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陇棠失眠了整晚。
准确来说,他深夜才闭眼睡去,可惜没多久就做了噩梦,然后再也不敢睡了。
噩梦的内容令他手脚冰凉,心脏剧烈跳动,冷汗出了一身。
梦中他想要呼救,可惜被人堵住了嘴,固定了手脚。
他一动也不能动。
那是标准的创伤再体验。
秦医生早上查房的时候出现了。
与他聊了几句,替他约了上午一系列的功能检查和测试,并安排下午去诊室进行第一次治疗。
季陇棠一一应下。
秦医生离开之后,季陇棠拍了小满帮他取出来的登机卡给缪荣,然后他定了登机时间的闹铃,等登机了就再发一次。
缪荣的回复很快就过来了,问他有没有休息好,问他有没有被粉丝逮到?
季陇棠隔了二十多分钟才回:
刚刚就是被粉丝逮到了。
没休息好,因为你不在身边。
缪荣:你找我我就在。
季陇棠:嗯。
到了下午,季陇棠按时去到了秦医生的诊间。
秦医生正在看他的各项测试报告。
见到季陇棠进来,他对季陇棠道:“检查结果和评估结果出来了,你有深层次的焦虑和睡眠障碍,以及并没有完全治愈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我看你的测试表上写,想要不再对所遭受的创伤感到恐惧,不会为了逃避而陷入幻觉,而且要尽快?”
“是的。”季陇棠点头。
“其实常规来说,最有效的治疗方法就是回溯到你不会害怕为止,不过这种治疗方法对患者来说非常痛苦,所以我更推荐另外一种,记忆重塑。”秦医生说:“这种治疗手段可以在短期内做到你的要求。”
“是让我忘了那段记忆吗?”季陇棠问。
“不算是忘记,而是重塑,意思就是在你那段记忆里适当加入别的记忆,使你以为那不是你自己所亲身经历的事,那么这样一来,痛苦就会减少很多很多,甚至像是不存在过一样。”
“那我以后还会记起来吗?”季陇棠又问。
“其实人的记忆本来就很模糊,随着时间久远,你记得的事情未必是准确的,甚至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事,在一定的程度上也会不断改变,但人却还是会固执地去记他想记住的片断或者细节。”
秦医生举例说:“曾经有个实验,在同一年级的三名同学身上做测试,二十年后,三个人所记住的细节完全不同,可是他们明明经历的是同样一件事,这个实验的最终目的,是还原当年那件事的原委,不过很可惜,三个人之中没有一个能够还原出来,这就说明,他们的记忆都随着主观想要记住的细节慢慢改变成了二十年后的模样。”
季陇棠听完,沉默半晌,道:“那您的意思是说,重塑之后我就会将遭遇模糊成别人的经历,那么身心受创的感受也就随之淡化了。”
“不错。”
“那会导致相关记忆的模糊吗?”
“当然会。”秦医生回答:“所有与创伤有关的细节都需要重塑一遍,才能让你的潜意识去相信这件事,最终把它当成是别人的事,而你最多会觉得那只是你的共情。”
“这种治疗能彻底摆脱创伤后应激障碍吗?”季陇棠有些怀疑,毕竟身体受到过伤害,若是再一次把他放进同样的场景里,可能心理和记忆上一时间没能回想起来,但是难保身体的记忆还有留存。
“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成功率吧,至少能改善日后生活的质量,不会总是被过去所干扰,也不会出现闪回,好的生活能创造更好的记忆,再经历时间的推移,最终就能慢慢覆盖掉那一段记忆。”
“那要是失败的话呢?”季陇棠忍不住问。
秦医生点点头道:“失败的例子的确有,病人的记忆会错乱,当然也有严重和轻微的分别。”
季陇棠再度沉默,片刻后又问:“这种治疗方案,是不是需要我将所有的细节都说出来?”
“是的。”
“那回溯的话呢?也要说吗?”
“回溯的话可以说,也可以不说,我会适当用一些手法,消除你在回溯时对痛苦的感知程度。”
季陇棠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我选回溯吧,我不想替换我的记忆。”
那里面有他对缪荣的误解,更包含了所有事实的真相,他不能因为想要痊愈,就将这些都丢掉。
更何况,他没法将那些细节告诉任何人,他连缪荣都不敢说,怎么可能说给一个外人听?
