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 左渤遥)

  我们的乐队在我消沉的时候给我希望,对我来说,这种希望不会消亡也不可复制。

  而现在,Raw Meat像一只飞虫的翅膀,被凝滞在时间的琥珀里,暂停活动是公司能想到的最保守的公关策略了。

  有那么二十多天,我一直站在舆论的旋涡里,而现在,到了春夏交替的时候,我终于不用再被问起关于Raw Meat的事情。

  点滴回想过去三个月里发生的事,我仍旧无法判断来这里是不是正确的决定,我终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离开了远在北京的乱糟糟的一切。

  生活的变数让我明白有时候逃避是明智的,即便我在新的环境里过得并不算好。

  四月中旬,山里要么下雨,要么阴沉。

  我站在破屋子外的石头上,在深沉的暮色里给我妈打了第一通电话,她说很担心我,我说:“我被关在看起来什么都不错的环境里,过了二十几年,结果什么都做不好,抓不住爱情,现在连乐队都没了。”

  “听说那边很苦的。”

  “苦,”我点了点头,鼻子发酸,我说,“但我应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儿了,可能吃够了这里的苦,别的苦就算不了什么了。”

  山间的风带着丰富的水汽,起床的时候,远处下雾,近处也下雾,这是我和这片村庄相遇的第一个清晨,和我最先熟识的人也是我的室友,叫漆浩,他已经待在这儿两年了。

  漆浩舔了舔嘴唇,把木柴放进火堆里,火上面吊着烧水的壶,他说:“你随时可以走的,想走了就跟我说。”

  “我至少得待一个月吧,说不定会出现前所未有的灵感。”我抱着膝盖坐在一旁,举着盛了速溶咖啡的搪瓷杯子,杯子是新的,我拿到的时候外面还包着皱巴巴的牛皮纸。

  我在等漆浩把水烧开。

  漆浩不修边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迷彩冲锋衣,眼镜腿上还缠着白胶布,他几乎不正眼看我,说话带着南方口音,很冷漠。

  “你能待一个星期就不错了,”漆浩说,“城里普通家庭的人来这儿都过不下去,更别说你一个富二代。”

  “你就过得下去——”

  “我不一样,我是来当老师的,你是来采风的,但你太理想化了,过几天你就会发现,生活都过不下去,根本没什么心思创作。”

  漆浩的杯子很大,是保温的,他拧开杯盖,从塑料袋里抓了一撮茶叶,然后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等水烧开。

  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新建的学校有些空旷,也有些潮湿,但漆浩告诉我,现在的条件他已经很知足了,两年前刚来这儿的时候,他还要在漏雨的教室里上课。

  水壶的盖子被蒸汽顶起来,然后,开水浇进杯子里,咖啡的香瞬间弥漫开,找不到搅拌的东西,我只能攥着杯子晃一晃,问漆浩要不要喝。

  他说:“我有茶。”

  沉默了好几分钟,我才鼓起勇气问一直想问的问题:“你知不知道Raw Meat?”

  漆浩皱了皱眉,摇头,说道:“不清楚。”

  他的这三个字,为我带来了第一个具有逃离的真实感的瞬间,盘踞我内心几十天的烦恼瞬间散去一半。

  我握着烫热的杯子,看着闪动的橘黄色火焰,火星跳出几颗,溅在我的鞋上,留下的是一抖就掉的灰尘。

  我得了一种心病,珍视Raw Meat的同时,又惧怕别人和我聊起。

  我为这所收留我的学校买了一批图书教具,然后,有了能在这儿长期居住的机会。

  廖怡然给我打电话,她说:“我觉得你可能疯了。”

  “你想不到吧,我在这儿遇到了一些人,他们的经历都能写成歌。”

  “你丢下一个巨大的烂摊子,要我们怎么办?”

  “放弃,或者说暂时放弃,与其每天都在绝境里徘徊,不如先让自己好好地活着。”我说。

  无法奢求别人能理解我,廖怡然的话让我生气,但我没理由责怪她。

  那座破屋子的附近就是山崖,我几乎每天傍晚都去屋门口坐坐,天晴的时候看日落,阴天的时候看厚重的积云渐渐变成暗色。

  我带着吉他,把灵感全都写在本子上,当下正在头脑风暴的其实是很久前就定下的工作,当时周易衣有个朋友帮我和甲方牵线,我只需要做出一首中规中矩的公益歌曲,所以来这里实地探访的确是计划之外的事。

  我在这所学校里没什么存在感,漆浩每个工作日都很忙,大概五点多起床烧水,宿舍的门一开,那种晾了一整夜的冰凉的空气味就钻进来,我捂紧被子从床头的旧椅子上摸手机。

  漆浩往往“叮叮哐哐”忙到天快亮,然后去大门口接来上学的学生。孩子们全都进了教室,排着队领早餐,不久之后,早自习的铃声响起来了。

  这时候才不到七点半。

  我猝不及防地感冒,又用几天时间适应了感冒,我妈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歌写完了就回去,应该快了。

  “吃得怎么样?习不习惯?”我妈问。

  我坐在宿舍的床上,嗑漆浩自己种的葵花籽,我说:“有土豆,还有面粉和白菜,可以做土豆丝炒面,白菜炒面。”

  “不吃肉吗?”

  “吃啊,但不可能天天吃,主要是去城里不方便,有钱也买不到。”

  我的语气云淡风轻,其实天天晚上在心里盘算回北京要吃什么,带了几盒巧克力但没舍得吃,一直放在箱子里。

  说实话,我挺佩服漆浩的,他读过很不错的大学,也在城市里就职过很不错的公司,他的身上存留着一种原始的、单纯的氛围。

  这十分难得。

  “我觉得你应该学着做饭。”漆浩对我说。

  孩子们的早餐是稀饭,里面有星星点点的肉沫,我站在队伍的末端,等他们盛完了,才到我,这场面特别滑稽,漆浩拿着大铁勺掌控这一屋子人的口粮。

  我可怜兮兮的,看起来像个长工。

  “歌写完了吗?”漆浩给了我一个煮鸡蛋,问道。

  我摇了摇头,说:“没,但快了。”

  “快走了?”

  “大概吧。”

  时间加深我的认知,愈发觉得漆浩真是个好人,虽然他看上去挺内向冷漠,但煮了什么好吃的总会叫我,学校给孩子和老师们发牛奶,漆浩专门去找了校长,然后,我也有每天一盒的牛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