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闻紧了紧手上的牛皮纸质的袋子, 面对宋瑶猝不及防的质问。
起初,他不承认,但也没否认。
直至宋瑶说完最后一句, 他眉眼突然轻微地动了动。
他抬头, 望向头顶的白炽灯。白炽灯的灯罩应该有段时间没有清洁过, 里面聚满了一些灰屑。
他想, 所有的事情只要存在,必定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让人有迹可循。
就连情感这种最微乎其微的东西,亦是同理。
他淡淡地嗯了声。
随后经过宋瑶的身旁往前走。
“她要是知道了程溪今天为何这么做, 了解了你的过去,她会怎么看你。”宋瑶转过身, 她的面前是他的背影, “你有没有想过?她能接受吗?你考虑过吗?”
顾青闻踏出没两个步伐, 身后传来一连串的疑问。
他停在原地, 默了一会,他说:“我愿意赌一把。”
此时此刻的宋瑶多么希望他像往常那样沉默, 或者回答他不在乎这些事。
无论顾青闻什么回答什么反应, 都不会是现在这句“赌一把”。
认识他以来,他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稳当,稳当背后尽是百般思忖与考量,他从来不会将自己置于模棱两可的境地, 他一向先是有把握, 再会有行动。
然而今天,面对周阳日后的态度,他决定孤注一掷,不去计算过程中所会遇到的问题以及结果。
换句话而言, 这回他把主动权放到了周阳手上。
更重要的是,他对周阳是不同的,他喜欢她。
是男女的那种喜欢,那种在意。
宋瑶崩溃了:“你不怕你会后悔吗?你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顾青闻轻轻地笑了一声,和着玻璃窗外的阳光,尽是无限的平坦。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今天我就能确定,我不会后悔。”
义无反顾的口吻,当真是一腔孤勇。
宋瑶抬起下巴,眼尾一吊,她冷冰冰的:“顾青闻,你会后悔的。”
那道背影没再回答她,他揣着不顾一切的信念,直直且沉默地往前走。
宋瑶眼里的倒影慢慢地模糊了。
-
周阳醒来已是黄昏过后。
她睁了一会眼,纯白的天花板,陌生的消毒水味道,无时无刻地提醒她,她此时正在医院。
她叹了声气,无声无息。
转过眼,一双幽深的眼睛映入眼帘,呼吸猛地一顿,瞬时剧烈咳嗽。
“醒了?”
顾青闻声调有着长时间沉默后的沙哑,沙沙的,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周阳的心间。
“嗯。”她思绪不在。
“喝点水,润润嗓子。”顾青闻放下笔电,将床摇到一个让她躺得舒服的幅度,转过身,倒了杯水递过来。
“谢谢。”周阳这会还有点懵。
“这是几?”顾青闻皱了皱眉,比了三个手指。
周阳捧着水杯,笑了声:“3。”
他松了口气:“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喝完剩下的半杯水,她舒服了许多:“挺好的。”
“有什么不舒服的说出来,我让医生过来看看。”说着他就要按铃。
“不用了,”周阳抓住他的手背,“我真的没事了。”
“真的?”
“嗯。”她没有放开他的手。
对视两秒,顾青闻仍是不放心:“要医生说没事才可以。”
周阳:“……”
她用小拇指习惯性地挠了下,忽地,她感觉哪里不对,低头一看,她愣住了,呼吸乱了几拍。
顾青闻似乎也察觉到了,他静静地看着她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不言一语。
周阳忙不迭收回手:“对不起。”
顾青闻声音有点朗悦:“嗯。”
嗯?周阳用余光看他。
顾青闻已经转入下一个话题,他按下铃,说:“保险起见,还是让医生来一趟。”
医生来过,查了一遍她的眼睛和脉搏,确认没问题了,嘱咐了几点注意事项,赶赴下一个病床。
顾青闻送完医生回来。
周阳看看自己,再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
他轻轻地咳了声:“我让护士帮忙换的。”
周阳:“哦。”
顾青闻默了一瞬,说:“现在出院?”
周阳答非所问:“衣服颜色挺好看的。”
是一件墨绿色的上衣,款式简单大方,格外衬她的肤色和她这个人。
有点森林精灵的感觉。
顾青闻极低地嗯了声。
出了医院,坐进车里,启动前,顾青闻问:“今天你……”
他话说了一半,没再往下说,周阳反问:“怎么了?”
