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船今天维修,说是电力故障。

  但是运气很好的是,当他们来到项目入口时,它的电力系统恢复了。

  师生们带着箱子迈上海盗船,控制员似乎有些紧张,明明天气已经转凉了,他的前胸后背全是汗渍,带着鸭舌帽的头上满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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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永季开完一天的网约车回到家。他打开隔壁邻居的门,黄昏的夕阳从窗口撒入,落在客厅的丝绸席梦思上;一个人蜷缩在薄被下,身躯微微起伏。

  永季扑过去,一把扯住他:你不是带孩子秋游去了吗?怎么那么早就——

  下一刻,他看见了薄被下的那张脸,顿时呆住了——那是白又漆。他趴在床垫上,很惬意地枕着手臂,声音一如既往的柔软:我还以为查错了,你为什么住邻居家?

  永季:你来干什么?

  白又漆指指脸颊:他把我打出脑震荡了,你知道吗?

  永季:谁?谁打你?

  白又漆:葛升卿!还能有谁?你失忆了?故意的呀?

  他坐起身,神色苍白,在夕阳下整个人好像玻璃摆件般剔透。傅永季隐隐觉得,这人的身体状况似乎真的不太乐观。

  白又漆指指自己心口:把手掌盖在这。

  永季:行了,你快回去吧。待会儿升卿回来了,你们俩见面又要吵。

  白又漆冷笑:他算什么东西,我不怕他。他再打我几十次我都不怕他。

  傅永季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你干啥呢?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似的闹脾气。

  白又漆:你别管,你把手掌放上来就知道了。

  白又漆:……永季哥……你从小对我最好的。我们俩之间有什么恩怨呀?说句实话吧,就算是当年的事,我也真的不信你敢单枪匹马杀我爸。

  一瞬间,彻骨的寒意从他的脊柱窜到天灵;这个纤细白净的青年微微笑了,像是暖春拂面:你也自愿坐十年牢。算了,翻篇了,我说话算话。

  白又漆再次指着自己心口:但你要想我彻底不提起,就把手掌放这里。

  手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伸了出去;白又漆没有引导他,只是静静跪坐在那,等待手掌碰触的那一霎那。

  它碰到他了,尽管如蜻蜓点水一样;蜻蜓想仓皇飞走,这时捕虫网才出现,一把抓住它的手指。十指顿时纠缠,五支如山石,五支如白玉。

  永季的手被用力拽着,按在青年的心口。白又漆几乎用尽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生怕它不耐地抽回。

  心跳通过掌心传达,如细弦,断续、呜咽,如烛火在湮灭。

  白又漆轻轻笑了,眼里有很细碎的缱绻泪光:你感到了吗?

  白又漆:我快死了,永季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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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都坐上了海盗船,控制员都按下了启动电源,忽然入口处传来管理员的喇叭声:停下!控制员,二排有个箱子,不能上船!

  管理员跑来按了电机关停,指着二排的皮箱:你瞎了?那么大个箱子没看到?

  控制员喏喏点头,对黎子薰挥挥手:小孩,把你身边那个箱子搬下来!

  黎子薰不愿意,紧紧抱着皮箱;葛升卿拍了拍孩子,和对方交涉:我按着箱子那边的安全架行不行?我是他们老师。

  管理员很强硬:出了事还是游乐园负责啊,不行!箱子不能上!

  黎子薰慌了,更紧地护着箱子。葛升卿叹气:小薰,我带着姐姐在下面等你们。

  黎子薰:姐姐不能坐那我也不坐。

  箱子被抬了下去,回到了地面上。控制员松了口气,正要按启动键,突然,船上的周小秋抬起安全架:那我也不坐了。大家不能一起坐就不公平。

  小孩子一看班长带头,都叽叽喳喳抬起安全架:那我们都不坐了!

  管理员没意见,让他们不坐就下船;控制员的手都在抖,忍不住到入口处劝他们回船上:其他人都可以坐啊,不用下船!

