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厢争执之下, 一通来电缓和了他们的针锋相对。
徐风林看了眼来电显示,抬眼朝周阳笑了声:“有人比我急着见到你。”
屏幕上周嘉容的名字在不停地跳跃。
徐风林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周阳滑下接听键。
周嘉容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听筒里漫出来。
“阳阳,对不起, 我这边临时有点事, 让风林过去接你, 现在见到人了吗?”
周阳嘴里顿时发苦, 梗着她说不出话。
“阳阳,你在听吗?姓白的!”
周阳恍惚听见她那头还有人, 她抬眼,看向徐风林。
徐风林抬抬眉。
周阳狠狠地吸了口气:“阿姨, 我们现在就回去。”
“哦,好, 路上小心, 我这边还有事, 我们家里见。”
电话挂断前, 周阳似乎还能听见周嘉容在那头的暴怒。
上了车,周阳坐在后车座, 默不作声。
徐风林透过后视镜, 目光落在她的额头,说:“想走哪条路?”
机场通往家里的路有多条选择,其中就隧道而言是最近的。
周阳轻声:“隧道。”
徐风林将车转入大马路,开出百来米远, 恰逢红绿灯。
车缓缓减速停下, 斑马线上人群熙熙攘攘,周阳看着他们从这头走到那头,然后消散在新的人群中。
徐风林忽地道:“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周阳没声。
好在徐风林已经习惯两人相处时,向来是他自言自语, 自问自答。
“还在生气嘉容没来接你?”
“白游舟追了她那么多年,他不会放弃。你应该明白。”
“阳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的阿姨不可能时刻围着你转。不用为此苦恼。”
最后一句话深深刺痛了周阳,她不明白地问:“那你呢?那我呢?我有自己的生活,你也有,为什么你能谅解阿姨,却不能思考这句话你做到了吗?”
他微地拧了下眉,半晌,轻描淡写一句:“我们不同。”
“哪里不同?”
“你在排斥我。”
周阳惨笑一声:“我和你没得谈。”
“是吗?”
接下来的路途,周阳持续缄默。徐风林使用了各种方法,软硬兼施,她不曾再开口。
两人各自憋了口气,直到回到家里。
下了车,周阳走到后备箱要拿行李,徐风林快她一步。她正要进到院子里,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
“阳阳。”
甫一回头,时寒温婉的眉眼映入眼帘。
“姐姐?”她惊讶,以为时寒应该在广城。
一旁的徐风林适时替她解惑:“时寒最近休长假,来南城住一段时间。”
周阳过滤性地跳过徐风林的话,拉着时寒的手腕,说:“你应该早点跟我说。”
“说什么?”
“我可以和你一起从广州过来……”
两人咬着耳朵,丝毫不理身后多余的人。
徐风林叹气般地摇了摇头。
距离周阳上次回来已是半年光景过去。家里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有的只是人随着岁月,多多少少变了些。
周奶奶名叫周思容,是个很有修养脾气也很温柔的人。
周阳见了她,远远的,她就红了眼眶。
半年不见,周思容鬓边的白发丝增加了许多。
“傻孩子,哭什么?好不容易回来一 次,应该高兴才是。”
周阳走过去,抱住她。
周思容拍了拍的背,和蔼道:“嘉容还要等一会才回来,我们先到里屋坐会。”
徐风林将她的行李拿到二楼,再下来时,他手里多了一套茶具。
周思容笑:“难得你还记得。”
这套茶具是周阳刚来周家时,随身带过来的。其实是很常见的一套乡下茶具,极为普通,但她当时正受离别与被抛弃的双重打击,在高速路休息区偶然看到,她盯着它久久移不开眼。
徐风林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见她小脸惨白惨白的,眼睛里却像有光。
他不作声响地将这套茶具买下,而后在回到南城的半个月后,安妥了周阳接下来的一切,他献宝贝似地送到她面前。
至今,他不能忘却当时周阳眼睛明亮的样子。
像极了遥远时光里的一位故人。
那一刻,千里迢迢地将周阳接过来,给她安排一个重新来过的人生,这件事情并没有做错。
他甚至庆幸,他做得很及时。
因为后来的几年,周家的人,尤其是他,都被周阳视作生命里的光与及时雨。
一阵叙旧之后,临时有事走开的周嘉容姗姗来迟。
她一来,人差不多齐了,大家从客厅挪到了餐厅。
餐桌上,周嘉容一直给她挑菜:“这些菜都是你奶奶院子里种的,你可得好好尝尝。”
周阳笑着看周思容:“辛苦奶奶。”
“看你这小嘴甜的,喜欢就多吃点。”
吃了一半,周阳望着熬得纯白的猪脚鸡肉汤,忽地想起一件被她忘了许久的事。
时寒见她盯着汤碗发呆,问:“怎么了吗?”
