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病房外,偶尔有医生来来往往, 每次医生进去查房时, 云骞也跟着硬往里凑,接着就被人拎了出来。
云骞失落地坐在门口的长椅上, 眼睛却始终牢牢黏在病房大门上, 稍有动静他就敏感地站起来,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等安法医醒来了, 自己该说点什么呢,是“对不起”还是“谢谢你”。
其实自己根本没想到那个坐出租一路跟踪自己的会是安岩, 更没想到,在爆.炸的那一刻他会挺身而出以身相护, 如果换做自己, 做得到么?
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毁了人家的房子,还让安岩遭受这份洋罪, 自己真是死一万次都不足惜了。
救命之恩, 实在是无以为报。
透过门上的玻璃望进去,只看得到薄被子包裹下不算清晰的轮廓, 安岩就躺在那里,鼻间插着输氧管, 安静的一动不动, 只有心跳仪上微弱的浮动才让人觉得他还活着。
以前没感觉, 原来他这么瘦, 盖着被子都略显单薄, 脆弱的仿佛不堪一击。
云骞就像个幼稚的小学生一样对着窗外的明月诚挚祈祷。
如果安岩能顺利度过危险,那他愿意一辈子不吃肉。
海里游的除外。
陆上跑的除外。
天上飞的除外。
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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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子隐藏的还挺深,老子差点就让你蒙过去了。”于渊扭着脖子,发出难听的“咔咔”声。
宋赞双手被铐住,不发一言。
“不用装哑巴,现在是铁证如山,我看你还能说出什么花儿来。”说着,于渊将手中的文件夹甩在桌子上。
“上个月十六号下午六点三十分左右,有群众指认你出现在陆媛媛家前的那座废弃公园,当时在场的还有陆媛媛和她的儿子赵廷,说吧,你是什么时候盯上她们娘俩的。”
宋赞抬头望着于渊,眼神冷峻。
“还有我们从你家中发现的福尔马林,你倒是说说,你买福尔马林做什么,当水喝?!”于渊没了耐心,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
“陆媛媛双目失明,从小受尽欺.辱,婚后生活也不尽人意,她已经这么不容易了,你倒好,直接……”
“正因如此,我才要帮她解脱啊。”宋赞突然出声打断了于渊的喋喋不休。
他在笑,但眼眶却噙满泪水。
于渊愕然,面对宋赞这样的回答,他竟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回击。
“别人总说,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希望,但这世界上最绝对的事就是绝对没有绝对的事,对于她来说,活着,以后的日子就会好么?并不会,只会越挣扎陷得越深罢了。”宋赞深吸一口气,苦笑着摇摇头,“不过,她现在解脱了。”
“你说解脱了就解脱了?你是神?不是?不是就他妈少说屁话。”于渊恶声恶气道。
“我再问你,炸.弹是你放的吧。”
宋赞没说话,似是默认了。
“告诉我,是逃脱不了打算拉个垫背的么?”
“警官,枪决的时候,枪口会装消音器么?”莫名其妙的,宋赞没有回答于渊那个问题,而是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装不装的,你都是一死。”于渊冷笑道。
“我知道啊,所以我从开始就没打算逃。”宋赞笑笑,“只能说,你队里那个倒霉警察完全是个意外,谁让他这么爱管闲事呢,我没想过伤害他,逃得掉就逃,逃不掉那也是他的命。”
说着,宋赞轻笑一声:“也好,虽然方式不同,但至少结果大同小异。”
“行了行了,跟我俩说绕口令呢?有这力气不如省着忏悔一下。”于渊拍拍一旁的记录员,示意他这句话就别写进去了。
“我问你,那具人皮,是谁的。”于渊的语气稍微缓和了点,不然他自己都觉得颇有逼供的嫌疑。
“我妈。”
宋赞在说这话的时候,于渊刚好随手端起一旁的水杯,刚喝进去一口,听到这个回答一个没忍住全数喷了出来。
旁边不幸中奖的小警员面无表情擦了把脸上的水,手继续敲打着键盘。
于渊擦着下巴上的水渍,不可置信地看着宋赞:“你说,那是你妈……你母亲的皮?”