饶是心内过了千百遍,问出口时,还是犹豫了。
他不说,周阳也不着急。
“今天泼你的人叫程溪。”他说。
周阳没出声,想起她荨麻疹那次在医院撞见过程溪当众辱骂顾青闻的那一幕。如同那天地下停车场的无事发生,当下她没问程溪和他什么关系。
“店里的人报警,她被拘留十天。”顾青闻又说。
周阳说:“也好,在里面待几天,人比较清醒。”
顾青闻低了低声:“对不起。”
她摇了摇头,语调乐观:“是我乐意,你不用道歉,要道歉的人是她,不是你。”
外面的光泄到里面,车里昏昏的,映得两人的谈话,透着似有若无的无力感。
顾青闻说:“你不该挡在我前面,要是是硫酸或者其他有毒物质……”
他的话里充满阵阵后怕。
“我有把握。”
他低语:“周阳,我不是在开玩笑。”
周阳笑了笑:“我也是,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而且……”
她一顿,顾青闻被她的话惊了惊。然后,她接下来的话更是将他牢牢地定在了原地,让他心魂涣散。
“而且我觉得你身上不该沾上那东西,”她心想,你应该一直干干净净的,在我目之所极之处。
顾青闻不同意:“你更不应该。”
周阳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半晌,她笑:“不差这一次。”
笑里满是妥协与落寞。
顾青闻还想再说什么,周阳抢声道:“医生说我需要喝粥,上回在你学校食堂喝过的粥和酸菜还不错,今天你再请我一次?”
怕他还在纠缠前面的事,她笑道:“睡了这么久了,我真的饿了。”
出发前,顾青闻说:“我会找到程溪,让她向你道歉。”
周阳不甚在意:“再说吧,现在先去喝粥。”
今天是长假前的最后一天工作日,饶是如此,临大食堂照旧人满为患。
周阳看着好几个人手上拿着两袋馒头,她转过头问:“听说临大食堂的馒头最为出名?”
顾青闻看了一眼卖馒头的窗口,他笑了下:“是,还有油条。你要不要买一些回去?”
望了望排着队的窗口,她摩挲了一会手指:“可以吗?”
“可以。”
两人往窗口走,周阳望着琳琅满目的食品,她说:“我大后天回南城,正愁着不知道带什么回去,我家里人比较喜欢吃面食,正好带一些回去。”
顾青闻问:“他们比较喜欢吃甜的,还是淡的?”
“都有。”
他提议:“那就各拿十个。”
周阳担忧:“会不会太多了,一下子吃不完吧。”
“可以放速冻,想吃的时候拿出来蒸。”
想来也是,周阳没意见了,反问说:“你平时都是这么做的?”
“差不多,”前面的人买好离开,顾青闻往前前进一个位置,他说,“这样比较方便,不用天天来食堂买。”
周阳若有所思地点头。
买好两袋馒头,顾青闻又额外拿了一甜一淡的两个馒头,他找好一个位置,将馒头放好。
“你在这里等我,想吃什么我帮你拿过来。”考虑到周阳刚从医院出来,他说。
“不用,我跟你过去,免得你还要跑两趟。”
顾青闻看了眼窗口,此时人少了一下,他没再说什么,带着周阳往粥的窗口走去。
窗口的粥有多种,周阳想着小米粥养胃,便拿了一碗,顾青闻则是拿了一碗白粥。
拿好粥,两人到了打菜的窗口,周阳想着上次吃到的酸菜味道还不错,又看到酸豆角,纠结一会,她干脆两份都点了。
顾青闻刷卡,微微挑了挑眉。
周阳笑:“是不是太酸了?”
“还好,”他说,“不过颜色都太暗了。”
她看看自己的碗,再看看窗口,品出了他话里的隐藏意思。
“那就再加个生菜。”
多了一碟绿色的蔬菜,餐盘的色调一下子活跃起来。
回到座位上,两人相对落座。
周阳一边夹菜,一边问:“你对色彩搭配是不是有一定的要求?”
顾青闻微微讶异:“怎么说?”
“你看,”周阳将盛着生菜的碟子从餐盘拿开,“这样是不是缺了什么?”