  海盗船等候区的客人越来越多,大家原以为这个项目今天不开,可见有人上船了,便纷纷过来排队。众目睽睽之下,男人浑身都像是被汗水浸透一般,声音都紧张地变了。

  管理员:干啥呀?让他们下船,换下一批客人!

  葛升卿走近一步,告诉他们孩子们不打算玩了;海盗船上的小孩们一个个跳下船,穿过控制员身边回到地上。黎子薰朝大家的方向走了几步,没有带上身边的箱子。

  控制员:能坐干什么不坐?快回船上吧!

  葛升卿:孩子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不好意思,耽误你们工作了。

  黎子薰:要不我和姐姐等大家,老师和大家还是去……

  他的话没说完,就听见海盗船的方向传来机架嘎吱作响的声音。大家惊讶地看去,只见无人的海盗船,竟缓缓地启动了,向前摇去……

  ——是那个皮箱倒了,磕在控制台上,顶到了启动键。

  控制员手忙脚乱去关船,黎子薰慌慌张张去抱住皮箱;一声尖锐声响,海盗船上方的钢架似乎出现了故障,整艘船都失去平衡,船头重重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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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又漆睡得很熟。他好像很多天都没有安睡过了。

  他少年时候,白家几乎在几个叔叔的拉扯之下四分五裂,每个人都想尽可能从家族的产业中尽可能吸取更多的肥肉。

  七叔和他父亲走得近,于是在白朝宗死后,他也成为了白又漆的保护伞。

  从法律上,白又漆能继承绝大多数的产业。七叔更看重的是他的继承权,只要掌握住这个孩子,再拉拢几个老人,白家就会以他们为核心。

  白家的混乱,在四年前开始逐渐安定下来。尽管不是所有人都承认白又漆成为家长,但至少他手上掌握了集团和产业的实权。

  几个叔叔都因为各种意外或是缘由松手放权。这个年轻人温和无害地蚕食着他们的产业,像是白蛇消化猎物。

  但白又漆很清醒,他不能安眠。就像是被无数猎人盯住的猎物,白蛇要用嘶声警告所有胆敢越界的人,它不能露出病态和困意,不能有一瞬间的松懈。这些血亲都等待他露出破绽的霎那,然后一齐将他撕得粉碎。

  家族在各界都有人,这些人都在衡量他,衡量他带领的白家是否能继续给他们输血,让他们爬到更高的地位。

  产业园、地产、工厂、医药……这个小小的县城像是白家的心脏,不断向外泵血。为卖而卖的土地,因为重污染无法在其他地方开设的工厂,为了补贴和招商而建立的空无一人的产业园……

  这里的血,就快要被压榨干了。

  在这张陌生的床垫上,他终于好好睡了一觉,暂时抛下了那些事。

  阳台上,傅永季回头看了一眼客厅熟睡的人。因为他们打算变卖那些奢侈品,升卿已经事先把它们都放进了衣柜,没有被白又漆发现。

  外面有一辆货车经过,马路上吵闹了一会儿;白又漆就醒了,苍白的脸上现出警惕的神色。

  永季叹了口气:你要不要再睡一儿?

  白又漆愣了一会儿,看了眼天色和时间:你要不要吃饭?

  永季:你吃什么?我叫外卖。

  白又漆已经爬起来,走向了厨房的方向:不用。我给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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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程路上,孩子们说了一路,要是上了那条船,可能砸下去的就是自己了。

  说着说着,大家也都累了,歪在座位上睡着了。黎子薰抱着大大的皮箱,睡得很熟很熟。

  葛升卿穿过车厢,检查每个人身上的安全带是否扎紧了。他从车头走到车尾,松了口气。

  车头那边,导游小刘正在和司机说话。车内,是孩子酣睡时的呼吸声……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就像任何一辆满载着秋游回校孩子的大巴车……

  直到司机用一根钢架顶住油门、按下开门键,和小刘一起跳出车门——

  葛升卿冲向车头。两人滚落在公路外的草丛里,向远处奔逃。大巴还在疾驶,升卿刚控制住方向盘,想稳住车身,还未等他看清路况,一辆满载钢管的重型卡车从对面迎头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