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暗述>第2章 胃痛

  “拿试卷拿这么久……胃又疼了?”

  江岸倚靠在教室窗边,终于在还有两分钟上课的时候看见方挚一瘸一拐的身影出现在了楼梯口。

  他有点焦急地迎了上去,扶住方挚摇摇欲坠的身体:“回来干什么?你应该直接去医务室。”

  方挚眉眼一抬,从因为汗湿而耷拉下来的刘海下瞥了江岸一眼:“远。”

  “哪儿远了?不就宿舍出来拐个弯?”

  方挚难受得舌根发苦,脑袋昏昏沉沉的,听江岸的声音好像隔了一层棉花,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他不想和江岸站在门口吹西北风,于是推开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之后就整个人趴在桌面上不动了。

  上课铃声伴随着电流滋啦滋啦的声音乍响起来。

  徐戴和英语老师赵诗诗前后脚踩着铃声走进教室。

  “都打铃了,干什么去了?”赵诗诗踩着高跟鞋,皱着眉问正匆匆往座位走的徐戴。

  徐戴神色一僵,尴尬地往方挚身上瞟了一眼后回道:“诗诗姐,我要搬宿舍,刚刚收拾东西去了。”

  “好好的搬什么宿舍……”赵诗诗低声咕哝了一句,然后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座位。

  课间的喧嚣余韵在陡然安静下来的氛围里渐渐平息了下来。

  赵诗诗曲着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直至最后几排的几个男生停止了窃窃私语才轻咳一声开了口:“昨天我发了一张测验卷,150道选择题,都是基础,满分的没有,145分及以上的就一个,那些拿ABACD这种套路糊弄我的我就不说了,我重点说一下我们此次数学竞赛初赛的第一名,方挚同学。”

  话音刚落,几道意味不明的视线就落在了慢慢坐直身体的方挚身上。

  几乎整个逑阳三中的人都知道,四班的方挚同学是个偏科鬼才,他的数学有多严谨厉害,英语就有多潦草随意。其著名事件为高一的一次月考,方挚在只有ABC三个选项的阅读理解题里飘逸地写了大片的D,导致赵诗诗一夕暴怒,将那张“大逆不道”的试卷张贴在学校公告栏的最中央,进行公开处刑,当众羞辱,并警示所有学生:乱做也请带上脑子,不要把老师当成傻子。

  试卷没有匿名,于是在当天,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位把老师当傻子的勇士名叫方挚。

  然而更骚的操作还在后面。

  那次的数学月考试卷是四大重点高校共同出卷,题型新颖,难度也大,整个高一把题目全部做完的也没有多少人。在这种情况下,方挚的数学试卷以142分的高分,悄咪咪地上了公告栏,堂而皇之地张贴在自己那张英语试卷边上。

  极度挑衅。

  方挚同学从此以“偏科偏的像个跛子”闻名全校。

  跛子方挚此刻漠然地对上赵诗诗暗藏怒火的视线,思考了一会儿后说道:“我觉得我这回写的挺认真的。”

  “……”赵诗诗递给他一个生无可恋的眼神,“是挺认真的,认真地在英语试卷上打数学草稿。我专门问了一下你们数学老师,步骤都是对的,恭喜你。”

  “噗。”

  长久的鸦雀无声后,不知是谁憋不住的一声笑,瞬间点燃了全班的笑点,喧闹的嬉笑声顿时响成一片。

  “行了行了,你们数学要是像他一样好,那甭管你英语多差,你们老杜都是护着的。”赵诗诗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都好好学着点。”

  老杜,高二四班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一个有着小暴脾气的大龄未婚男中年,喜欢方挚喜欢的黑白不分,经常睁眼无脑夸。

  方挚听出了赵诗诗语气里的讽刺,淡然地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胃部尖锐的疼痛还在继续,刚恢复一瞬清明的感官马上被一阵激痛重新带进了混乱模糊的境地,随之而来的,是一段已经蒙尘了的记忆。

  方挚十二岁那年,被绑架过。

  对方声称是他的亲生父亲,因为没钱花了,所以绑架他,想要拿他作为筹码向他的母亲讨要一笔赎金。

  十二岁的方挚在大脑还是一片空白的时候,就被丢进了一间破败灰暗的房间里。

  他没有兴趣知道上一辈之间的恩恩怨怨,但却堵不住那个绑匪男人喝醉酒后的絮絮叨叨。

  “你妈就是个贱人!那天我去干一个临时接的工地上的活儿,回家的时候一看,嘿!媳妇儿没了,儿子也没了!”

