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个梦。

  他们还在那家舞厅。彩艳艳的灯光把每个人的五官都笼罩在模糊的暧昧之中,陪唱女们挨着卡座沙发上的男客,声音被音响掩盖。

  一个穿校服的孩子站在他面前。舞池里人影重重,但那个少年的神色是冷的,像个不属于这里的怪物。

  他看看这个比自己小一两岁的少年:朝爷让我带带你。

  少年没吭声,还是看着舞池里的人影。

  他问:想去跳舞吗?咱们这次的目标在舞池里,不过看不清,得等他落单。

  他问:对了,你叫什么名?我叫傅永季。

  少年还是沉默,独自走进舞池。打扮夸张的男女们伴着震耳欲聋的音乐跳着,人影掩盖那孩子的身影。

  须臾,在舞曲将尽之时,少年从人群中走回他的身边。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静静站在他身边。

  傅永季苦笑:喂,照着道上规矩,我算你哥,你得喊我一声永季哥。

  少年:永季哥。

  舞曲停了,男女们渐渐散了,回各自的卡座休息。人群散尽,才有人注意到舞池中倒着一个男人,腹部插着把小刀。

  傅永季呆住了,烟从嘴里落出来都没发现。在人们惊恐的喊叫声中,少年平静靠着舞池边的玻璃墙,在七彩灯的微光下掏出了单词册,开始背起单词。

  单词册上写着学号和姓名。

  ——白山二中高一(3)班,葛升卿。

  多年前初遇的梦醒了。傅永季从昏迷中浮回现实,昏暗的地下室中,有人正将一支烧红的铁签凑近他的手指……

  -

  葛升卿坐在简陋的教师办公室里,抽了上午的第二支烟。

  院子里是孩子们的笑声,他们在踢球玩。“体育老师”傅永季从昨晚开始就联系不上了。

  办公桌上,一份文件静静摆在那。那是一份关于同意两所学校合并的文件,在“负责教师签名”那一栏还是空着的。

  这支烟也要燃尽了。

  他把烟蒂掐灭,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拎起那份文件,离开了白山校舍。

  在经过市中心的路上,葛升卿见到了龙池小学和中学。龙池,一个白氏集团全资的私立学院,以极高的教学水平在本地及周边闻名。它坐落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区域,全欧式的教学楼拔地而起,在小县城的建筑群中鹤立鸡群。

  据说楼里有电梯、新风系统、全净水装置、循环恒温空调……还有学校内部的温室、科学研究室、剧院、舞蹈房。这几年自媒体兴起,校内还建了个录音棚和摄影棚,让学生们摸索新事物。

  教师中百分之九十七都拥有硕博文凭,来自北、深名校,还有英语和日语的外教。食堂有专业营养师定制菜单,厨师甚至都是从米其林餐厅挖来的。

  白家的孩子全都在龙池读书,小学直升初中。白家孩子之外,学校也接收其他学生,只是学费高昂。校门口有几个学生进出,都穿着光鲜亮丽的西装式校服,领带和衬衫,男女孩都是学生皮鞋、背同一款真皮书包。

  据说这一套东西的采购价就是两万三,都是委托巴宝莉定制的。普通人家的孩子想入学,别说学费了,光是套装都买不起。更何况学生还需要买兴趣课的套装,比如舞蹈、击剑和马术。

  这些孩子和白山校舍的孩子们一比,就像是王子公主和野孩子。

  公交车上,葛升卿定定地看着龙池,看了很久。直到公交继续往前开,开过一个十字路口。据说这里昨日出过车祸,但本地新闻上没有消息。

  玻璃反光里,还能见到龙池校门口的大屏幕。上面播放着学校的宣传片,还有龙池办学理念。葛升卿的眼角捕捉到什么,探头出去看屏幕。

  “龙池学院今年开始成立飞龙奖学金,

  资助更多学童入学,

  白山县、周留县、岷合县户籍的适龄儿童皆可参与。

  入学/转学热线请致电……”

  -

  十五分钟后,葛升卿推开了县长办公室的门。乔真让他先坐,显然知道他为何而来。

  乔真:其实我也觉得不合适,毕竟白山校舍的存在有一定的合理性,大量留守儿童不可能都去龙池……

  葛升卿把文件摆在办公桌上,态度坚决:我不签字。这些孩子不能去龙池。

  乔真:县里也和白氏集团的人接触了一下,谈了这个问题。首先是考虑到读书的成本,私立学校的学杂费太高。可是白氏的人也表态了,说是为了给县里培养人才,可以免掉白山校舍孩子们的学杂费。

  乔真:这也算是好事。他们也愿意接收葛老师你,跟你签五年的教师合同。你看……

  葛升卿:我不看!县长,孩子们绝不能去龙池!