宋赞用那种近乎迷茫的眼神看着于渊,半晌,才轻声呢喃着:“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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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晖将人的影子斜斜拉长,破败的小公园内,微风卷起黄沙。
公园里的空地上,几个小孩子正追着一颗脏兮兮的足球跑来跑去,不懂规则,也没有章法,单纯地认为谁抢到球谁就赢了。
一旁掉了漆的木质长椅上,一个瘦削的女人静静坐在那里,她穿着米色的长裙,还有儿子亲手帮忙搭配的鹅黄色丝巾,她双目无神,但嘴角一直洋溢着浅浅笑意,一只手摩挲着身边的盲人手杖。
“小宝,我们回家吧?”那女人轻声问道。
“我想再玩一会儿,妈妈你再坐一会儿好不好嘛~”面对宝贝儿子可爱的撒娇,女人最终败下阵来。
长椅的旁边,站了个高大的男人,浅色的风衣,冷峻的面容,犹如一尊雕像伫立于原地,一动不动。
远远跑来一个矮个子男人,喘着粗气,脸上的肉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目露凶光,一副要杀人的架势。
只见他直直吵女人跑来,那个正在踢球的小男孩忽然不动了,愣愣地看着那个矮个子男人。
事情仿佛就发生在一瞬间,还不等在场任何一个人反应过来,巴掌就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那矮个子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猛地将她从长椅上拖了下来按在地上,一通拳打脚踢之后,又把她从地上拽起来,质问她为什么不回去做饭,又在外面浪,是和哪个野男人对上眼了。
言语污.秽不堪入耳。
紧接着,那个矮个子男人又转向一边的小男孩,揪着他的耳朵非要他说出女人的奸.夫是谁。
孩子被吓得一动不敢动,甚至连眼泪都不敢流。
天空中的云好似都被晚霞染成了血红色,于天际缓缓浮动。
一直静立在一旁的男人只是默默看着,双手揣在风衣口袋里,整个人也被晚霞映照的红通通的。
这个场景,太眼熟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就是自己的梦魇,哪怕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但还是无数次会为此从梦中惊醒。
记忆中,母亲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美人,温柔,贤惠,善解人意,握瑾怀瑜,仿佛这世上所有的赞美词都是为她而生。
她是个全职主妇,每天的工作就是做饭,收拾家务,照顾自己和父亲。
而父亲呢,大医院里首屈一指的心内科医生,严肃,厉色,他永远都皱着眉,时间一长,眉心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沟。
无论多么疲惫,母亲都没抱怨过一句。
但却有一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九零年初的时候医生工资并不高,固然上门提亲的都能把她家门口踏破,但母亲最终也是为父亲的才识所折服,在老家摆了酒席就当是举办了婚礼,匆匆下嫁。
一直到后来医生的社会地位高了,事业单位工资涨了,可父亲始终没想过要为母亲补办一场婚礼。
他觉得,没必要。
其实母亲没想过大操大办,她要的真的很简单,一场婚礼,一身婚纱。
父亲总是很忙,随着知名度大大提高,慕名而来的患者多了,接手的手术多了,最高纪录一天做了七台手术,从手术室出来后就生生昏厥倒地。
他是个医生,他深知对于患者来说,不能有一丝的懈怠,因为小小的一处差错就有可能导致手术失败,导致病人死在手术台上。
所以他必须时刻紧绷神经。
外界舆论的压力,高强度的工作,让他开始变得奇怪起来。
从每天下班后温柔的那句“老婆今天又准备了什么晚餐”变成了冷冰冰的“你今天去哪里了,为什么我在XX路看到你了”。
甚至有些无理取闹。
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在一个不经意间就……断掉了。
他会拉着自己,眼中布满血丝,看起来非常疲惫地问道“你真的是我的儿子么”。
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也不明白父亲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父亲等不到自己满意的回答就会一个耳光扇过来,怒骂着“你是谁的野种”。
自己很害怕,但不敢反驳,也不能哭,因为无论哪一种方式换来的只是父亲更加暴戾的虐打。
母亲开始还会劝慰自己“爸爸工作累,压力大,心情不好,我们要理解他”。
直到她被父亲撕扯着长发从超市里拖回了家,一边踢一边厉声质问她和超市的销售经理是什么关系。
这个家,好像肉眼可见的变成了人间地狱,每一天,自己和母亲都在深渊中挣扎着,但越挣扎,反倒陷得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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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的时候,在学单位换算,我不知道一平方米要怎么算,小心翼翼地问过父亲,父亲列出非常专业的公式叫我算,可我还是不明白,我不会算,他就掐着我的脖子,更加怀疑我是母亲出轨和别的男人生的野种,因为他很聪明,而我太笨了。”
