其实当硬骨头挺有意思的,断掉的话,还能刺伤一些人的脚底板。

  他撑起身,慢慢下了床。不知何时,葛升卿已经可以自己行走了。

  扶着墙壁,他走出了办公室。小秋想来扶着他,但是被他轻轻推开了。

  他让孩子去休息,自己到了食堂。永季正在收拾碗筷,见他站起来了,不禁愣了一下。

  升卿让永季帮自己一个忙,叫一个人过来。

  ——白又漆。

  -

  会议室里,白氏集团的几个高层坐在白又漆对面,签署完了几份文件。

  老人和白又漆再确认了一遍白山校舍闭校的时间:下个月一号,这个地方真的能空出来?

  白又漆:谈妥了。

  白又漆:已经通知下去了,下个月一号闭校。然后招商那边的人会引进工程队,做第一步的填埋。

  ——葛升卿见了他,两人谈了一次。

  白又漆起初带着一些法律文件去找他,想做个简单的交易,他那边的律师替葛卯儿起诉学校,博取一笔赔偿金,并且让人坐足刑期。相应的,葛升卿需要让出学校。

  人在崩溃时,往往会做出和从前不同的决断。

  但是,葛升卿开出了另一个条件。那个条件出乎他的意料,但也在能力范围之内。

  所以,他答应了。

  -

  夜里,职校附近很热闹。

  学生们三三两两在周围的小店和餐厅里,一家老烧烤摊刚经历一场惊魂——三十分钟前,有几个男学生在摊子上吃饭,突然马路边驶来一辆黑色的SUV,几个男人从车上冲了下来,将他们拧上了车,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人们起初惊慌,但很快就淡定了,并没有人在乎那几个男孩。

  ——三十分钟后,张平才缓缓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椅子上,旁边是他的几个同学。分别是“胖子”王刘和“黑背心”周泉。

  渐渐的,他意识到这间昏暗的房间中不止他们,还有许多把铁椅子,上面坐满了职校的老师或者学生。

  一架摄像机对准了他们,在他们的身上,连着一台奇怪的仪器。

  张平才记得自己看过某部电视剧,里面的测谎仪就是这样的。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连着一台测谎仪。

  一个黑衣人头戴面具,来到胖子王刘的身前。他手里拿着测谎仪的调试器,嘴里平静地念着“设备调试”。

  这时,张平才才发现,除了测谎仪的连接线,他们的身上还多了一样东西。

  ——在他们双腿中间,有一个沉沉的小东西压在那。

  葛升卿给他出示了一张截图的打印稿:你叫王刘对吗?

  胖子到现在还以为这是什么整人游戏:哈哈,对啊。

  测谎仪闪了闪,绿灯。

  葛升卿:这是你在社群app上的发言账号,对吗?

  王刘:对啊,“定海煌哥”,是我。

  测谎仪闪了闪,绿灯。

  葛升卿:你发言说这个女孩子被你睡过,是吗?

  胖子愣了一下,旋即大笑:你是拍网红视频的吗?

  葛升卿:问你问题,回答是,还是不是。

  王刘:对啊,我睡她睡得可熟练了——

  测谎仪闪了闪。

  红灯。

  下一刻,随着一声小小的炸裂声,王刘的裤裆里炸开了一团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