  男人带着一身熏天的酒气,眯着一双眼睛打量着被他拿狗链子拴在房间角落,满脸脏污的小孩儿,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手在半空中胡乱地比划着。

  “你知道我找你们找了多久吗?啊?你原本不叫方挚的,这什么狗屁名字!你叫赵雄!是我赵建兴的儿子!他妈的!贱人!要不是我上回陪着工地那个狗娘养的去那个什么狗屁公司看见了你妈那个贱人,我他妈就一辈子都找不回自己的儿子了!”

  这些话常常伴随着男人的拳头砸在方挚的身上,带着这么许多年的愤怒和怨气。

  而男人说的一字一句,都是方挚不愿意相信,但却是唯一能解释令他陷入如此困境的,血淋淋摆在那里的事实。

  方海文说,方挚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冷静自持,往好听了说是懂事,往难听了说就是孤僻,冷心冷情,总跟养不熟似的。

  所以,哪怕是被绑架,方挚所呈现出来的表现也不是大哭或是惊慌失措,冷静之余甚至还懂得和赵建兴周旋,打探外面的情况。

  “你妈?嘁!那个贱蹄子哭着喊着要去报警,让你那个喊了这么多年的爹给拦住了。”赵建兴往嘴里扔了粒花生米,对着蹲在墙角一脸漠然的方挚忽然来了兴致,“诶,我看他俩还有个小崽子啊?那你在他们家不跟个外人似的?”

  一直对男人絮絮叨叨充耳不闻的方挚骤然瞪大眼睛,凶狠地看向赵建兴。

  赵建兴这些日子看惯了这小崽子脸上的漠然,打骂也不见得他脸上有什么痛苦的神色,此刻被他一瞪莫名觉得还挺有趣,于是踉跄着步子走到方挚面前,掐着他被折磨得已经凹陷下去的双颊,眼里迸出恶毒兴奋的光:“你就是外人,没人疼你没人爱你。你真当你那个傻逼老娘喜欢你?她早就对你这么个小崽子不耐烦了!就因为你,她在她现在那个家里受尽了白眼,她巴不得你赶紧被我弄死呢!”

  边说,赵建兴边恶意地拿手拍着方挚的脸,感受到来自他的挣扎,面上也终于泄露出一丝惊惧的神色,赵建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兴奋。

  “你已经被她抛弃了!她已经不需要你了!”赵建兴神色愈发疯狂,眼尾也因为猛然激动的情绪染上了一抹红。他的手越收越紧,在看到方挚因为生理上强烈的疼痛不适而留下来的眼泪时,忽然就想到了当初发现自己被妻儿抛弃的无助和恐慌。

  真好,有人跟他感同身受,共同享受被抛弃的痛苦,得不到爱的无助。

  赵建兴一瞬间陷入了一种极端的亢奋中。

  他瞪大一双血红的眼睛,愈发用力地掐紧手下的脖颈,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从面前的小崽子身上榨取令他兴奋的因素。

  “你跟我一样,都是没人要的!你知道你被我绑过来几天了吗?五天!整整五天!那贱人要是在乎你怎么会这么久连个屁都没有?”

  方挚被他掐的说不上话,耳边是男人失控的怒吼。他在一片混沌不清中勉强保持着清醒,一遍遍问自己,是这样的吗?他说的是真的吗?如果不是真的,那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人来救我?

  他很累,耳朵嗡鸣着,周遭的一切变得虚幻又扭曲,男人可怖的神情伴随着来自身上伤口的疼痛一下下撕扯着他的神经,于是所有的一切突然就变得不可控制起来。连日来被他一直压抑着的,或是恐惧或是憎恶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冲得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理智神经一下子就断了。

  他听见绑在他脖子上的狗链子哗哗作响,男人的尖叫声和凌乱的脚步声随着他嘴里血腥味的蔓延逐渐远去,像是一场荒诞得不足以留恋的梦。

  等他恢复神智,首先看到的就是满脸是血,也不知道被他咬到哪里才能有这样出血量的赵建兴被几个警察押进了警车。

  人群熙攘,人声嘈杂,方挚在一片混乱中看见在他十步开外,站着他已经不知道该不该喊一声“爸”的方海文,以及趴在方海文怀里他的亲生母亲——刘云鸢。

  刘云鸢瑟瑟地发着抖,像是见到了什么令她惊惧的东西,只能躲在方海文的怀里寻求到一丝安慰。

  方挚到底也才十二岁。看见至亲的那一刻,面对赵建兴时的冷静轰然破碎,心底的委屈和惊惧顷刻间翻涌而来。

  他的脖子被狗链子磨破了皮,稍稍动一下便是剧痛,喉咙也因此被伤到了。但方挚此刻顾不上这些疼,一边拿沙哑的嗓子低声喊着妈妈,一边踉跄着步子往刘云鸢那边跑。

  差一点,就差一点,只要过去,只要埋进那个怀抱,所有的……

  “别过来!”