随着这一问,一桌人的目光都聚到她这里来。
周阳迟疑了几秒,说:“想起上次奶奶从家里寄给我的咸鸭蛋和虎尾轮。”
周思容笑笑:“吃完了吗?”
她送出去了大部分,最后仅剩一些,这段时间都吃得差不多了。
她犹豫道:“除去送给邻居一些,都吃完了。”
话落,周思容和周嘉容相互看了看,两人都好奇:“邻居?”
周阳嗯了声:“一对上了年纪的教授夫妻,对我很好,我送了些给他们。”
进入社会工作的这几年,周阳鲜少提到朋友邻居同事,她整个人的重心不是工作就是周家的人,除此之外的人,几乎不存在般。
这还是她们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邻居”一词。
还是周嘉容率先反应过来:“你怎么认识他们的?”
周阳舀汤的动作一顿。
“我们没别的意思。”周嘉容扫了一圈在座的其他人。
周思容说:“不想说也没事,喝汤。”
周阳放下瓢根,她低头想了一会,才说:“不是。”
其他人相继放下手里的筷子,等她往下说。
“我六月的时候重新找了一个住处,正好找到了那对夫妻。”周阳说。
所有人都愣了会,徐风林漫不经意地问了句:“这次是租在哪一片?”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想报复他一般,一字字道:“临城大学,临大。”
话音刚落,时寒的筷子瞬间掉到了地上。
周思容说:“秦姨拿一双新的过来。”
秦姨立时照做,时寒接过新的筷子,说了声谢谢。
小插曲一过,周阳捏着手指,突然后悔,说:“我……”
周嘉容握住她的手:“没事,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不必有负担,我们都会支持你。”
用完午餐,由于周阳才刚回来,周思容让她先去好好休息休息,其他的等会再说。
周阳回了二楼,门轻轻掩上,时寒无声叹了口气。
徐风林问:“不舒服?”
“不是。”
“那叹什么气?”
“阳阳的事。”时寒站在后院的走廊下,不远处,周思容母女在修理花园里的花卉。
谈到周阳,徐风林沉默了。
时寒继续道:“她还是回到了那里。”
徐风林忽地走开,走到花园中,取下一支蝴蝶兰。惹来周思容一顿呵斥。
“平时不见你照看,摘花的时候手倒很快。”
“阳阳喜欢,放花瓶里养着,待会让秦姨送上去。”
“你前几天不是买了个花瓶,用那个吧。”
……
时寒无意再听他们的谈话,她悄声走开。
上了二楼,周阳恰好打开门,见到她,说:“姐姐,你要回房睡觉吗?”
“休息一会。”
周阳出来拉住她的手:“我们一起。”
周阳的房间还是往前的淡雅布置,知道她今天回来,周思容让秦姨换了她喜欢的床被,后又考虑到她的卧室实在空荡荡,细想之下,移了几盆盆摘摆在窗台上。
她将绿萝抱到书桌,又把玫瑰移到窗台内,喷了些水。
时寒看着她忙来忙去,说:“这回回来住多久?”
“一周,8号回去。姐姐你呢?”
“我啊,看看吧,可能住半个月?”
“半个月?”周阳放下小喷壶,坐到她身旁,“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时寒摇头:“就是工作这么多年了,还没好好给自己放个假,下半年的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干脆放个长假。”
见她说得平静,像是真的累了才做出的决定,周阳稍微定心:“就只在南城吗?有没有什么旅游安排?”
“这个还真没有,”时寒笑道,“等国庆过了再说。”
两人聊了会,时寒说:“都是说我的事,说说你。”
“我?老样子。”周阳起身,拿起小喷壶,给其他盆摘浇水。
时寒走到她身边,倚着窗台:“阳阳。”
周阳嗯了声。
“这两年……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人?”