他看了两眼,唇边绽着笑意,将挪出去的生菜碟子归回原位。
他的动作被周阳尽收眼底,她轻轻笑道:“是吧。”
顾青闻沉吟一会:“好像少了点绿色,这顿饭就少了点什么。”
“也是,”周阳道,“或许是希望吧。”
她说完,夹了一个淡馒头,吃了一口,她点头:“很香。”
顾青闻说:“要是喜欢,以后你跟我说,我给你带过去。”
“不用,偶尔尝尝味道就好。”
“是不是怕麻烦我?”顾青闻没抬眼,就这么问。
被他看出来了,周阳一时找不到话来回应。
顾青闻抬眼,眼角眉梢俱是淡淡的笑意。
“不会麻烦,”说完又担心她不信,他补充,“我自己也要过来买。”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如何婉言都说不过去了。
周阳:“好,有需要我就找你。”
馒头的话题暂告一个段落,之后两人安安静静地用粥,待吃得差不多了。
顾青闻问:“国庆你回南城。”
周阳想也没想:“嗯,2号的票。”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问:“飞机还是?”
“飞机,比较方便。”
顾青闻静了一会:“假期人多,到时小心。”
“嗯,过去机场的车我已经提前订好,到了南城,家里人会过来接,还好。”
说完自己的安排,周阳察觉哪里不对,她擦了擦手。
“你呢,十一长假你怎么安排?”
顾青闻一时没回答。
周阳想起上回他说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不免问:“工作?”
他扬眉:“应该。”
“不回老家吗?”她自然地问。
对面的人怔了一会,显然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周阳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对不起。”
“不是,”顾青闻声音缓缓,“我会考虑你这个提议。”
“我……”周阳顿时错愣。
顾青闻问:“要不要再点点什么?”
话题一下子被转开,周阳回:“不用,吃饱了。”
两人又坐了一会,临近七点,外面天色昏昏暗暗,夜色还没真正降落人间。
绿荫道学生来来往往,声音起起伏伏,衬在幽幽昏暗下,有种静谧的美感。
平常生活,人间烟火气息,也不过如此。
周阳轻声缓步,不忍扰了这份难得的美好。
走了几分钟,到了停车的位置,顾青闻说:“我送你回去。”
电脑、两袋馒头、一袋脏衣服,周阳一人拿回去着实困难。
“好。”
送到楼下,顾青闻见东西有点多,说:“我帮你送到门口。”
周阳顿了一下:“那好,谢谢你。”
“没事,举手之劳。”
顾青闻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说送到门口就是送到门口,决不多冒犯一步。
周阳将东西放在餐桌上,问:“要不要喝点水?”
“不用,你今天……”他犹豫了几秒,说,“好好休息,有事电话或者微信联系。”
“好,那你路上小心。”
合上门,周阳贴着门,望着餐桌上的两袋馒头发了会呆,她说不清为何盯着它们看,明明就是再普通不过的面食食物。
想着,她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伸出手,手在空中停留了好一会,像是想到什么,周阳跑到阳台。
阳台朝南,往下就是林荫道,在十来米的距离处,有一块很大的停车区域。
顾青闻的车就暂时停在那里。
车还在那里,说明顾青闻要么还没出楼,要么就坐在车里。
周阳摩挲着衣服,衣服是纯棉的,触感很是舒服。等了一会,顾青闻的人影从楼道里走出来。
没一会儿,他不紧不慢地走在绿荫道上。路灯照着他,灯下影子时而长时而短。
他在走,周阳的目光始终跟着他。
走到停车区域,他停步,站在原地定住好一会。
周阳正疑惑,或许他落了什么,或许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没做?
还没想个明白,他毫不设防地转过身。
万分诧异之际,周阳往旁边一侧,躲在空调排扇器旁,她急急地呼吸好几下,透过边角的位置去看他。
然后周阳全然怔愣在原地——
顾青闻朝她这个方向看了良久,后来是因为有车过来,照到他身上,他恍然回神,抬步回到车上,驱车离开。
他的车走远了,彻底看不见了,周阳才从角落里撤出来。
她靠着栏杆,心里想的是,刚才顾青闻在看什么?
他在看什么?
她不是他,无从得知。
庸人自扰半晌,周阳回浴室沐浴。
晚上九点,周阳将中午的开会讨论的几个问题整理好发出去。
邮件发送成功,她盯着电脑看了好一会儿,定着顾青闻的邮箱名发呆。
无果,一切都是徒然。
“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电脑,她从储藏间找出行李箱,着手整理两天后回南城的行李。
-
10月2号,星期一,回南城的日期应约而至。
周阳坐在出租车里,侧着脸,玻璃窗外的街边景色匀速倒退。
手机震了震,她拿起来一看,唇角一抿,接起。
“阿姨。”
周嘉容问:“到机场了吗?”