  乔真:但这没有人受损啊。孩子们免费上学,环境更好,葛老师你也有工作,那工资翻十倍不止!原来的老校舍改成度假村,又拉动经济,又能做招商的标杆,你为什么……

  葛升卿一把撕了那份文件,揉烂了丢进垃圾桶:乔县长,你两年前调来白山县,为什么先评了我优秀教师,没有评龙池学院里那些精英教师?

  乔真:因为……因为白山校舍条件太艰苦了,你一个青年教师能坚持那么多年,好好待孩子,确实不容易……

  葛升卿:孩子们除了抱怨我在功课上抓得太严、逼得太紧,还有其他不满吗?

  乔真:没有没有,我也是大山的孩子,我特别理解小葛老师你的苦心。起跑线不一样,孩子们吃更多的苦是可怜的,但不吃苦,就没机会走出去。

  葛升卿点头:那进了龙池,谁还会逼这些孩子吃苦?

  乔真沉默了片刻,也点了点头。

  葛升卿:我现在不分贫富贵贱,对这些孩子一视同仁。周小秋是单亲家庭,黎子薰父母是两个混蛋,涂小盼发育迟缓,被丢福利院门口的……这些孩子的情况,我一个个都能背给县长听。每一个人我都不放弃——起跑线不一样,有的人天生就生在城堡皇宫里,有的孩子,譬如玉冬雪,她的妈妈十八岁生她,把她生在女厕所里。

  葛升卿:但不公平里面,我能竭力给他们公平。这个公平就叫做,我公平地给他们一个拼命努力的机会。乔县长,你是山村里出来的,你清楚得很,什么素质教育、愉快教育,对这些孩子来说就是毒药。他进了龙池,他就死定了!

  乔真抬头,直视他的双眼,再次点了点头:你没说错。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白氏集团和钱证铭来我办公室找我的时候,我就跟他们说,你答应,我才答应。

  两人相对片刻,都笑了。葛升卿才发现,因为他刚才一边说话一边激动拍桌,把县长办公桌的木漆都拍裂了。

  乔真笑呵呵拿茶杯垫给遮掩上,完全不在意。

  他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文件。葛升卿接过一看,那是关于批复节庆合唱大赛的预算文件。

  乔真给文件批了“重新核算”。

  县长拉过他,悄声附在耳边说:小葛你可别说出去。我想着把合唱大赛的预算省下来,给白山校舍建个新的塑胶操场,带跑道和篮球架的那种。

  -

  葛升卿离开了县办公室,心情很好,脸上都挂着笑。

  他走出去时,还在院子遇到了苏秘书和钱证铭的女助理。见他笑意盈盈出来,两人都捉摸不定。苏秘书跟上他:小葛老师,你跟县长谈过了?

  葛升卿:谈过了,白山校舍不动,已经说好了。

  苏秘书:可是招商……

  葛升卿撂下他:招商的事我不懂,别找我。

  他扬长而去,留下秘书在原地骂骂咧咧。葛升卿打了辆车准备回学校,刚满心欢喜拉上车门,忽然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但他一看就知道是谁打来的。

  按了接听,果然,对面传来了白又漆那阴魂不散的声音。

  白又漆:升卿哥,今晚我摆了个饭局,想请你和钱总碰一下。

  葛升卿冷笑,挂掉了电话。号码很快又打了过来。

  白又漆:真的,只是碰一下。

  ——下一刻,手机另一头传来了男人的惨叫声。是傅永季的声音。

  葛升卿还未来得及回答,对方先挂断了电话。他回拨回去,过了很久,白又漆才接起电话,只是背景里已经没有永季的惨叫声了。

  葛升卿:……你要做什么?

  白又漆:嗯?刚才昊昊看动画片,音量大了些。升卿哥,就是那个饭局的事……

  葛升卿:你告诉我永季在哪,我就去那个饭局。

  白又漆轻轻笑了:刚想和你说了,不巧,钱总今晚有预约了,饭局可能摆不成了。

  大概是听见葛升卿磨牙的声音,他笑得更开心了。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孩子的声音,是白云昊读英语的声音。

  白又漆:虽然饭局的时间定不下来,不过,升卿哥明天有空来雌玉龙楼,来替昊昊补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