刚工作的第二年,时寒就问过周阳这个问题,周阳笑笑而过;第四年,依旧如此。
今年第六年,周阳浇水的动作停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又恢复常态。
这点细枝末节被时寒看在眼里,她抚摸绿萝的叶面,状作不经意地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怎么样的人?周阳思索许久,缓缓道来:“一个有温度的人。”
本不期待得到回应,现在周阳认真答了,时寒略为惊讶。
“看来他是个很好的人。”时寒说。
“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很懂得生活。”周阳笑了笑。
“你们怎么认识的?”
“工作交集碰到的。”
“工作?”
周阳走到桌子倒了杯水递给时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时寒有预感,大概这回周阳要说的话会有很多。
“八月份我工作上犯了个错误,被部门老板之一叫去拜访客户,”如今想来,依旧觉得是个不可思议的事情。
时寒挑眉:“是客户之一?”
“是吧?”周阳说,“后来负责的同事怀孕了,我接手她的工作,和他接触比较多了些。”
“很有缘分的遇见。”
说到缘分,周阳想起那次在面馆遇到顾青闻的事,她说:“之后又在面馆碰到他。”
时寒笑:“你是不是又吃了一个月的刀削面了?”
“额……”周阳轻笑,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是这样。”
“之后呢?那天你们聊了什么?”
“拼了桌,”周阳遥遥回忆,突然说,“他喜欢香菜。”
时寒笑得很困惑:“这是棋逢对手了。”
“还可以这么说?我以为……”
“以为什么?”
周阳抿了口水,摸着杯子缓缓摩挲:“以为你会觉得他奇怪。”
“为什么奇怪?就因为他喜欢吃香菜?阳阳,你这是偏见。”
周阳低头笑了会:“还是姐姐懂我。”
“他对你什么感觉?”时寒问到了重点。
“不知道,”周阳睫毛颤了颤,老实回答,“不清楚。”
时寒思索半晌,问:“他会主动约你出去吗?”
周阳想了一想:“推荐临城的景点和美食算吗?”
“看来还是聊了挺多的。”时寒笑意深许,“这么长时间你们有出去过吗?”
“有。”
“吃饭?或者约出去逛逛景点?”
周阳认真地考虑了很久,时寒喝着水,耐心地等候。
“都有,一起出去吃东西,还有一次他带我去他高中朋友那边。”
时寒算了下:“八月份认识他?”
“差不多。”
“算下来到现在快两个月,”时寒笑,“他对你有意思。”
周阳微愣,不解她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是吗?”
“当然,对你没感觉,会约你出去?他会不会刻意找话题跟你说?”
“这倒也没有,”周阳想起医院地下停车场那次,“有几回是很偶然的遇见。”
“我想这几次偶然相遇,他并没有什么都不说就走开了吧?”
周阳耳朵微微一红。
时寒老神在在:“看你这反应我说对了?”
周阳放下水杯,抵着她的肩膀,不说话了。面颊的温度倒是持续上升,透过衣物传到时寒的身上。
“阳阳,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你也不例外,不要觉得有任何负担。”
周阳低低叫了声:“姐姐。”
“喜欢,有感觉,你就顺着你的感觉走,如果真的合适,那就进一步接触。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失败了,我们可以从头再来,成功了,我们就再好好努力让彼此过得更好些。”
周阳说:“像阿姨那样吗?”
说到周嘉容,原本沉重的时寒笑出声:“是,像你阿姨多学习。把爱情看做附属品,有与没有她看得很开。”
周阳闷声:“那白游舟?”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白游舟在你阿姨身上付出太多,他短时间不会放手。”
“短时间?”
时寒嗯了一声,说:“激情只是一时,再深情的感情都会随着时间散去,嘉容就是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永远都不会结婚。”
周阳若有所思。
过了会,她问:“所有的感情都这样吗?”