宋赞长长叹一口气,抬头,眼中是审讯室天花板上那只刺眼的吊灯。
“对,他学识渊博,不管过多少年也不会忘记那些复杂的公式,他教的也非常专业,他用尽办法向我讲解什么是一平方米,但是,他就不会带我去看看到底什么才是一平方米。”
宋赞自嘲地笑笑,但是笑着笑着,眼泪却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有些父母,喊着教育的名号,其实,是在宣泄自己的压力,因为他们要在职场上在外人面前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我知道这很累,所以他们除了自己的妻子孩子,也不敢打别人了。”
“而当我们长大后才明白,有时候各种各样的不顺心,我们也会想以暴力解决,而暴力,是会上瘾的。”
“我就犯了那么一点小错,为什么要那么用力下狠手打我,为什么要那么狰狞,好像是我伤害了他,是我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但其实,我只是不会算一平方米而已。”
“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我伤害了他,是他在其他地方受到了伤害,只能发泄在我和母亲的身上,因为只有我们不会反抗。”
“我的母亲,只是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可不可以抽空一起去拍张全家福,就遭到了我父亲的怀疑和虐待,她只是想穿一次婚纱,想要一张全家福,很难么?”
于渊在一边瞧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一开始我以为,我父亲撞死我妈并且剥了她的皮是因为爱她,想将她永远保存下来,但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她为了模糊受害者信息,为了不被警方查出来。”
“但后来,事情败露后,他放弃了挣扎,选择了自杀。”
“而现在的我,和他一模一样,当我知道无路可逃时,认为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方式。”
于是,就这样,宋赞帮陆媛媛解脱了,帮她的小儿子解脱了,也帮自己解脱了。
他将母亲的皮套在陆媛媛身上,希望赠予母亲一场婚礼,也希望赠予陆媛媛一场婚礼,因为她们都一样,是好女人,这是属于她们的,最重要的仪式——
那枚炸弹,是宋赞送给自己的死亡礼,他认为,要死的要轰轰烈烈,才不枉在人间吃了这么多苦走了这么一遭。
审了五个多小时,宋赞一字不落的全招了。
他先去了赵健的汽车配件店,根据门上留的号码拨通了赵健的手机,以“门口堆了太多配件城管要求清理一下”为由,将赵健骗了出来,制服他之后便将他绑在了车上,然后就是等。
等那个即使被丈夫无情伤害了却还是要担心丈夫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的女人。
赵健和赵廷的尸体被他埋在了后山,只留下了陆媛媛,他想替赵健弥补一直亏欠了她的仪式,给她穿上母亲曾在婚纱店门口踱步许久艳羡地望着的那件婚纱,也顺便,替自己的父亲为母亲弥补一场婚礼。
不太完美的结合,不人不鬼像个怪物。
但,她们大概也会满意的吧。
但陆媛媛用尽最后的力气趁宋赞出门后忍着剧痛摸索着从他家里逃了出来,真的,像是浑身被大火燎烧一般,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但她还是要走,要去最后摸一摸自己宝贝儿子的小脸。
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是茫然的,漫无目的的向着前方走去。
但是,太痛了,对不起,坚持不下去了,所以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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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安岩终于苏醒了过来,医生告诉他伤口没有感染,恢复的还不错,等他再清醒一点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
这三天就守在病房门口不吃不喝的云骞在听到安岩苏醒过来的那一瞬间,不顾形象地抱着医生大声道谢,说完就大头朝地栽了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入眼便是头顶的葡萄糖输液。
周围似乎有细微的响动,像是风吹动纸张的沙沙声。
云骞病恹恹地从床上爬起来,一扭头,便看到那清隽的身影,就在自己隔壁的病床,正低头认真在纸上写着什么。
白净的脸,优雅的如同天鹅一般的美颈,宽大的病号服松松垮垮间露出的精致锁骨,以及即使低头书写也不会堆出二层肉的尖巧下巴。
“安,安法医?”云骞小心翼翼道,声音很轻,生怕惊扰到这位脆弱易碎的陶瓷美人。
安岩抬头,脸色还是苍白似纸,淡色的嘴唇却轻轻勾起一丝笑意:“你醒了。”
“安法医,你现在怎么样了,后背还是很痛么?”