闻言,周阳看了眼窗外:“还要几分钟。”
“妈妈从昨天就开始念着你今天要回来,趁着她在院子里拾浓花草,我先跟你打个电话。”
“奶奶她……”周阳斟酌了会,“昨天晚上我跟她打过电话。”
电话那端,周嘉容笑了笑:“老人家是这样,小孩子久久回来一次,都要提前念叨。”
周阳闷了会声:“今年假期没有加班安排,我会待到8号再回临城。”
“是吗?”周嘉容话里透着喜悦,“这次我们好好聊聊天,好几个月没见着面了。”
周阳喉头一酸,声音带了点哭腔:“好,其实……”
“什么?”
周阳捂住嘴,将手机拿开,她仰头望了一会车顶,将眼泪逼了回去,拿起手机说:“刚刚信号不好。”
周嘉容:“那就先不说了,到时我去机场接你,中午我们再好好聊。”
放下手机,周阳低着头,任由眼泪夺眶而出,虽然她咬着牙讶异了声音,前面的司机似乎察觉了,无声递过一盒抽纸。
周阳手微微颤抖。
司机说:“不用客气。”
周阳拿过纸巾,抽了几张,埋住脸。
两个小时后,周阳落地南城机场。
刚出了口,她拿起手机就要给周嘉容打电话。
“周阳。”
忽然,嘈嘈杂杂的人群声中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那道声音就像是穿透了久远的时光,带着前两天刚泼到她身上的甜辣酱,如刺眼的血一般,朝她涌来。
周阳绷着身子,僵硬地转过脖子。
徐风林站在一米之外,略带丝丝笑意地看着她。
手不可抑制地发抖,周阳换着方向握住行李箱,可是没用,不管她怎么变换方向,手就是不听话,一直在颤抖。
徐风林漫不经意地扫过她发颤的手,遥遥的目光让周阳浑身的血涌到了一处。
说时迟那时快,她拉住行李箱,再也不看徐风林,头也不回地走开。
她走,后面的人沉声跟上。
“还是不想跟我讲话?”
她假装没听到。
身后的人笑了下:“还是那么恨我?”
她脚步不停。
“阳阳。”话里尽是宠溺的无奈。
她还是不理。
明明以前他们那么亲近,她在学校碰到什么烦恼都会找他诉说,碰到解不出来的数学题,都会拿来找他解决。
从刚才的见面到现在,她一次都没有仔细认真地瞧过他。徐风林眼角仅存的笑意一点一点散去。
长腿一迈,疾步上前,他伸长了手,似有若无地触到她的手臂,而后夺过她手里的行李箱。
感知到他的温度,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甩开。
徐风林低头,行李箱杆稳稳当当地落在自己手里,他的手臂晃过一阵微痛。
他笑:“还是不肯看我?”
周阳紧紧闭着唇,低头朝出口走。
“嘉容临时有事,换成我来接你。”
话落,一直闷声往前走的人似乎才有了点反应,停下。
“为什么?”
徐风林恍惚听错了:“你说什么?”
周阳转过身,头顶的太阳在她身上打着转,烫得她皮肤热,发丝更是热。
可是她身体里的血更是热,热得她立马想买机票返回临城。
“为什么是你来接我?”她问。
徐风林笑得淡淡的:“我说了,嘉容暂时有事。”
“确定不是你临时安排阿姨有事的吗?”
他摇了摇头,眼微微一低:“阳阳,我姐的事是我能安排的吗?”
周阳冷眼:“我打车。”
“不行。”他径直拒绝。
周阳不管他的反驳,她走到路边就要拦出租车。
徐风林几步过来,拉过她的手,低声:“就这么讨厌跟我说话,就这么不耐跟我坐在一辆车里。”
周阳毫不畏惧地回视过去:“是,我讨厌你,跟你说句话我都觉得恶心。”
“是吗?”他笑得很是瘆人。
“是,如果可以,我宁愿这辈子从来没遇见过你。”她欲挣开他的手。
徐风林紧紧固定住她:“那就下辈子吧,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他的声音无不凉薄。犹如一根根冰柱,尖锐地朝周阳身上刺去。
鲜血混着寒冷,布满周阳的全身。
一如这么多年的噩梦,如影随形,不经意间总会像此时这般跳出来提醒她——
回不去了,人生路漫漫,再也回不到从前。
周阳的眼睛像刀子一般剜着徐风林。
他却朝她回以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