秦医生点点头,他原本以为季陇棠会选重塑,不过在季陇棠最后那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他会做出的选择。
“要回溯几次还得看你的承受能力,很可能一天你都没办法完成一次。”秦医生说。
“我想试试,我想尽快习惯,习惯到再也不害怕这一切为止。”季陇棠说。
秦医生注视季陇棠,提醒道:“通常来说,回溯与你创伤再体验的闪回情况是相似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会的。”季陇棠点头。
“那我们不浪费时间,现在就开始吧。”秦医生道。
“好。”
回溯的过程非常痛苦。
尽管秦医生已经尽量在安抚他的潜意识,让他的感知力降到最低,可是当一切重来一次,在他能预见自己接下来的遭遇的时候,竟然比当时未知而生受的恐惧更甚。
“不要!不要!不要!”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不——求求你们——不要这样对我——不要——啊——”
他声嘶力竭,浑身颤抖,然后开始剧烈挣扎。
“来人!帮我按住他!”秦医生伸出手阻止无意识开始自伤的季陇棠。
季陇棠挣扎得很厉害,护士跑进来好几个,才好不容易用束缚带将他捆在椅子上。
然而这并没有太大的用处,季陇棠并没有因为被束缚住而停止挣扎,他反而因为手脚被束缚的缘故挣动更剧烈了。
“把镇定剂拿来!”秦医生见情势不妙,立刻又吩咐道。
“好的!”护士忙跑去拿镇定剂。
很快护士就跑了回来,手中多了一管针剂。
“帮我按住他。”秦医生亲自下针,让护士代替他按住季陇棠。
镇定剂推进针管,针尖滴出了透明的液体。
季陇棠双手挣扎得很厉害,护士按不住,秦医生只能挑选颈静脉下针。
就在他刚用酒精棉擦下针位的时候,诊室的门突然被一股大力推开,发出“砰”的一声响。
这响声惊动了诊室周围的人,包括医生、护士和病人。
“你是谁啊?怎么乱闯啊,医生正在里面诊治呢!”有护士追上来道。
推开门的人带着一身凌厉的风,他的个子很高,黑色衣裤衬得他筋骨修长,轮廓分明,他面无表情,薄唇紧抿,不是缪荣是谁!
他的目光落到了被护士们按着的季陇棠身上。
季陇棠脸色雪白,双眸紧闭,脸上全是泪,眉间蹙起一道深痕,他把嘴唇都咬破了,出了血,染得唇色殷红,汗水濡湿了他的额发和鬓发,他被绑的结结实实,却仍在椅子上不断挣动。
见状,缪荣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别、碰他。”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秦医生看着他,依稀觉得缪荣的脸有些眼熟。
“都给我滚出去!”缪荣狠狠砸了一下诊室的门,将门框砸的“哐当”作响。
他的声音穿透力很强,没觉得他用多大的声量,却谁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门外凑了一堆看热闹的人,也都被他这一声吓到了。
“这、这位家属,你再这样我们就要叫保安了。”其中一个护士不敢上前直接拉人,毕竟这人身上带的怒意太盛,现在医闹和医患纠纷很多,护士这句话也说得哆哆嗦嗦的。
缪荣却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眼风如刀。
他的长相并不是特别出众,可是身上的气势却十分惊人,还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就好像一把被供奉的神兵,不出鞘则罢,一出鞘凭锋芒就能杀人。
反正护士是觉得自己的脸好像真的被刮了一道,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秦医生……”她向里面的秦医生求救。
秦医生看着缪荣,半晌后对一众护士道:“都先出去。”
“麻烦医生也出去。”缪荣冷冷地道。
“可是他……”
“不用可是,我是他的伴侣,他的事我说了算。”缪荣不容置喙地道。
秦医生又仔细看了缪荣一眼,忽然想起来他是谁,于是收了镇定剂,和护士一起离开了诊室。
“砰”的一声,诊室的门便被无情地关上了。
生平头一遭,居然被人赶出了自己的诊室,真是一件挺可笑的事。
不过这个人他是见过的,就在多年前他参与的伯恩斯教授研究的一个关于回溯课题的案例里,他正是视频中的样本之一。
可是这样一来,季陇棠的情况又是怎么一回事?
“秦医生,这……这要怎么办?”护士也是傻眼,她可从没见过医生被赶出来的情况。
“没事,我先去打个电话。”他要去确认一下,说着他叮嘱护士道:“你看着点这里,门开了马上联系我。”
“好、好的!”护士连忙答应道。
诊室的门是在六个小时之后打开的,开门的人是季陇棠,他一脸慌张失措,匆匆跑出来找护士:
“护士,有医生在吗?帮我看看他!他昏过去了!”