“还好,吃了止痛药。”安岩低头笑笑,“虽然没什么用。”
“其他地方有受伤么?”
“托你的福,没有。”
“那我可以过去么?”
“什么。”
不等安岩反应过来,那位毛手毛脚还搞笑的饿昏过去的毛头小子便拔了针,猛地从病床上跳下来,三步两步做跑到自己床边还颠颠爬了上来。
他跪坐在自己面前,模样虔诚,两只手还在病号服上紧张地擦了把。
“头可以埋在你怀里么?”云骞睁着圆溜溜的双眼,期待地望着安岩。
“不可以。”安岩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他。
即便如此,但从安岩将自己压在身下阻挡了身后的万丈大火之后,云骞很认真的想了很久。
如果是苏闻予或者是赵钦遭此横祸,自己会用身体去挡么。
自然不会。
如果是安岩呢。
答案就很明显了。
所以,自己可不可以自作多情地认为,安岩其实对自己也有意思呢。
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理所当然,云骞直接过滤掉安岩那句“不可以”,脑袋往前蹭了蹭,怕碰到他背后的伤口也不敢去抱住他,只得双手撑床,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倾身过去,用侧脸吻上了他并不宽厚却能给足人安全感的胸膛。
安岩也没推开他,更多的是,他现在确实很虚弱,没什么力气,也只能任他去了。
“对不起……”
但似乎和想象中稍有不同,他没有把他那张好几天没洗的油脸在自己胸前蹭不停,而是就这样靠在自己怀中,一动不动,然后低声这样说了一句。
“因为我一时冲动,毁了人家的房子,也伤害了你,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无论是赔钱还是对所有当事人进行相应弥补,我都认,包括你,能不能让我照顾你,到你好起来为止。”
安岩低笑一声:“错不在你,不要太自责。”
语气倒是温柔,但却始终没有伸手回抱他的想法。
就像他自己说的,冲动是大忌,在考虑清楚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而自己迟迟不回应他的感情,也是希望他能用足够的时间考虑清楚,想明白了,这到底是真喜欢还是只是一时冲动。
病房的门轻响两声,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云骞一把推开安岩,猛地跳下床滚回自己的病床盖上被子躺好,安静如鸡,仿佛刚才哭哭啼啼深情告白的不是他一样。
安岩差点被他推到床头上,幸好他行动灵敏,及时抓住床沿,才把自己早就伤痕累累的后背解救出来。
“请进。”安岩轻轻喊了声。
房门打开,一双被裁剪合身西装裤完美包裹的长腿迈了进来,紧接着便是会给人有压迫感的高大身躯。
“温组长?你怎么来了。”云骞讪讪打了声招呼,但那种“不欢迎他”的意思倒是有点难以遮掩。
温且看也不看坐在一边病床的安岩,径直走向云骞的病床,将手中大束紫色的海芋插在云骞床头柜的玻璃瓶里。
“来看看你。”温且笑得温柔。
“啊?不是说你现在在临市协助查案么?”
“是啊,但是因为太担心你,所以提早赶回来了,哪里受伤了,让我看看。”
云骞赶紧压紧被子,满脸惊恐地望着他:“我没事,就是一点皮外伤,不足挂齿,这还是多亏了安法医帮我挡了下,不如你去慰问一下他,他伤的可比我严重多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温且脸上的笑意瞬时间消失殆尽。
但碍于面子,他还是回过头程式化地向安岩询问了句身体可好。
安岩点点头:“现在没什么大碍了。”
“那好,注意调养。”机械地问候,简单的几个字,听起来要多敷衍有多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