“不一定,”时寒说,“也有意外。你奶奶就是那个意外,激情退却,经住了时间的磨合,之后就是细水长流。”
周阳认真听着。
时寒又说:“历来需要经受时间考验的大多是男人。”
周阳想起她的母亲,想起那场耗费了母亲太多精力与心血的婚姻。
聊天后的时寒整个人精神力许多,眉眼更为熟悉了些。
时寒说:“好久没有与你这么聊天了,上一次说这么久还是你出发去临城的前一晚。”
时间悠悠而过,回首一看,原来两年过去了。
“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周阳说。
时寒:“可不是,不过你现在看着比刚去的时候好多了。”
“是吗?”
“嗯,精神气好多了,脸也有肉了。”
周阳笑:“这么明显?难怪都说临城水土养人。”
“不信你问问嘉容或者伯母。”
“不了,”周阳说,“我相信你说的。”
两人说完,梳洗了一番,躺在床上又说了会悄悄话,再醒来时窗外已是一片昏暗。
周阳拿过手机一看,七点过半了。
时寒听到了动静,也醒来。
周阳说:“我们睡了四个多小时。”
时寒揉了揉眉:“正常。”
下了床,两人先后进入盥洗室,并肩站在镜子前,互看了一会,双双笑了笑。
周阳帮她挤了牙膏,再给自己挤了,一起刷牙。
要下楼的时候,周阳拉住时寒的手。
时寒回头看她:“怎么了?”
“姐姐,我们下午谈的事……”
“我明白,暂时保密。”
周阳眉眼一展:“谢谢姐姐。”
晚餐过后,周思容跟着大家看了会电视,又跟二儿子通了会视频,之后没几分钟连连打呵欠,说是困了要回屋睡觉。
留下周阳跟大伯说了会话,她断掉视频,正想跟周嘉容说话,后者恰巧上楼。
徐风林过来敲了敲她的沙发:“嘉容有事,大哥那边也通完电话了,我带你去附近走走。”
周阳一动不动。
他失笑:“这会儿梧桐树长得正好,你不是很喜欢夜晚走在下面?”
“今天不想去。”
徐风林饶有兴致:“明天,后天,或者大后天?”
周阳不答。
周嘉容从二楼下来,周阳投眼望过去,她已经换了身衣服,稍微打理了下头发。
看这一身打扮,周阳问:“要出去吗?”
“出去一会,要不要一起?”
“不了,”周阳摇摇头,“我不打扰你了。”
周嘉容笑:“忙完今天,接下来我都陪你。”
周阳还没应声,徐风林抢过话:“我们送你出去。”
穿鞋子的时候,周阳剜了徐风林一眼。
徐风林权当作没看见。
走到路口,周嘉容被一辆银灰色车接走了,周阳认出来那是白游舟的车。
她想起下午时寒跟她说过的话。
一旁的徐风林忽地道:“周家的女人不会吃亏,不用担心。”
周阳抬头望向头顶,茂盛的梧桐树自两侧往中间生长,挡住了星空,路灯下,地面一片白晃晃。
徐风林见样:“有没有打算回南城?”
周阳转头,迎上他的目光:“没有。”
“暂时的,还是长期?”
“你不必知道。”
“那谁有资格?”徐风林问,“嘉容,母亲,还是时寒?或者远在京城没回来的大哥?”
周阳沉默地往前走。
徐风林追上去,抓住她的手:“回答我。”
“你别碰我。”周阳猛然甩开他的手,连续退了好几步,离得他远远的。
两人的距离足足有一个车位那么大,徐风林皱了皱眉:“你……”
周阳一脸恐惧,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揉了揉眉眼,声音俱是疲惫:“最近你在临城是不是和一个男走的挺近?”
他忍了这么久,恨不得跑去临城问个明白。但是他也明白,真的过去了,他和她又要徒生更多的隔阂。
时隔几年,她依旧如此恐惧自己,他又想起那段监控视频,周阳义无反顾地挡在那个男人面前。
一个认识两个月左右的男人,就值得她这么不顾一切。
徐风林眼里聚满了风暴:“是不是?”
“你查我?你还在查我?”周阳满是不可置信。
他满是愤怒:“认识两个月的男人就能让你为他出头,我能不查吗?”
“你怎么怎么……”周阳咬着下嘴唇。
“你说,再难听的话我都听过了。”
“你不觉得恶心吗?”周阳不明白。
徐风林怔住,觉得自己听错了:“我恶心?”
“对,就是恶心,”周阳信誓旦旦,直直盯着他,“这么多年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你自己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