  一声呵斥骤然响起。

  方挚愣住了。

  在这个被刘云鸢呵斥定住的瞬间,他的脸上还挂着委屈难过的表情,颊边的泪痕在红蓝色灯光的交替照映下时隐时现。

  空气凝滞了一瞬,过了一会儿,僵直在原地的方挚看见方海文安抚似的拍了拍刘云鸢的背,嘴巴嗫嚅了几下后慢慢吐出几个字:“你妈妈被吓到了,你先……别过来。”

  什么意思?

  方挚还没有从巨大的情绪波动中缓过来,愣愣地看着方海文。

  高大男人的脸上没有平日里的笑意,绷直的嘴角预示他的心情并不好。

  他冷漠地和站在他几步开外的半大男孩对视着:“我先送你妈妈回去。”

  然后,男人就扶着好像已经虚弱不堪的刘云鸢转身离开了。

  从头至尾,刘云鸢除了那一句好像肝胆破裂一般颤抖的“别过来”,甚至连眼神也没有给方挚一个。

  怎么回事?怎么走了?那我呢?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方挚孤零零地僵在原地,心里因为看见母亲而骤然生出的欣喜此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疑惑困顿涨潮一般填满了他的思绪。

  站在他身后目睹全过程的一位女警心里微微刺痛,她看着那个已然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脏兮兮小男孩,鼻子忍不住开始发酸。

  他们带人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男孩儿脖子上拴着狗链,血红着一双眼,发了狠似的紧紧咬住男人的鼻子。

  在场的所有警察都被惊了一惊,连忙上前分开他们,在看到全身上下都是青紫伤痕的男孩儿的时候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然而,等声称是男孩儿母亲的女人到场,只看了男孩儿一眼便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尖着嗓子喊了一声“怪物”之后,就埋在随行而来的男人怀里一动不动了。

  这些,都是方挚后来到警局做笔录,从警察们讨论的零碎语句中拼凑出来的。

  他低垂着脑袋,无意识地抠弄着手上的结痂,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从他被救出来之后,刘云鸢就一直有意避着他,甚至让方海文做说客叫他去外面一个人住。

  “她的精神状态从那天之后一直不太好。”当方挚向陪同他的男人提出质问的时候,那个他喊了十多年“爸爸”的中年人默默吸了一口烟,在烟雾朦胧中声音喑哑,“赵建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记得当年你妈抱着你找到我的时候,整个人干瘦干瘦的,满身满脸都是疤痕。”

  “我最开始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没有那么憔悴,虽然看上去营养不良,但脸上是有笑的。”

  追溯起十多年前的回忆,这个在方挚看来一向温和的男人脸上出现了类似恨意的表情:“赵建兴,他就是个畜生,而你,是那个畜生的血脉。”

  方挚顿住,继而漠然地对上方海文骤然转向他的凶恶眼神。

  “你知道我有多恶心你吗?每次看到你,我就想到云鸢受的那些苦。你就是个累赘,是个枷锁,把她锁在赵建兴身边哪也去不了。我当年是想把你送进福利院的,可云鸢她不愿意。”

  方海文瞪着方挚,许久之后才垂下目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她挺怕你的。你是赵建兴的儿子,说的迷信一点,就是你骨子里刻的是他的基因,谁知道你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赵建兴,然后重新毁掉她的生活。可你是她的儿子,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不愿意看到你受苦。”

  “可你看,事实证明,你和赵建兴是一路人。”方海文丢掉指间燃尽的烟头,拿脚狠狠地碾灭,待那一点星火变成灰烬,湮没在尘土里,他奇异地感觉到了一丝快感,“暴虐的基因在你的骨子里,让云鸢看见了,你没什么好狡辩的了。”

  “她啊,其实早就想抛弃你了。”

  死寂。

  警局内部大亮的灯火照不到这边的拐角小巷,于是阴影之中,半大少年的眼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爬了满脸。

  他被丢弃了。

  他终于在十多年后知道了一切真相,也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原来,他是一直不被期待着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